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吧手机版
猴杯的读后感大全
日期:2020-06-21 23:08:04 来源:文章吧 阅读:

猴杯的读后感大全

  《猴杯》是一本由贵兴著作后浪四川人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48.00元,页数:312,特精心网络整理的一些读者读后感希望大家能有帮助

  《猴杯》读后感(一):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毕加索蓝色时期有一幅著名画作——《喝苦艾酒的女人》。

图片来自网络

  彼时毕加索尚未成名,甫到巴黎的苦闷在他的作品里展露无遗。尽管后世常将“蓝色时期”称呼为他第一次辉煌巅峰,但很显然,从作品致郁的基调里,我们抿到更多的,是怅惘迷茫

  张贵兴在《猴杯》自序里说,希腊语里,猴杯(monkey cups)的正式名称忧草”(Nepenthes)的词根nepethe另有一解,即鸦片或苦艾。

  可如果你以为《猴杯》的调子忧郁蓝色,倒就错了。这是一首来自北婆罗洲的暴烈挽歌,如果有一台语言机器提取整本书的名词形容词序排布,我想我们会纷纷坠入一张荒蛮原始大网中,每个惊奇的譬喻都是一个网眼,根本无法直视甚至无法扭动,你将越挣扎越被收紧,越被收紧越快乐是的,他的遣词用句情欲,让人不得不纷纷缴械,纷纷拜服。

  仅仅转动眼球速读时,你会一时恍惚自己是否依旧身处现代社会,明明故事主人公“雉”的办公场景开始,与你我社畜日常没什么不同,接着是得到家乡急电需要飞回故土,去机场、值机、起飞、与邻座攀谈……可为什么张贵兴写来却好似这一切现代人行为全部在莽林中行进,以至于让人觉得主角是攀附上了一只鼯鼠,御风而飞。

雉的座位靠窗,从卵状窗户俯视出去可以看见前方摄氏下五十五度恐龙蛋似的引擎玻璃纸折成似的机翼,也可以见黏土似的云,膏似的海。

  错愕对吧,之前没有人这样泛滥而奇诡地用类似的譬喻对吧。然后你手心开始冒汗,类似的写法绵密威廉古堡藤蔓植物指尖一路往心口爬,恭喜你,如果你被击中了,你也即将被张贵兴式的文笔夺命“绞杀”。

声音清脆饱满,像山猫咯勒咬断羌鹿的脖子…………凑巧的是,教室后方布置栏上竟装饰海底奇观粽子河豚菠萝面包似的蟹,乳腺珊瑚,一群小美人鱼黑白黄红,世界大同建筑物灯火染成橘黄,潮湿多汁,像削了皮的凤梨天色渐黑,夕阳萎缩愈貌似大王花,余晖如蕈光照耀大地,像丝绵树下蘑菇闪烁

  随便举例的这些句子无不汁液浓郁,对我们这样相对北方的读者迎面击来,总觉得第一刹那是奇形怪状甚至莫名其妙的,可只要你稍微倒带,稍微细嚼慢咽一些,就会发现作家是在用他所知的全部原生态语汇和现代社会的冰冷名词做撞击,他要把全部所谓文明的话语全部改为他部落(假使他没有一个实质上的,也一定有精神上的)的说辞,然后以罗东(Lutong)人的方式说内的这些故事,说到冠冕堂皇的都市人都咋舌,都信服,都感佩,都难忘。

  如果说长长的句段如藤蔓令人不安,那故事里人物的名字又走向另一种极端:短到像一个记号或口哨,或“返祖”为某些兽鸟的指代,譬如主人公“雉”(当然随着情节的进展我们知道他叫“鹏雉”,但第三人称的多数行文里他只叫单字“雉”),再譬如鸰,更譬如全书可能是最重要的女性——丽妹。作为主角妹妹存在的丽妹,去掉族排位属性,不也是只剩下一个丽字可供辨识吗?

  这实在太让人想起神创世,亚当初初负责取名,世间万物他指向什么便念出一个名,《猴杯》里的诸多人物也如此。有的甚至多数时刻无名无姓,仅叫“曾祖”“祖父”,但故事也可以继续,且不慌乱,像充满镜子的迷宫,又有一束激光进入,缓缓指引你探寻这曲折的意蕴。

  至此,我们无可回避《猴杯》里深含的多重寓言。第一重“谜”是丽妹与她诞下的怪孩;第二重是曾祖维系的黄赌毒产业;第三重是与雉有情欲纠葛的亚妮妮……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分割,我也当然知道其中穿插的祖父与小花印、雉与学生王小麒、王小麒与暗恋她的男同学等等等等也是整个叙述里无法剥离的重要部分,只是我觉得那怪胎、那暴虐以及女性肉体作为明显受难意象的种种存在,恐怕是张贵兴书写这一切的真意。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留意到一个细节:59页里,淡淡几行,提及一名“忠贞”的女共产党员怀孕身死。不知为何这个小片段在我读整本书时都挥之不去,提及祖父嫌弃祖母伤疤不肯行房时我想起;写到丽妹在医院生产后求见孩子不得的煎熬时我想起;写到学生小麒“自轻自贱”与雉纠缠不清时我又想起……甚至书至结尾,亚妮妮的哀求与解脱一并呈现时我依旧忍不住想起。我总觉得这书里的女性们其实影影绰绰合为了一人,她妖媚,她自怜,她负重,她卑琐,可她又是全部的承托,是她,是她们,而非男性角色雉,痛饮这猴杯。

  想到一句词,无可名状地合适:“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允许我曲解再误读,且抛了李煜那衣香鬓影的原意,把这女性的轻慢当作某种坚定的轻视:杯深旋被香醪涴,不是男性单方面的亵玩,而是女性也有自己的歌要唱,曲要弹。

  解答那第一重“谜”的时候,几乎是冥冥,我读到预料中的句子:

祖父躺在吊床上聆听腐食者动静像曾祖躺在吊床上聆听野地,吊床左摇右晃像符猎儒艮的舢板,……像丽妹抚摸土地的子宫,像盛满猎物的猪笼草瓶子……

  所以不必探寻谁是生父,女性就是土地本身,就是婆罗洲,不信,你转回头去读第四章145页,那里明明白,写着各色人等各类殖民在此往来践踏,而征税,而盘剥,无非是磨牙吮血敲骨吸髓,从这女体般润泽丰盈的地方敲诈掉所有。谈“重要”谈“贡献”,不若张贵兴这般直接写掠夺写睚眦必报来得准确而坦白。

  他太知道故土的受难,太知道所以把皮肉骨血都翻出来给你看。他写这达雅克语能与鸟群搭讪调情,写兄妹与医生与婴孩形成诡谲的生物链,写现代社会的算计左不过也是原始丛林规则那些腌臜,写年轻华工伐木如交媾……这里是热带马来,是扯下了遮羞布的大合大开,连逃学少年张口都像谶语:

我可以告诉你哪个小baby是真正的人类。

  而读着读着深入部族腹地的我们,竟早已忘记人兽之辨。我们在他文字的沼泽里逐渐沉坠,心里了解了“混血儿”背后的泪,雏妓笑脸下的痛,也了解故事开始关于无国籍之人的对话,了解了没有脚的鸟只能一直飞一直飞。

  忽然脑海里涌现某年香港挂风球,台风过境后我在街上晃悠,折断匐地的林木一时还未及清走,那时那刻,像看到末日尽头,植被铺路,重新主宰这星球。也许那种场景,也像极了有容乃大的婆罗洲。

  《猴杯》读后感(二):飞行的丛林

  编按:本文为张贵兴为《猴杯》所作自序

  故乡罗东(Lutong),开荒前是长尾猴老巢,就像附近的猪芭 (Krokop),开荒前是野猪窝寨。

  上个世纪五〇年代韩战爆发,胡椒价格飙涨,母亲在老家西南方栽了一座胡椒园。六〇年代椒价暴跌后,椒园荒草丛生,回到 垦荒时期的山芭模样。中学时期用一支大镰刀在椒园里除草,惊见一片芒草丛和灌木丛中,攀缘着十多株葱绿的猪笼草捕虫瓶,大小恰似西方人爱啃的热狗。椒园荒废后,季候风和鸟类带来了树籽,红毛丹、杨桃树、番石榴、桃金娘、山猪枷,四处孳长。那几株猪笼草,可能已在椒园蔓延了十多年。

