01
记忆里,她常常抱着我一脸疼惜的样子,“轩轩,你就是妈妈的乖儿子,妈一定要好好爱你。”说着,她吧唧吧唧在我左右两边脸颊,各印了两个草莓,逗得我咯咯咯笑个不止。她也不由嘴角荡漾开来。
那时的我特别黏她,她上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喜欢偎依在她怀里的感觉。
我觉得,那就是妈妈的味道。
看得出父亲也很爱她,每次看到我俩闹成一团的时候,连连说他这哪是娶了个老婆,是多了个女儿。
只是令我不解的是,奶奶并不喜欢她,甚至有些嫌弃,每次看我在她怀里准会把我抱开,骂我有了吃的就忘了娘。
她一下愣住,脸变得煞白。还不到两岁的我哪懂什么,挥着双手拼命向她扑去,她心疼地抱过我转身默默走开。
奶奶气得跺脚。
02
我六岁那年,母亲生下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妹妹。有了这洋娃娃般的小人儿,我简直乐疯了,没事就喜欢逗她玩。母亲看着我们,一脸心满意足的笑容。
只是奶奶,因不喜欢我母亲,竟连妹妹都不喜欢。
每次我们兄妹俩去奶奶家玩时,她总会拿出各种好吃的给我,而对我妹妹,却是不情不愿地扔给她一小块糖。
看着妹妹嘴馋的样子,我趁奶奶不备,偷偷给她口袋里塞一些,或是给她嘴里喂块巧克力。
每次,妹妹用她那黑葡萄般的眼睛看着我,奶声奶气地说:“哥哥你真好。”听得我心都化了。
只是,邻居们看我对妹妹小心呵护的样子,总对我俩指指点点的,说真不想到这当哥哥的对妹妹这么好,要被林虹知道还不给气死。
林虹是谁?她为什么要生气?哥哥护妹妹不很正常吗?我懵懵懂懂,很不理解大人的话。而后面发生的事,更是让我困惑不已。
那次妹妹无故被邻居一男孩欺负,看着她满脸泪痕的样子我心疼不已,上去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当然我身上也挂了彩,胳膊上被抓了一条长长的印子。
对方父母上门来讨说法,母亲赔着笑脸,送了他们许多好吃的,还给了医药费。他们出门时狠狠瞪了我一眼,说我是有娘生没娘教的孩子,我冲上去要与他们理论,却被母亲死死拽住,她拼命摇头示意我不用。
这事被奶奶知道后,她不去找别人理论,却把母亲大骂了一顿,说她管不好自已的孩子,可别害了她孙子。她连带着还骂了妹妹,说小小年纪尽学坏。
母亲给说得泪水涟涟,“妈,孩子还小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何况你明知当年的事情,并非像你说得那样。”
奶奶听了鼻孔重重哼了声。
母亲当年到底怎么了,奶奶为何要这样说她?
