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锦红很高兴,“那是这一册里画得最好的一幅,好就好在那湖水,每个人都可以从这湖水里看到自己的幻想,自己的愿望。”
锦红不知道的是,我看到的,远比她讲的更多。
如上这段情节,出自王蒙的小说《深的湖》,文如其名,它所描述的湖,确实很深,很深。
女主人公在赏红叶的时候,男主人公告诉女主人公,20米外,有人卖黄花鱼。
这足以证明女主人公是多么高雅,与此相对应的是,男主人公是多么庸俗。
有人说,无论如何,当一个人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秋天红叶的时候,与她讨论什么黄花鱼,都是一件愚蠢而又煞风景的事。
为什么是25分钟后呢?
因为25分钟后,诸事已了,赏秋已毕,转去再买2斤黄花鱼,岂不妙哉?
又有人说,关键问题在于女主人公爱不爱吃黄花鱼,如果她一向不吃,就应该去医院检查下,没准是肠胃出了问题。
而如果女主人公素来喜欢吃黄花鱼,那么,她责备投其所好的丈夫,实在是太没水准。
就算她的丈夫此举不是为了表达爱意,至少也是在献献小殷勤吧?怎么能不但不领情,还因之鄙视对方庸俗呢?
而且,哪怕女主人公只是在心里鄙视,没让自己的丈夫发觉什么,也是不应该的。
她应该明白,丈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只是欣赏红叶,高雅是高雅了,如果那天她赏完红叶后,突然想吃黄花鱼,而碰巧20米的小摊贩,恰是当天她唯一可以买到黄花鱼的所在,那又怎么样呢?
吃不到黄花鱼,心情因此不好,甚至抵消了所有赏红叶的乐趣,不是更糟糕的一件事吗?
果真如此,她的丈夫无疑是太有先见之明,及时为她完美的一天站好了该站的队伍。
这不仅不是庸俗,简直可以称其为尽职尽责尽善尽美了,甚至不无高瞻远瞩之感。
看来,赏红叶和买黄花鱼的问题,并非简简单单高雅与庸俗之间的问题。
小说中,“我”的父亲在年轻时创作了一幅画作,也就是“我”在锦红那里看到的《湖畔》。
这幅画作给了“我”很大冲击,因为在“我”心目中,从来没有发现父亲还有这一面。
《湖畔》展现了一个“我”并不熟悉的父亲,那样青春洋溢活力四射有着无限追求无限可能的父亲。
可是现实中的父亲,却是平凡而又庸俗的,不说日日只知道为五斗米折腰,可至少身上找不出让“我”可以有一丝欣赏的地方。
甚至,“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沮丧,在同学们面前,父亲的出现,只会让“我”感觉到极没面子。
可就是这样一位父亲,笔下的湖畔波光潋滟,深邃而又美丽,瞬间让我心神激荡,完全沉入进去。
那是一汪深的湖,深到“我”从来不曾察觉它的深。
后来,随着大小环境的改变,父亲重又恢复往日的风采,开始了新的创作,在他的手上,诞生出了四件石雕,而其中最好的一件,叫做《猫头鹰》。
猫头鹰的眼睛,是凹进去的,是两个半圆形的坑。
坑壁光滑,明亮,润泽,仍然充满了生机和希望。然而,坑是太深、太深了!那简直是两个湖,两个海!
关于猫头鹰的眼睛,锦红是这样评论的:
“他把他们那一代人的悲哀和快乐,渺小与崇高,经验和智慧,光荣和耻辱……还有其他的一切的一切,全装进去了。”
可就是这样的一件作品,一件震撼到锦红的作品,一件她以看展览为名,特意带“我”去欣赏的作品,竟然被“我”稀里糊涂地错过了。
自以为卓而不群的我,原来,竟然是如此肤浅和庸俗!
《湖畔》也好,《猫头鹰》也好,我不断错过不断视而不见的对象,不是别的,正是“我”的父亲,一直被我视为平凡庸俗的父亲。
当赏红叶碰上卖黄花鱼,当高雅遭遇庸俗
如同篇名所暗示的,《深的湖》确实有很多让人可以挖掘的地方。
作品中“我”正值生命的春天,又赶上了好时候,颇有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之感,然而在这表面的火热背后,我并不是没有烦恼。
这烦恼,说起来是青春的烦恼,是对漫漫行程的烦恼,是对一路行去一路探索的烦恼。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撞见了父亲的《湖畔》,也撞见了年轻时同样意气风发的父亲。
某种情况下,我们既可以将父亲看成是另一个我,一个更加成熟的我,也可以将我与父亲的相遇,看成是我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成长旅行。
随着我对父亲越来越多的惊奇发现,其实质也是不断地自我发现,自我省思,自我调校。
人生该追求什么,该摒弃什么,什么是庸俗,什么是高雅,什么是自以为是,什么是朴实的真理,所有这些,都在我与父亲一点一点的相遇中,渐渐明朗,渐渐清晰。
如同那深的湖,一点一点揭开了神秘的面纱,一点一点被探索挖掘出来。
因此,我们可以说,《深的湖》不折不扣是一篇探索的故事,也是一篇成长的故事。
这探索和成长不单关乎我,不单关乎父亲,也不单关乎某个时代,而是关乎更深远的对人心与人性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