  猪笼草(pitcher plants),热带肉食植物,俗称“猴杯”(monkey cups),正式名称“忘忧草”(Nepenthes)。

  捕虫瓶里的汁液,清凉可口,猴子爱喝,故称猴杯。红毛猩猩喝时,为了不搅散瓶底的虫骸,斯文秀气,好似英国淑女细啜浸泡着柠檬片的红茶。

  荷马史诗《奥德赛》中,海伦以一种叫作 nepethe 的药物酿酒,疗愈伙伴对亡魂的哀念。

  希腊神话中,大地和丰饶女神狄蜜特的女儿柏瑟芬被冥神掳走后,狄蜜特痛不欲生,庄稼萎靡,旱涝肆虐,狄蜜特以nepethe 酿药,减轻思念女儿的悲恸。

  希腊语中,nepethe 是“忘忧”。一种说法是,nepethe 就是鸦片或苦艾。

  迷失热带丛林的西方探险家,恍恍惚惚、生不如死时,据说喝下猪笼草瓶子里的汁液,可以忘却精神和肉体的苦痛,幸运者重获新生,不幸者快乐赴死。

  在贫瘠的、酸性的、缺氮的、寸草不生的荒地中,猪笼草总是第一批滋长的植物。猪笼草需要氮素制造蛋白质,不慎落入猪笼草瓶子里的猎物提供了最佳的蛋白质。

  猪笼草溢出的香气,吸引了蜜蜂、蝴蝶、蚂蚁、苍蝇、蟋蟀、蜂鸟和各种昆虫,它们是猪笼草的美食(巨大的猪笼草瓶子可以溺毙老鼠和小猴子),也是植物的播种者。植物学家估计,近七十种动物共生或寄生猪笼草中,包括凶猛的掠食性蜘蛛和螃蟹。当猪笼草以拓荒者姿态站稳脚步时,其他动植物就淫荡凶猛地滋生了。

  胡椒园曾经盘踞着老家,在高脚屋、鸡寮鸭舍和人迹压制下,莽丛绝迹。老家迁往旁边一块低洼地后,废弃的家园被莽丛占据。莽丛被一把火烧毁后,种了胡椒。胡椒园荒废后,莽丛再度铺天盖地。莽丛蔓延着灌木丛和芒草丛,野生着奇花异草,包括猪笼草。

  在热带的蛮荒地,这批奇花异草无所不在。它们是炎热的西南风和潮湿的东北风刮来的,也是野鸟和蝙蝠屙下的(大型的草食和肉食动物不曾到过那块荒地)。它们是飞翔的丛林胚胎,赤道卵巢烘烤的顽种,着床在燠热和水气淋漓的热带子宫壁的野种,也是从被撕裂和蹂躏的南洋瘀血阴道匍匐而出的物种。

  八十种猪笼草属中,近一半可以在婆罗洲看到,甚至只生长在婆罗洲。猪笼草实用性惊人。茎蔓是上等的捆绑素材。叶子、枝干、根须、瓶子可以用药,止血、催吐、利尿、退烧,治疗眼疾、痢疾、哮喘、消化不良、胃痛、消炎、腹泻、烫伤、高血压,瓶子里的汁液可以助产,也可以减轻妇女经痛……善用猪笼草,就像拥有一爿药房。

  最实用的一面,就是解渴了。博物学家华勒斯(A. R. Wallace) 的团队在马来群岛做科学考察时,瓶子里的汁液是他们最常利用的饮用水。

  巨型的瓶子,可以当作烹调的锅子。

  植物学家用各种隐喻式的容器形状,描述华丽而形状多变 的猪笼草瓶子:杯(cups),壶( jugs),圣餐杯(chalices),葫芦 (gourds),细囊(little bags),盆( pots),瓮( urns),罐( jars),水 桶(buckets),高脚酒杯(goblets),啤酒杯(tankards),长颈瓶 (flakes),烧瓶(beakers),马克杯(mugs),酒桶(casks)……有一些隐喻是活的和血淋淋的:胃,膀胱,脾脏。一个植物学家说,猪笼草瓶子总是让他联想到两种最伟大的容器:大的像女人子宫,小的像阴阜。

  在故乡,猪笼草有不少传说和迷信,有的美丽,有的恐怖。有的牵扯到生活习惯,有的遥不可及。中学在雨林露营乍见猪笼草时,伊班同学总是严肃地提醒我们:倾倒猪笼草瓶子里的少量汁液,细雨绵绵;大量倾倒,大雨滂沱、雷电交加、洪水泛滥。露营遇雨最扫兴,扎营时于是小心翼翼,深怕惹恼了雨神或龙王。伊班同学又告诉我们,长住在猪笼草繁茂的地方,小孩尿床,男人梦遗,女人月经失调。好像都和水有关。

  故乡从前鸟不生蛋。鸟不生蛋的好处是原始野性,像一个不谙世事、大字不识的朴素美女。鸟生蛋的坏处是糟蹋艳俗,像一个割了双眼皮、隆了鼻、削尖了下巴、拉了皮、植了盐水袋或果冻硅胶、定期注射肉毒杆菌的妖女。

  故乡现在鸟生蛋了。建商廉价买下那片胡椒园和猪笼草的荒地,盖起了水泥洋房,陌生的外地人大举进驻,虽然他们花了钱,拥有合法的房契和地契,总觉得他们像小偷,愣头呆脑的洋房就像贼寨。老家的四周,甚至出现了大盗似的大型购物场,流寇似的咖啡馆、餐厅和公司行号更不消说了。政客和大官更是以枭雄的姿态和征服者的暴戾,割据那片飞禽走兽曾经的福地。

  老鹰不再盘旋天穹,大蜥蜴不再在芒草丛里和我四目交接。长尾猴和猪尾猴流连云雾弥漫的树冠层,只能从望远镜窥视它们傲慢的屁股。野猪,躲到阴暗丛林去了。

  充满情欲的大番鹊歌唱,让我不能入眠的猫头鹰求偶声,烟消云散。

  星星的絮语和深邃的眼眸也被光害埋葬。

  比起新来乍到的贼寇,它们像天兵神将隐遁了。

  午夜梦回,故乡面貌模糊神秘。

  只有骑着那片飞行的丛林,像坐在飞毡上,才可能回到记忆中的故乡,就像借着东北和西南季候风往返唐山和南洋的祖先。他们搭乘的是帆船,其实是乘风而来。

  记忆中的故乡,是一片飞行的、无处着床和不存在的荒原。在绵延黏稠的记忆中,被我写成不好看的小说,凑成几本卑微的小书。

  《猴杯》是其中一块飞毡。

  新版的《猴杯》,我做了一些更动,删去了累赘的叙述,就像帮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搓泥垢、修指甲、理发,恢复较清晰的面貌。

  二十年前写《猴杯》前,心里已潜伏着一个结局。接近完稿时,觉得这个结局太惊悚了。我压抑着情绪,没有让这个结局浮上台面来。二十年后重读,发觉种种铺排和暗示,都指向那个结局。它像种子生根发芽、遍地开花,我却放了一把野火。

  新版《猴杯》恢复了这个结局。

《猴杯》

  张贵兴

  二〇一九年六月二十四日 台北

  《猴杯》读后感(三):转:【初版自序】重返雨林

  我的小学母校坐落婆罗洲西北部一个人口数千人的小镇,据说当初垦荒人初抵此镇时,看见四周莽丛树林中活蹦乱跳一种叫作lutong的长尾猴,于是异口同声,呼唤该地lutong。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不知道什么良辰吉日,不知道哪个硕学通儒,根据这个猴名的译音,替这个小镇取了一个汉名“罗东”,不但得到官方认可,多少年后也因为这个汉名和台湾某镇同名同姓而缔结为姐妹镇。我中学时骑脚踏车闲逛此镇常常看见马路两旁长尾猴成群结队徜徉树林中,一直对此名称的由来深信不疑。