03
这一年,我以优异成绩被市一民办初中录取,全家人都为我感到高兴。
或许命运都爱捉弄人,在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后不久,父亲竟出了意外。那天他在下晚班回来路上,因对面车子开了远光灯,导致他没看到路前方堆了一堆沙子,他的摩托车冲上沙堆,人被抛到了马路边一个深坑里,右腿粉碎性骨折。
伤筋动骨一百天,父亲在医院呆了近一个月时间,回家后还得继续调养。糟糕的是,以他这种情况,哪怕脚好了之后,也不能再干重的体力活,家里少了主要劳动力。
生活的压力,一下全压在了母亲一人身上,一向开朗的父亲也整天愁眉不展。他向我提出,别去民办初中了,那所学校好是好,可费用不低,一年下来杂七杂八的至少要三四万,如今家里这种情况,负担这笔学费就有点吃力。
母亲当即提出了反对意见,说初中三年非常关键,关系到以后是否能考个好的高中,钱的事不用他担心,她会想办法。
这一回,连一向喜欢和母亲唱反调的奶奶,也难得和她持了相同意见。
也不知母亲从哪买的一辆二手三轮车,找人在上面做了个架子,撑着四个角。她去批发市场批了不少花花绿绿的儿童玩具挂在上面,小孩的袜子内衣,以及小女生头饰之类的放在车斗里。
原来,母亲是要去夜市摆地摊。
要知道母亲是一家企业的财务,以前去菜场买菜和商贩讨个价都会脸红心跳,可如今,她为了我们这个家却……
我心里沉甸甸的,我相信父亲的心里也不好受。
04
之后母亲白天上班,晚上下班回来后,就骑着她那辆花枝招展的车子赶往城里摆摊。向来举止文雅的她,不仅学会了和顾客讨价还价,还会吆喝招揽生意。
或许母亲看着面善,人也好说话,她的地摊生意还算不错,少时能挣个三五十,多的话也有两三百元。
我发现,以前一直嫌弃母亲的奶奶,也会过来主动帮忙了。甚至在母亲摆地摊回来后,给她做宵夜吃。她说还真看不出母亲这样一个弱女子能干这种活,不容易。
自此,母亲和奶奶的关系才开始有所缓解。
母亲的地摊生意一做就是好多年,不仅让我们家摆脱了困境,还过上了不错的生活。
之后很多年,我都会在梦里听见那吱呀吱呀的声音,还有车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在我眼前晃啊,晃啊……
05
三年后,我以全市中考第五名的成绩考入我们市的重点高中,母亲喜极而泣。
她连连夸我,说我真不愧是她的乖儿子,还鼓励我好好拼搏三年,考个自已心仪的大学,选自己喜欢的专业,到时还可以出国深造,“你不是喜欢设计吗?去意大利或英国都挺不错。”
有了母亲的鼓励,高中三年我几乎是拼了命的学习,我就想证明给她看我不会让她失望。而母亲每周有两天会给我做些我爱吃的菜,趁晚上出摊时给我送来,这样雷打不动坚持了三年。
高考那几天,她不仅白天请假在考场外陪着,就连晚上也没有出摊,说是要和我一起并肩作战。要知道在平时,她可是连大年三十都不舍得休息的人。
有了母亲的陪伴与鼓励,考场内的我文思泉涌,奋笔疾书。
考完最后一门那晚,我们全家人围在一起为我庆祝,我发现母亲有些不在状态,好几次呆愣出神。
我以为,母亲是这几天为我操心的缘故,没想她却怀了心事。
06
在我与同学们疯玩几天回来后,母亲把我喊进了她的房间,说有事情和我商量。
母亲一人坐在灯下,异常的落寞。她一双手不安地相互绞着,看得出她内心很不平静,“轩轩,你也大了,妈想着,有些事已不能再瞒你了。你,还记得林虹这个名字吗?”母亲经过长时间沉默后终于说出口。
林虹?我在脑海里迅速搜寻这个名字,似曾熟悉,好像小时候曾经听别人提起过。
猛地,突然想起我还在读初三时,一次我用母亲的手机查阅资料,无意点开她与一个微信好友的对话框,发现她给对方发了不少我的生活照。当时我就很奇怪,还特意问了母亲对方是谁,母亲当时有些不自然,说是她一闺蜜,想看看我,当时我也没在意。
如今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我不由困惑,母亲提她做什么?
“其实……我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才是。”母亲看着我的眼睛,沙哑着嗓子艰难说出了口。
我顿时懵了,我一直深爱的母亲,竟然不是我亲妈!