  母校创办于一九三七年,日军入侵后被炸毁,一九四七年重建。一九八〇年被烧毁,一九八三年再度重建。我后来看见一九四七年的毕业生合照,老师七人,学生七人,羡煞人也。一九九九年夏天我以校友身份走访母校,发觉母校越重建越意气焕发,电脑教室、牙医室、图书室、贩卖部等等新增加的设施骨骼健全,肌腱发达,人气鼎沸,硬体设施已趋一流水准,学生多达一千多人,其中竟有一半非华人,但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老师仍然以华语授课。我徘徊教室走廊外,伸头缩脑注视黑板上工整流利的汉字板书,聆听老师带着腔调的华语和学生可以洗去你遍体污垢的朗读,往事不断复制,昔日在此殷勤学习华语的小学生的我历历在目。

  我离开教室,流连校园,赫然发觉母校千变万变,唯有音乐教室不变,它依旧沧桑老旧竖立在那儿,只是成了一座堆积旧桌椅的储藏室。我极力远眺,看见音乐教室围篱外热带柳树下一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全神贯注聆听音乐教室内倾泻而出的汹涌澎湃浪漫动人的钢琴声。从母校毕业后我就读于母校附近一所英文中学,放学后必然从母校旁一排热带柳树下经过。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夏日午后,我汗流浃背背着书包走过热带柳树下,在树荫下放下书包准备小憩一会,突然从鸟声蝉声风声中听见母校校园内涌来一阵钢琴声,使我浑然忘了那夏日南国泥淖般缠满我身上的热汗和蚊蚁般围绕我不去的热流。当时我只是初一学生,只能透过围篱洞眼打量校园,于是看到当时依旧崭新的音乐教室内一位我不认识的女老师正坐在钢琴前弹奏一首我现在已没有什么印象的曲子。我之所以如此肯定她是我母校的老师乃是因为她正穿着一件白衬衫和深蓝色裙子,那是我母校女老师才有资格穿着的制服。规定老师穿着制服似乎没有什么道理,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为此抗议过。印象中穿着制服的老师总是高雅素净,一尘不染,脱俗得让我们不敢轻易靠近。

  午后的南国阳光照射着半个音乐教室,从水泥地反射出来的余晖使教室晶莹剔透,老师的纤纤十指、手腕和侧向我的脸孔也几乎处于半透明状态。这幅景象我至今难忘。许多年后我已忘了老师弹奏的曲子,但老师残留我视觉上的影像却挥之不去。那天下午我足足在热带柳树下站了半小时,傻乎乎地看着长头发的老师敲击琴键,直到老师合上琴盖离去。从此放学后站在热带柳树下聆听老师弹奏钢琴变成了我的固定功课。老师不是每天出现音乐教室中,弹琴的时间也很不固定。她的琴艺我无从评定,只觉得一个人能够使十只灵活笨拙不一的手悠哉游哉于数不清的黑白琴键上是一种非百年修炼所不能学会的仙术,呼风唤雨、驱神御鬼不过如此。老师有一次突然抽出一条手帕,以手帕轻抚着嘴巴咳嗽。当时阳光猛烈,老师身子单薄,给我极大震撼。

  老师弹琴的时间逐渐减少,两三个月后,老师终于不再出现在音乐教室中。那年学期终了,我利用一个多月假期断断续续写下我的生平第一部小说。小说情节大致如下:

  少女A君,体弱多病,视钢琴如命,因痼疾缠身不能外出,常年独守深闺,弹琴自娱。某日隔壁迁来一位新邻居,性喜在夜间独奏小提琴,少女大喜,乃以钢琴和之,日复一日,不能自拔。少女日夜观察,数月来只见一男子进出邻居,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不疑有他,芳心暗许。约半年后,小提琴不再响起,少女大惑不解,茶饭不思,日见憔悴。

  一日忽见员警进出邻居,押走男子,翌日见报后始知男子觊觎父亲财产,亲手勒死父亲,谎称意外死亡。其八十老父双脚残废,困坐轮椅,别无嗜好,只喜在夜间拉奏小提琴。

  少女大受打击,从此无心弹琴,终日愁苦……

  小说写在我新买的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开学了,我啰啰嗦嗦写了三四万字,只写到“不疑有他,芳心暗许”。生物课要抄笔记,我来不及准备新笔记本,于是将生物笔记抄在同一本笔记本上。老师讲课无趣时,我取出笔记本,翻看几句,偷写几句,甚至画上几幅插图,但磨了半天,也始终停留在“不疑有他,芳心暗许”。现在回想,这一段太美了,正符合我当时的少年情怀,因此涂涂抹抹,不忍揭发真相,使少女难过。数月后老师检查笔记,我不得已分割笔记本,把涂满人类骨骼、青蛙内脏和绿色植物的笔记本交给老师,把支离破碎的小说刍稿锁在书房抽屉里。那时候我们刚换了新家,二楼共有五间卧房,几个哥哥常年在外求学或工作,我因此有机会独占一间卧房,并且三心二意,三日两头换一间,但常常是人虽然已离开,许多琐碎事物甚至半边魂魄还留在旧房间里,那篇小说刍稿就在我的“流离颠沛”中不知去向。更恐怖的是,它可能就此被五马分尸分别流落五个房间里。

  许多年后我带着儿子去学琴,一个人坐在钢琴老师和儿子旁边,不止一次想起那篇被我“始乱终弃”的小说残稿。在那间装着隔音和空调设备的狭小密闭空间中,在儿子不识愁滋味的琴声和钢琴老师荡气回肠的琴声冲击下,在儿子嗫嗫嚅嚅的歌声和钢琴老师行云流水的歌声环绕中,我仿佛又一次站在南国的夏日午后热带柳树下偷听兼偷窥长头发的老师借着钢琴吞吐心事,并且努力回想小说中的种种细节,突然后知后觉那篇小说始终没有完成,其中一个原因恐怕是我根本没有打算把它完成。不想写完的原因不知为何,我矛盾和模糊分析了一下,勉强凑合两种可能:(一)女主角“不疑有他,芳心暗许”时,感觉已近完美,了了一桩心愿,可以不必再写下去了;(二)我不知道如何处理它的残酷结局——或者说,我对女主角的命运犹疑不决。总之,不管我如何替自己的疏懒寻找借口,当我漫不经心弄丢稿子时,我一点也不在意却是事实。当时的我已清楚地感觉到一部作品的囫囵完成,并且透过书写获得满足和“解脱”,至于这篇小说的命运早已被我抛诸脑海后。

  整个中学生涯里我一直抱持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去写作,这些作品百分之九十八以上都获得发表,其中一部分发表在不支领稿费的报章上。这么多年来我已完全忘记中学时期写过什么鸡毛蒜皮,唯独对那篇没有完成下落不明像试验室中的青蛙被肢解和被丢弃的处女作念念不忘。我至今不明白当日站在热带柳树下偷听老师弹琴是出于一种写作冲动,或是听完老师琴声后冒出一股写作冲动。老师琴艺歌声无从挑剔,我的处女作犹如我儿子的琴艺歌声,“嗫嗫嚅嚅,不识愁滋味”。再多再美丽的情人,也比不上丑丑的初恋情人。这篇处女作的一部分类似情节后来被我写入长篇《赛莲之歌》中,仿佛是在情人身上寻找和重建初恋情人的记忆。

  在写作《猴杯》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回想当初书写处女作的种种,不止一次回想自己站在热带柳树下天真地将那位小学老师设计到自己的处女作中,不止一次回想如何透过写作不自量力地将她的灵魂躯壳“据为己有”,不止一次回想如何经过点化让老师匍匐胯下成为我的艺术女奴。浪漫旖旎,神圣不可侵犯,一言难以道尽。小时候我家不远处有一棵大树,树下阴晦潮湿,当中有一栋浮脚楼,住着一户中国家庭,父亲精通中医,喜食鸦片,儿子聪明过人,几乎成为象棋和桌球国手。一家子自视高,甚少和人来往。我不及十岁时,举家迁往他处,临走时女儿哭哭啼啼,怀抱一猫,托我家寄养。不知为何,父亲反对女儿养猫。人走后,禽兽留下,从此一去不回。

  我后来偶尔在报章上获悉这家人一鳞半爪,无非是儿子参加象棋或桌球比赛,得了什么什么奖,创了什么什么纪录。人去楼空的浮脚楼后来成为许多路过的土人落脚处,他们大部分好吃懒做而胆小,不时偷窃我家农作物或财物,弄得母亲提心吊胆。一年多后浮脚楼已被莽丛淹没,摇摇欲坠,鬼气森森。有一次我和一群同学深入其中探险,见一对野男女欲在浮脚楼楼梯上苟合,同学说怎么办?有人提议看下去,大伙正襟危坐,可惜少不更事,野男女正要亲嘴,尖叫已此起彼落,惊动一桩好事,大伙鸟兽散时频频回头用弹弓攻击浮脚楼,吓得野男女落荒而逃。浮脚楼旁边那棵大树身躯庞大,姿势怪异,夜晚乌云密布,皓月当空,我从地上俯视,仿佛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巫婆对一颗水晶球施法预卜生死未来。大树高不可攀,我生平只见过身手矫健的四哥爬上树颠采一窝雏鸟。数年后浮脚楼毁于一场野火,但大树屹立不倒,妖娆丑陋,变幻莫测,数十年来萦回我梦中不去。

  从大树走出来,走过一片芒草丛,渡过一条小河,走过母亲的菜园和香蕉园,就是我小时候住了十二年的我家浮脚楼。传统的南洋地区浮脚楼远离地面,屋柱各竖立在一块垫石上,不打地基,仿佛“浮”在地面,方便搬迁。我家深受华人木匠勤劳务实和华人垦荒户渴望安定丰饶的影响,浮脚楼和一般华人住户一样地基深凿,材质良好,坚固耐用,虽然也有数十根离地一公尺的屋柱,但严格说起来已非浮脚楼。我对那数十根屋柱一直不以为然,直到后来发生水患才发现它的好处。拓荒者总是傍水筑巢,南洋地区雨季漫长,洪水轻易泛滥,以坚硬如岩石的盐木将房子撑离地面果然高明。我家浮脚楼左前方是凤梨园和玉米园,左后方是香蕉园和菜园,右前方是胡椒园,右后方是果园——说是果园其实夸张,只种了几棵波罗蜜、椰子、红毛丹而已——后方是一望无际的芒草丛和雨林。所谓凤梨园、玉米园、香蕉园、胡椒园也只是童年某个时期亲切熟悉的回忆,这批土地大部分时候因为疏于照顾而回归蛮荒,成为野地和芒草丛一部分。

  我小时候经常奉命和兄长以镰刀和番刀铲除莽丛,有时候干脆放火烧芭,速战速决。老家低洼潮湿,东北季候风一刮,大小水患不断。西南季候风一吹,天干地燥,野火连绵,烟霾扑天罩地。大水和野火两种互不相容的元素成为我童年如胶似漆的伙伴。天候果断善变,捉弄得我优柔寡断。

  初一时新家落成,我和父兄将浮脚楼夷为平地,从此浮脚楼正式和我家脱离关系,萦回我梦中不去犹如那棵屹立不倒的大树。中学时期我经常一个人背几本书和吉他骑脚踏车沿着我家附近一条废弃的轨道——据说是日本人二次大战时期铺设,深入雨林运输原木——进入雨林,选一块荫凉地消磨时间,胡乱弹唱看书,逢周末则和同学划舢板逆流而上到雨林露营,彻夜不睡照顾营火,聆听雨林窃窃私语,恐怖传说纷至沓来,明知盘踞树上的大蟒可能静悄悄扑下来将我们果腹,奇毒无比的虫豸也能使我们痛不欲生,倒霉时还会被达雅克人误认成猎物用抹上激毒的吹矢箭射杀,可是年轻胆大,一点也不害怕。进入雨林,仿佛婴儿回到母亲子宫,殷殷吸吮,不再苦恼。我念念不忘躺卧夏夜酷热雨林中读《仲夏夜之梦》和大雨滂沱中躲在雨林的帐篷中读《暴风雨》时浑身洋溢的一种莫名的痛快,徘徊夏日午后雨林小河边翻看什么英诗选集余光中叶珊诗集或弹唱什么披头士那种孤独得不得了的乐趣,许多一知半解——现在更是一知半解——的所谓书中颜如玉现在还是五官分明倒背如流,这恐怕都是雨林使我头壳壮壮。

  雨林胸怀宽大,现实生活里无孔不入的不愉快和郁闷被雨林稀释得无影无踪,隐然是我们中学时期一块逃避和疗伤的地方。数年前我回到老家,四周钢筋水泥豪华私人住宅林立,我家的菜田果园香蕉园胡椒园玉米园凤梨园和那棵妖娆丑陋的大树早已不知去向,数十年前出没大树的大番鹊四处筑巢依旧,昔日徜徉树下的大蜥蜴和簇拥树下的猪笼草捕虫瓶和织布鸟巢穴则已芳踪渺茫。莽丛稀疏,雨林不变,但从前我爱流连的那一块雨林已被铲平,成为一家跨国公司员工宿舍。我徘徊雨林边缘,一时找不到入口,似乎人类已将雨林劈杀成一个封闭和冷漠世界。这情况有如一个游子身心俱疲返乡,从前宠惜他的母亲不再相认。不认账也罢,骨肉终究相连,雨林在梦中千变万化,萦回不去。

  母亲,雨林,大地之母,我像一朵蕈菇依偎在你潮湿阴暗的胯下,我像一只鬼祟的腐食者舔舐你的排泄物,我剔肉刨髓,淅沥沥血淋淋用我这一副臭皮囊灌溉你,只求你不拒我于千里之外。不管贪官污吏如何剥削你,不管罪大恶极的商人如何蹂躏你,你永远是我的小处女月亮,我的大腹便便宇宙,我厚脸皮硬头皮顽皮笑脸嬉皮趴向你,只求你施舍汗毛一条牵着我这只沙皮狗。你奶水羊水血水汗水孕育我,我的秃笔干瘪瘪深入你的阴道子宫乱戳一气,仍然体会不出你温柔精彩的亿万分之一。母亲,雨林,大地之母,地球之肺,给我一次美妙的抽搐,让我龌龊的基因沉淀在你的根荄下,透过你的腐殖土让他们有再生和脱胎换骨的机会。雨林、我家凤梨园玉米园香蕉园果园胡椒园、大树、我家浮脚楼和隔壁浮脚楼中的古怪的中国家庭现在已化身《猴杯》中的要角,隐隐约约,似幻似真,诚如那位小学老师,成为我生命中最真实和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高中毕业后和一位小学同学谈起那位小学老师。

  “瘦瘦的,长头发,下午经常在音乐教室里弹琴,”我说,“想我当时刚毕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一位老师……”

  “你说的这位老师,”同学说,“我知道。”

  “你认识她?”

  “我姐姐认识,”同学说,“姐姐说她下午在音乐教室里弹琴时,老是看到一个小鬼在围篱外偷看她,弄得她毛毛的,后来干脆就不去弹了。”

  张贵兴

  二〇〇〇年十月于台北

  《猴杯》读后感(四):《猴杯》:隐蔽在雨林下的人性真相,对南洋华人命运的反省和思索

  张贵兴,可能国内的读者知道的不多,但他是马华文学重量级作家,曾获得过台湾文学金典奖年度大奖、花踪文学奖马华文学大奖、亚洲周刊十大小说等荣誉。

  他有著名的“雨林”三部曲,《群象》(1998)、《猴杯》(2000)和《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2001),背景都设在婆罗洲雨林,被誉为绚烂华丽的“雨林叙事”,三本小说都是讲华人与雨林原住民的故事。而凭借这些作品,张贵兴也成就了在马华文坛的地位。

  夏日的午后,读起《猴杯》就像置身在隐秘的雨林中一样。张贵兴将许多声、色、味、影、画并置在这一空间内,猪笼草、蔓芒萁等野花野草,三叶甲虫、蜂虎等动物云游四方,弥漫在空气里的清香,四处却又暗藏着杀机,有来自猛禽的威胁,虽然危险,也抵不过人性的恶。

  张贵兴热带雨林书写,已然成为一种醒目的文学地标。《猴杯》是他的生涯代表作,讲述了一个持续家族四代的爱恨情仇故事,“雉”因为“误嫖”自己的学生,被开除教职,他被迫从台湾回到故乡马来西亚“砂拉越”。雉因着要寻找失踪的变得似兽的妹妹,在达雅克人的带领下,游历一座座长屋,切身体会雨林与原住民文化。在这过程中牵引出家族的隐秘史,以及华人与当地族群的矛盾冲突,血腥阴暗、摄人心魄的恩怨情仇逐渐浮现。