母亲看着墙上挂着的她和我父亲的结婚照,缓缓打开了思绪。
当年她是我父亲的初恋,因外婆家条件不太好,兄弟姊妹又多,她的文凭只有中专学历,奶奶怕她嫁过来会拖累我父亲,所以坚决反对。
很快,奶奶就找人帮我父亲重新说了门亲事。这个姑娘家境好学历高,又是独生子女,她也喜欢我父亲。
可父亲并不喜欢那姑娘,他就认准了她。奶奶就以死相逼,逼他娶了那个相亲的姑娘,也就是我亲妈。
我奶奶以为感情是可以培养的,父亲会慢慢忘了她。可没想到我父亲就是一根筋,一直对她念念不忘。
哪个妻子能容忍自己丈夫心里住着别的女人,于是两人天天吵,在我一岁多时他们两人实在过不下去,就离了。我亲妈伤心欲绝,不久便和她一亲戚去了国外。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为此奶奶就恨她,觉得是她拆散了我爸妈。在父亲把她娶进门后,奶奶就各种刁难,想着她受不了了会离开,到时我爸妈就能复婚。
邻居们也都以为是她插足了我爸妈的婚姻,所以对她也是没什么好印象。
母亲说完,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原来如此,怪不得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奶奶总是嫌弃母亲,邻居们也是各种冷嘲热讽,没想却是这个原因。
“轩轩,这件事我本来想瞒你的,但我觉得你有知情权。而且我早已和你妈说好,你高考结束后就和她一起出国,如今她已经回来了。”母亲含泪接着说道。
她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我,“这上面是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孩子,去吧,她在那等你。”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已完全停止了思维。
07
来到对方指定的咖啡厅里,只见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化着精致妆容,穿一套烟灰色职业套装,利落短发。
这是个和我母亲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
林虹看到我立刻喊了我名字,热情招呼我坐下。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长得好快,都这么大了。来,让妈仔细瞧瞧。”说着就抓住了我的手。
我局促不安,用力挣脱开了。她略有些失望,随即又笑开了,“嗯,是个大小伙知道害羞了。想当年你还只有那么点大的时候,搂着妈妈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到现在我还记得。”她一说完,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我很是尴尬,因为在我的记忆深处就没有关于她的一丁点记忆,所有的都是我和母亲的。
林虹边抹眼泪边诉说着这些年对我的思念,说当年离开我也是迫不得已,想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
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的,不知为何我的思绪却飘到了母亲身上,想起她那单薄的身子,忧伤的眼神。
正在出神,林虹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轩轩,妈想让你出国,你不是想学设计吗,妈可以帮你圆梦,让你学到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设计理念,毕业了还可以留在那生活。
我在英国呆了那么多年,认识不少人,你的成绩又那么好,申请一个好大学完全没问题。你不用担心费用问题,妈来出,就当妈这些年对你的补偿。”林虹满眼热切。
我不由一愣,这话母亲在我刚考上高中那年就对我说过,原来她那时就已作了与我分离的准备了。
出国深造确实是我多年的梦想,如今这个机会唾手可得。可不知为何,我心里堵得慌,泛不起任何涟漪。
我答应回去好好想想,毕竟这是一生的大事。
08
走在回去路上,我脑中想的并不是出国深造的事,却想起了儿时的一些往事。
记得我上幼儿园大班那年,有次从楼梯口摔下,当时以为并无大碍。可没想才过了几天,左膝盖处的小创口里面竟有血水和脓水渗出。医生原本用手术工具吸,怕关节骨缝中的脓吸不干净会影响治疗效果,建议用嘴巴去吸。
这种活护士当然不肯干,母亲一听毫不犹豫俯下身子,用嘴巴给我一口一口吸出了腥臭难闻的脓水。
当时在场人无不感动,都说这种事真的只有当妈的才能做到。
……
往事历历在目,我的眼泪汹涌而下。
我这才知,自己之所以对出国留学这种心心念念的事都提不起兴趣,那是因为我对母亲的爱早已化成血,深入骨髓。
我不舍得与母亲分离那么久。
心下已作了决定,我往家的方向拼命奔跑起来。
09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我过来给林虹送行。
“很遗憾,你不能和我一同出去。不管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都可以和妈说一声,妈随时等你过去。”林虹说道。
我站在那默不作声。
“你,恨她吗?”看林虹准备往安检处走时,我问了一声。
她身形微顿,转过身来,“当年要说不恨,那是自己骗自己。那时我常常想,如果没有她,哪怕我和你爸没有感情,最起码也能够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不过后来想想,其实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是我拆散了他们两个。何况,她还把你养得那么好,我应该对她说声谢谢。”
我泪流满面,上前紧紧拥抱了她,“妈,谢谢你。”
我很幸运,此生,我拥有两个最爱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