  文字背后是对族群记忆缺失的修补、重构,也是对南洋华人集体命运的反省、思索。下面将从历史背景、写作手法、主题意义三个方面,来分析本小说

一 在种族歧视的政治语境中,华人难以与异族实现文化融入,触动对自身历史的追溯

1、历史真实:“从哪里来”和“身居何处”的矛盾

  “有海水的地方就有华人,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海外华文文学!”这是流传的一句名言,作为中国文学海外流传的一脉,历经几代马来西亚华人作家的努力,已成为世界华文文学的重镇之一。多年以来从中国移居到海外各地的炎黄子孙们,哪怕他们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当地的语言,却仍在用他们的母语,不断地写着。全世界的各个地区,只要有华人,都有华文文学。

  张贵兴出生在中国广东,1970年代末来到台湾,他在马来西亚度过了近20年的岁月,经历过复杂的大马政治、文化处境,又尝试着融入台湾的文化土壤。张贵兴的尴尬在于,当他试图书写台湾时,台湾的学界只把他作为一个入籍者,一个东马华人,一个“外省第一代作家”,他的作品只是台湾文学这道大餐里面小小的点缀品,可有可无。

  而当他回归“雨林”时,当地的马来西亚华人也不认同他的写作,认为这是一个“外国人”好奇的想象和夸张的描摹。而讽刺的是,同为马华作家代表黄锦树的《雨》,在台湾就卖了几千本,引入国内后,被加印了好多次。从上面不难看出,这些华裔最常面对的是“从哪里来”和“身居何处”的矛盾,这意味着他们陷入母国与居留国文化纠葛的两难处境,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国外的圈子不好融入进去。

  主人公“雉”也常常陷入这样的困境,我既不属于台湾,也不属于脚下的这片土地,被原住民视为掠夺财物的罪人,在入侵者日军的眼里视为异类。即便通过祖父四代人的努力,好不容易有了一大片产业,也时时刻刻被原住民盯着,最后黄金被抢走,祖父被杀死,而且还被残忍地割掉头颅。

  生在中国,长在马来西亚、而在台湾求学、成长和定居的马华作家李 张贵兴正是典型的代表。更常体验包含着失落、痛苦和被疏离的经验,这些去国离家的游子常常面临着既不被母国、也不被居留地承认的困扰。他们在被马来西亚、中国及台湾多重边缘化的处境中如何想象故国,如何建构自己的小说,是重要的议题。

2、文学真实:对原生情感的追寻,对自身历史的追溯

  这些马华作家也许有被边缘化的痛感,在《猴杯》中,处处能找到这种再现与迷失的证据。祖父苦苦支撑,但他始终认为这块土地不是自己的安身之所,因此,他将疼爱的孙子雉送到台湾读书,并交代他“有出息一点,最好不要再回到这块地方。”

  身份不认同的无力感和迷失感,贯穿始终。其实马来亚联邦独立后,马来西亚华裔族群中的大部分已选择入籍,把居留地看作自己国家认同的对象,华侨身份已成为历史。可虽然他们的生活习惯已深深本土化,就文化而言,却与中国脱离不了关系,可从文字、语言、习惯、节庆等,召唤出一种强烈的认同,牵涉到对原生情感的追寻。

  在《猴杯》中,张贵兴则侧重于写这些想逃离又无法躲避的命运。“雉”的曾祖父余石秀以猪仔的形式被卖到婆罗洲,凭着自己的勤劳、精明与狠毒创下了一座种植园。

  曾祖父是苦力出身,是最早被卖到矿区的一批华人。他用数十块金块换取了园区的经营权,可如何获得这些金块,是余家家族史上一个古老的谜题。曾祖接管园区后,将当初只种植咖啡和烟草的中型垦地扩充到一个拥有茶园、胡椒园、胶园、罂粟园和伐木厂的大型种植园区。

  可原住民达雅克人却无法认同曾祖父的这座种植园,他们认为他这是“占我土地,扰我山林”…因此,不停地骚扰余家种植园并最终杀死了曾祖父余石秀。而祖父终于还是继承了曾祖父的种植园,并且似乎还继承了他在婆罗洲的行为方式。

  小说大量着手于人与土著之间的族群关系。在“砂拉越”的各个历史时期,曾经发生了各种各样的族群交往,其中既有平等互利的贸易、互相关怀、互相学习,亦有因为经济关系,而引起血腥惨烈的侵略与屠杀。

  在种族歧视的政治语境中,中国常常被贬抑为种族的原罪,华人即使不断自我忏悔与自我改造,也难以与异族实现文化融入。华人对于马来西亚土地上的原族群来说,是陌生的外来族群,尴尬境遇,面对不公平的政治对待,华裔希望能找到自己的根,作品里大多数都会有对自身历史的追溯。

二 雨林下的各种隐喻,是“人性森林”活生生的呈现

  幽暗、潮湿 、酷热的雨林像是阴郁、颓废、暴戾的天然温床。看着写雨林,但其实是写两个家族,即华人和原土著两个家族争夺婆罗洲雨林的主权。隐蔽在雨林下,是各种看不见的斗争流血和冲突。

  张贵兴不是将雨林中的奇珍异兽陈列出来,我读完此书,最大的感觉就是作者善用比喻。文章几乎每隔几段,就会出现大量的比喻句,让你身临其境的展开联想。

人胆猪心状石块依旧布满河床上,岸边的树根仿佛从死动物身上流出的肠子。

  哈佛大学讲座教授王德威称之为“密实华丽,浸淫漫漶,每每蔚为奇 观”,而黄锦树则说其“以文字为群象”,“呈现出些许汉赋体的华丽”。

  作者用魔幻现实的笔调书写家族史,牵涉到殖民者、开拓者、侵略者、土著的故事,持续了家族四代,超越历史与现实。其中既书写种族的生活特征,也书写他们的生长环境与习惯,比如长屋、猎人头等,同时又有对华人与达雅克人惨烈战役的绘声绘色描写。文中有两处最为精彩的隐喻,下面将举例说明。

1、猪笼草的隐喻:“暴力式”书写食物链上的捕食者

  《猴杯》这个题目很有意思,它是指“猪笼草”,是一种热带肉食植物,俗称“猴杯”,也叫“忘忧草”。猪笼草吸引蜜蜂、蚂蚁等近七十种动物,当荒地生长着猪笼草时,其他动植物就凶猛地、暴利式地滋生了。

  主人公的身上都有猪笼草的纹身,仿佛是图腾和信仰一般。故事推进过程中,几乎都能看到猪笼草的出现,这食肉者有这本事,土地越贫瘠顽劣,它越蓬勃,象征着食物链的顶端。

  看到猪笼草里的死婴,其描写让人咂舌:

“大火跨过无数藤蔓野草,停在一个红色瓶子前,瓶内的消化液清澈如琥珀,一具婴尸漂浮在其中,几乎撑破捕虫瓶。瓶子仿佛一个十月孕妇肚子,曲线优美丰满,婴孩瑟缩羊水和子宫中随时破腔而出。”

  文中详细描写了蚁虫被吸引继而掉入猪笼草陷阱的过程,欲望的繁 衍与代代相传从猪笼草展开。土著达雅克族人为抢救濒临枯死的大型猪笼草,甚至喂食以婴儿尸块。

  猪笼草作为《猴杯》中的核心意象,已从植物过渡成为欲望的象征。曾祖父花了十年时间,贿赂利诱、挑拨离间、控制消灭土族。土族和园区之间的关系,犹如蜜熊之于蜂巢,是一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进化课题和食物链之争,关键在于谁是掠食者和被掠食者。

2、雨林的隐喻:对“人性森林”活生生的呈现

  张贵兴将“雨林”比作母亲,比作一切生命的源泉。书写了雨林般茂密的历史图景,而真正的雨林则被抽象化、神秘化、象征化,成为一切生命活力的源头,成为历史的终点和开端。他也被誉为“雨林”书写之父。

  故张贵兴的雨林,首先是感官性的体验。

蔓芒萁、灯心草、大红花和过沟菜蕨正处在二八年华青春期,其中还有许多芳名芳龄祖籍父母不祥的野花野草,叶子像镖矢或野猪獠牙,花儿像大海螺或掠食中的兽口。火蚁的百万大军依旧忙碌护土建国,三叶甲虫、金龟子、天牛、蜂儿、蚱蜢、螳螂云游四方,一支大狗像掷碎的瓷器当啷一声破荫而出。日头肥大,植物葳蕤矮壮,虫兽沉默凶猛。

  满篇铺天盖地“暴力式”书写无疑是这部小说给人的首要印象。在张贵兴的小说中,充分调动视、听、嗅、味、触等感官,使人有如闻如见、可触可摸的真实感受。

进入暗无天日,与世隔绝的雨林腹腔时,水声成了和外界联系的唯一依据。滋喇喇。滋喇喇。淘隆隆。汗汗。湃湃。有时像野猪群渡河,有时像鸟虫合奏,有时候像火烧雨林。水声愈响,兽声愈频繁。兽声规律,有的在同一地响起,有的忽东忽西,忽上忽下。

  热带的植物、昆虫往往长着比内陆的植物、昆虫更为肥厚、庞大的肢 体一样,在南洋雨林这个特殊生态环境里,人类的兽性复苏,人世间的挣扎、矛盾、丑恶、爱恨等也空前膨胀和放大。而这一切,都在情欲的对抗中以一种极端暴力的方式得以呈现。

  在《猴杯》中,张贵兴将现实情境、文明生活、雨林传说、原始信仰等交错链接,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多元的动态雨林。雨林总是与各种欲望挂钩。物与人类之间,政府与反动组织之间,华族与土著之间,男人与女人之间,弱肉强食、互相绞灭,为乐、为权、为钱、为欲。看似一片宁静祥和的南洋雨林,暗藏着杀机,深埋着多少头颅。因而,张贵兴的雨林书写即是对“人性森林”活生生的呈现。

三 人性罪恶的展示和探索:直面海外华人移居、奋斗的惨烈过程

  小说有两条叙事线索:一条是南洋的半原始雨林生活,长屋、猪笼草、大蜥蜴、吹矢箭,意象奇怪繁复,具有浓烈的魔幻主义色彩。另一条是台北的现代都市生活,通过男主人公在台湾教书,对大学、夜市等物象的描写,一边是半原始社会、一边是现代社会。

  透过密密叠叠的雨林,拨开土著文化猎奇的面纱,我们仍会发现:小说的核心仍然是人性,文章其实是回顾婆罗洲华人的辛酸奋斗史。

1、从落地到生根

  小说中展现了顽强生命力的刻画,不管是面对种种挫折的百折不挠,还是面对恶劣环境的挑战,都彰显了华人在本土化过程中的不屈不挠、斗智斗勇的人文精神。

  《猴杯》重点叙述了主人公“雉”的曾祖父、祖父在婆罗洲的创业史 。雉 的曾祖以猪仔的形式被卖到婆罗洲,凭着精明与狠毒终于挣下一份家业。

  曾祖父向殖民政府签下第一座种植园代理权时,还很荒凉。十年后运行地蒸蒸日上,曾祖父又开发了第二座种植园,在园区内开设赌馆、鸦片馆和妓院。曾祖父明白,苦工在里面吸大烟,只要上瘾,就会不断赊账。只要赌出瘾头,逢赌必输,必然欠一屁股债,那就是他一辈子的奴隶。

  在雨林中“雉”寻找妹妹丽妹的过程,家族隐藏的历史一层层地剥离出来,在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中,雉完成了自我忏悔和超越。曾祖父余石秀总是使用残暴冷酷以及不择手段的方法去夺取金钱和土地,譬如他曾为了篡位而害死原任园主、陷害邻居让他们被日军击毙后再夺 取他们的土地;对待工人以及女人,他则予以软硬兼施;对于违命的工人,他极其残暴地用刑拷打甚至杀戮;对待土族,他则贿赂利诱 、恫吓威胁、挑拨离间等。

  这就是丛林的法则,适者生存,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

2、华人劣根性的双向清算

  在他抵达婆罗洲之后,如何在当地累积原始资本和创业:

“据说曾祖和总督签约前,顺手在总督办公室放下一张用猴皮包扎的疙瘩物,里面是大小十数坨加里曼丹三发金矿区出产的金块——那是曾祖从矿区偷窃到的赃物——曾祖串通工头和一群苦力挖掘金脉时偷鸡摸狗,最后窝里反,出卖难友独吞金块。最能表现曾祖智慧和余家作风的,就是曾祖煽动苦力造反,短暂占领了矿区三天,篡位虽然失败,却没有完全吐出他在矿区搜刮到的财富。”

  这篇小说讲述了华人在残酷雨林环境下罪恶的发家史、殖民史,对华人劣根性进行了深刻剖析。一方面是婆罗洲祖父主线。曾祖父的发家原本劣迹斑斑,非常可疑,成功后更阴险毒辣,远胜英殖民者,对土著毫不容情,所谓黑白通杀。

  另一方面,则指向主人公雉。作为台湾中学教师的雉不务正业和同事老萧炒股赚钱,在风月场上不知不觉嫖宿了自己的学生王小麒。而丽妹既是祖父的爱恋和性伴侣,又是土著布设勾引祖父企图探查黄金宝藏地点的棋子。

  文中,雉当年的中学华文教师罗老师在当地是炙手可热的国语老师,深厚的国学根基和唐山背景使他在文艺界“呼风唤雨”,这样的一位中华文化的承载者,却经常用首饰和服装引诱达雅克女子,并强奸达雅克幼女。

  华人的劣根性更集中地被呈现,比如,作为统治者的上层奸诈多端,以妓女、赌博和鸦片等不良娱乐牢牢拴住苦力,让他们成为可以终身榨取的长工。这些华人不仅继承了白人殖民者的恶性,甚至比他们更丑陋与罪恶。这也是华人身份自我迷失的一种探寻实践和寻找过程,具有别样的含义。暗含着作家对于人性、价值与命运困惑的普遍性追问。推动读者探索历史的真相。

  祖父余石秀的行为可以看作是欲望与暴力机制的转移,从底层苦力变身为剥削者、掠食者,前被压抑的欲望就会获得极大的反弹,犹如被 开启的潘朵拉之盒,欲望与生命力的突然爆发使糜烂与罪恶也随之扩散。他们无限膨胀的物欲以及感官需求的贪得无厌,实际上是长时间压抑的爆发以及“饥饿”的补偿。

  从文明的台北到蛮荒的雨林,从人性到兽性,《猴杯》给我们展示了理性和兽性的冲突,夹杂着历史、人性、欲望和权利的相互倾轧。

  写在最后:

  这篇文章是写在2000年,再次改版后,结局有变化。

  以前的版本:雉选择迎娶达雅克女子为妻,小说最后一句是雉的承诺:“我会娶你的,亚妮妮。在我心目中,你已经是我妻子了。”

  而新版的小说中结尾是这样的,“第三支吹矢箭射中雉的小腹时,雉缓缓倒卧骷髅堆中。他重复做着做了许多次的噩梦,这一次,他没有醒过来。”

  在新版的序言中,张贵兴写到:“二十年前心里已潜伏着一个结局,接近完稿时,觉得这个结局太惊悚了。我压抑着情绪,没有让这个结局浮上台面来。二十年后重读,发觉种种铺排和暗示,都指向那个结局。”

  新出版的《猴杯》恢复了这个结局。

  《猴杯》读后感(五):马华文学的恶之花,婆罗洲雨林中的华人拓荒秘史

  高对比度的蓝绿色调,影影幢幢雨林魅影,打湿镜头的蓝白色块。《猴杯》充满魔幻色彩的外封面,就这么杀入我的眼帘。

  2000年,张贵兴的《猴杯》由中国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首次出版。这部小说,与之前出版的《群像》和之后出版的《我思念的长眠中的南国公主》,并称为"雨林三部曲",亦是张贵兴代表作。20年后,这部经典小说终于由后浪集团引进,使大陆读者有幸与之见面。

  在《猴杯》中,张贵兴以华丽奇诡的文字,揭开了20世纪以来马来西亚华人的拓荒秘史,勾出了绵延百年的华人与土著之间的恩怨情仇。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新版《猴杯》中,作者将旧结尾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改为男主角命丧毒矢,让辉煌一时的余家种植园完全覆灭,营造出了类似《红楼梦》"白茫茫大地"的悲剧结局,令读者掩卷后思之再三。

  无论是热带雨林的文学地理,还是华丽奇诡的美学风格与鲜为人道的拓荒秘史,对于绝大多数大陆读者来说,《猴杯》都是一部令人错愕不已的异域小说。因此,本文将尝试从张贵兴对雨林题材的选择,极端的美学风格,马来西亚华人的拓荒史三个角度,带领读者进入《猴杯》的文学世界。

选择"雨林":从出走到归来

  凭借"雨林三部曲",张贵兴成为了马来西亚华语(简称“马华”)文坛的重量级作家。或许,在不明就里的读者看来,张贵兴作为一个出身马来西亚的华人作家,写作与家乡有关的"热带雨林"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无需多费笔墨解释。然而,实际情况却非如此。

  张贵兴最终选择"雨林"作为一系列作品的故事背景,其实有着相当曲折的道路,并不是就近直达的。这个曲折的道路,我们可以分解为出走与归来两个阶段。

  1.出走:负笈台湾的游子

  张贵兴,于1956年出生在东马的婆罗洲砂捞越地区,是家族中的华裔第三代移民。然而,即便整个家族已在此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但是当地的生存环境始终无法让人宽心。尤其是种族间的争端,在七八十年代愈演愈烈,迫使张贵兴不得不在1976年负笈台湾求学,并最终在1982年入中国台湾籍。这正贴合了《猴杯》中祖父对雉的寄语:

有出息点,不要再回来了。

  在此,我们需要重返历史现场,对马来西亚的华人处境有大致的了解。这既是张贵兴通往"雨林"书写的历史背景,也是阅读《猴杯》应该掌握的历史背景。

  清朝末年,大量的华人劳工移居东南亚,形成了大规模的东南亚移民潮,其中马来西亚就是一个重要的移民落脚点。当时,统治马来半岛的英国殖民者对华人与马来人实行"分而治之"的策略。譬如在经济上,华人主营商业与手工业,马来人主营农业。这种的分离策略,虽有利于保护各方文化的纯正性,但也为双方的对立矛盾埋下了祸根。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占领马来西亚。日军为了镇压华人的抗日武装,拉拢马来人,鼓吹民族主义运动,让马来人形成的准军事部队打击华人的抗日力量,从而做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马来人与华人之间的矛盾由此进一步激化。

  1957年,马来西亚建国之后,由马来人主导的政府当局推行"马来化"政策,大力打击华文教育。建国之时,马来西亚有华文小学1333所,华文中学60所。但在政策打压之下,大部分学校都被迫改革,只有少数根基雄厚的学校勉强支撑。

  不仅如此,当局政府后来还一度在高等教育上排挤华人,设立马来人优先的政策。当局规定,国立大学马来族学生至少60%,有时甚至高达80%;正因如此,华人大学生从1970年的49.2%下降到1983年的29.7%,马来族大学生比例则从39.7%上升到65%。许多华人因此失去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只有家境尚可的华人子弟还有机会出国留学。正是这一背景,促使张贵兴本人及《猴杯》中的男主人公雉都选择了负笈台湾。

  既有如此不公的遭际,初到台湾的张贵兴对于马来西亚势必不会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也不愿意将之驱于笔下。正如他多年后所说的:

我刚来台湾时从未想过书写马来西亚的东西,不知为何?也许是刚从那个落后的地方出来,有种逃出来的感觉,在那个落后的小镇好像没有什么出息,所以一开始我有种逃避的心态,不愿意再去回想那个地方。

  2.归来:对故乡雨林的重新审视

  张贵兴来到台湾求学,最初抱着两个目的:一是逃避马来西亚当局对华人的排挤政策;二是拥抱大中国的文学。来到台湾后,张贵兴第一个目的无疑是永久地实现了,他在1982年入中国台湾籍,并长期定居于此;但是,第二个目的却未能如期所愿,并最终迫使他将目光重新投回到婆罗洲的热带雨林。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自我感觉良好的台湾一直把自己当作中华文化的中心,为虚无缥缈的"反攻"大梦奠定意识形态基础。为了表现自己作为中心的包容态度,台湾当局还制定了一系列的优惠政策,来吸引周边国家的华裔人才。譬如,张贵兴就受益于当时台湾的华侨引进政策,而他本人亦追慕着台湾所宣传的大中国文化而来。

  然而,随着台湾"退出"联合国安理会并被美国"断交",台湾已无法将大中华的戏继续唱下去。与此同时,台湾兴起了本土化运动。这一运动中的"本土化",其实是作为与大中华相对立的概念被炮制出的。对于文学界来说,本土化运动的直接结果,就是对居于台湾的"外省人"作家的排斥。

  张贵兴最初进入台湾文坛时,尝试着书写台湾的生活经验和对大中华的想象,勉强站稳了脚跟。但随之而来的本土化运动,使他备受台湾文坛的排挤:当时,大型的台湾文学选集不收录他的作品,现代文学的研讨会上也不关注他的作品。不仅如此,张贵兴之前所表现的大中华意识,在台湾当局看来反倒成了一种危险的意识形态。

  总而言之,当时身处台湾的张贵兴似乎再次回到了马来西亚时期,成为了一个"二等公民"。为了摆脱困境,张贵兴也顺着本土化的思路,将创作的目光投回到自己的故乡——东马的婆罗洲。这一创作转向的代表作品,便是"雨林三部曲",《猴杯》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过,张贵兴并不致力于还原一个逼真的婆罗洲热带雨林,而是将其当作一个可以用想象的画笔涂抹的文学乌托邦,就像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这个文学的乌托邦可以让他像《猴杯》中的雉一样,在遭受生活的困顿之后,从台湾逃回故乡。事实上,现实中的朱贵兴每年都会带着"异乡人"的心态返乡一月,诚如他自己所言:

回到这里,修缮过去一年的松垮稀薄,看似悠闲,实际忙碌,唯有如此,才可能有更多的力气面对未来一年的不知死活。

雨林叙事:狂欢与暴力的叙事艺术

  一翻开《猴杯》,我们立马会被这部小说独树一帜的叙述风格所震撼!显然,张贵兴在有所妥协地向台湾文学市场推出"热带雨林"的同时,还推出了极具美学个性的"雨林叙事",后者寄托着张贵兴最后一点不妥协的文学抱负。

  实际上,面对异域的读者,张贵兴无法对婆罗洲的历史做出深度的论述,纵然添加诸多的注释与说明,也很难获得期望的回音。因而,张贵兴将更多的文学期许投注到了叙述风格的打造中,从而形成了独具一格的"雨林叙事"。具体而言,这种"雨林叙事"主要表现为狂欢化叙事与暴力叙事这两种形式。

  1.狂欢化叙事

  狂欢化叙事是文学理论家巴赫金根据欧洲的狂欢节现象整理出来的叙事理论。在巴赫金看来,将狂欢节所体现的狂欢式的感受以文学的语言表现出来,便是狂欢化。《猴杯》的叙事风格带有明显的狂欢化的风格。

  首先,作者用极尽铺陈的语言来描述一个对象、场景或事件,如同汉大赋般铺陈其事。譬如,下面一处对河中杂物的叙述,便有如此特点:

一场骤雨使眼前这条臭河突然暴涨。塑料桶、木头、纸屑、保丽龙、人造花、桌椅、校服、参考书、帽子、玩具——战舰、武士刀、冲锋枪、狮、虎、独臂娃娃和缺了下半身的蝙蝠侠——宛如活物泅向下游。

  通常的写作中,人们按照事不过三的原则,对物品的列举到三为止,将之后的内容装入省略号和"等";但是在这里,作者却不厌其烦地将臭河中毫无美感的垃圾一一道来。在形式上,这就是一种无节制的语言狂欢。当然,其背后还有一个同样无节制的现代欲望世界,这些垃圾清一色是现代消费社会的制造品。

  其次,作者的行文时常会呈现出失去控制的无意识叙述,从有序现实滑入无序幻想。这些叙述将人们日常的"走神"经历复现笔端,前后毫无逻辑可言。譬如下面一处:

小天使装扮成小女巫,小萝卜头冒充小亲善大使。十三四岁抹成二十三四岁。急着长大,来不及长大,堕胎月,搔括器滋滋响,秽河暴涨,熊攫玉米。

  这段话是主人公雉看到妓女凤雏之后的所思所想,句子的前后之间没有明了的逻辑关系,全然是无意识的经验在翻腾。这种一泻而下的无意识联想,在文本中随处可见,填补着一段段现实的空缺。

  最后,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将热带雨林的种种草木鸟兽揉进主人公的认知思维中,从而使得整个小说的叙事带上热带雨林的原始与狂野,带给读者新奇的阅读体验。比如下面一处:

金发丽妹和红发凤雏像两种不同种类的猪笼草附生在雉的家族泌尿系统上,那里水蜥蜴徘徊树桥,猴群饥渴,长须猪的鼻头勃起,鬃毛贲张。

  年少时期的热带雨林生活,让作者拥有了一套与雨林生活密切相关的隐喻认知模式。将女性比喻为猪笼草,又附之于"泌尿系统",再牵扯出"水蜥蜴"、"猴群"、"长须猪"等等,都不是雨林之外的人能做到的。

  2.暴力叙事

  暴力叙事脱胎于宣扬"暴力美学"的影视作品。这类影视作品它极力发掘枪战、武打动作、杀戮或其他一些暴力场面的形式感,并将这种形式美感发扬到美丽眩目的程度。当今世界正是一个视觉文化的时代,身处其中的作家必然要对此做出回应与调适。

  张贵兴的《猴杯》就糅合进了时下热门的暴力叙事的元素,将影视作品中的镜头语言转化为文学作品中的文字语言,令残酷的画面以文字的形式间接地表现出来。正是这种"间接"因素,淡化了直观血腥场面的不适感,而附加上了作者精心调和出的美学氛围。

  暴力美学在某些艺术家那里,是一种非常个性化的审美趣味。譬如电影大师昆汀,对暴力美学有着孜孜不倦的探索,并成为其个人艺术成就的一个丰碑。但张贵兴不是那样一类人,他之所以要表现热带雨林的血腥暴力,乃是这一题材本身使然。换言之,热带雨林原本就是一个充满血腥暴力的世界,不可能像江南水乡一样含情脉脉。没有暴力,就是背叛雨林。

  《猴杯》中热带雨林的暴力叙事,主要来自于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拓荒者与土著人之间的暴力冲突,来来回回绵延百年,是整部小说的主线;二是拓荒者与雨林禽兽的暴力对决,三是土著人对雨林禽兽血腥杀戮;四是不同飞禽走兽之间的厮杀,五是殖民地政府对反叛武装的屠杀。如此之多的冲突线索,编织出了《猴杯》随处可见的暴力杀伐。

  在我们人类社会,暴力存在已久。这既不是一个绝对消极的力量,也不是一个完全积极的力量,而是一个没有善恶属性的力量,全赖于持有者的使用。有人用暴力惩恶扬善,也有人用暴力欺善凌弱。但总的来说,社会越有序越发展,暴力的力量越会受到约束;相反,社会越无序越落后,暴力的力量越会泛滥成灾。无疑,20世纪的婆罗洲,仍然是一个相对落后的社会,社会暴力时常出现。《猴杯》的暴力叙事,乃是对历史的还原。

雨林故事:华人拓荒史的别样书写

  清末民初,大量的华人劳工来到马来半岛和婆罗洲,在他们的艰苦劳作下,一片片原始森林和沼泽泥潭被开放为种植园和矿区,建立了一个个人口繁密的市镇。可以说,马来西亚的发展离不开华人劳工的拓荒工作,马来西亚的发展史也是华人劳工的拓荒史和奋斗史。因此,有些马华作家就创作了一批表现华人艰苦拓荒的小说。譬如方北方的"马来亚三部曲",就展现了上下三代人的血泪拓荒史。

  然而,这种称颂性的史诗书写,常常会掩盖某些复杂多面的历史细节。张贵兴《猴杯》就另辟蹊径,书写了华人拓荒史上的黑暗一面,即华人资本家对底层劳工的剥削与对土著居民的侵害,从而让马华文学中的拓荒史书写更为完整。

  1.对华人劳工的剥削

  每任一个地域的社会群体都有分层的现象,根据不同的经济、文化、政治地位而处于社群的不同阶层。同样,马来西亚的华人社会也有阶层差异,有人是种植园主,有人是底层劳工。这些身居上层的华人,有的就表现出了资本家的贪婪本性,在剥削底层劳工时毫不手软。《猴杯》中的曾祖余石秀正是其中典型,他的奸诈、贪婪、残忍,令人心惕。

  余石秀在矿区当苦力时,煽动工人造反夺取黄金,之后又出尔反尔独吞黄金。在逃脱了矿区的惩罚之后,余石秀又来当种植园当上了一个小头头。后来,恰逢园区改革,英国人不愿再管理种植园,余石秀就把之前的黄金献给英国总督,换取了种植园主的职位。在此之后,就开始了他扩张土地,奴役华工的事业。

  为了扩张土地,余石秀欠下了数条人命。日军占领期间,余石秀觊觎邻居家的土地,便暗地里向日军诬陷他们是抗日分子;于是,日军大摇大摆地走进邻居家,在严酷地审问三个大人后将他们一并杀死,还极为残忍地玷污并杀害了他们的女儿。事后,余石秀又冒充好人,将他们的尸首早早地埋葬。

  余石秀为了牢牢地控制手下的劳工,颇为阴险地在种植园里开设了妓院、赌馆、鸦片馆。表面上看,如他自己所宣扬的,这是为员工提供了生活福利和便利;但事实上,这是在进一步剥削底层劳工。不仅让他们把挣去的钱还给自己,还让他们永远无法逃出自己的控制。在小说中,工人周复便因留恋赌场、鸦片馆、妓院,终至身负巨债,入不敷出,竟将三个女儿都交予余石秀卖身为妓女。

  《猴杯》中余石秀的所作所为,并非张贵兴臆想杜撰,而是有着真实的历史依据。杨松年在《战前新马文学所反映的早期华工生活》一书中就有如下记载:

山场之内,烟、酒、鸦片、赌博之属,应有尽有,稍为沾染……工资自不足用,场主并准预借预支迨三年合同期满,彼此清算,工资自属分文未有,尚须交出若干预支之款项于场主以赎身。而妙手空空,一筹莫展,计惟续订合同三年,暂纾目前也……此循环相续之惨。

  2.对原住民的侵害

  种植园主在不断开垦周围雨林荒地的过程中,必然侵犯到原住居民的生活领地。《猴杯》一书,正演绎了由此而来的余家与原住民长达百年的恩怨纠葛。同时,这也是马来西亚华人与土著居民百年冲突的一个缩影。

  曾祖余石秀从英国殖民政府手中获得了开垦权之后,便大肆开垦雨林荒地,将其改造为具有经济价值的种植园,甚至还贿赂买通殖民地的政府官员,私自种植罂粟等违禁作物。此外,他还设立伐木场,砍伐百年以上的林木,大量捕杀野兽,获取珍贵毛皮。余石秀的所作所为,不仅破坏了热带雨林的生态,侵犯了原住民的生存空间,还触犯了他们的禁忌。譬如,原住民达雅克人认为,每棵树都是有树神的,不能随意砍伐。

  起初,面对余石秀对热带雨林生态的破坏,达雅克人想通过当时的英国殖民政府来解决。但种植园的税收以及余石秀私下给予的好处,早就让这些政府官员成为了余石秀坚定的盟友。殖民地政府不仅拒绝了达雅克人的请求,还游说他们向华人学习,多开垦土地。

  在依靠第三者调停无望之后,达雅克人便开始与余石秀的种植园正面对抗,以简单粗暴的方式破坏种植园。殖民地政府得知消息之后,不仅派遣武装力量在种植园监督站岗,还向余石秀出售武器,令其组织自己的武装巡逻队。自此之后,余家与达雅克人的冲突便日益激化,直至最后爆发了惨烈的"咖啡园之役",双方死伤惨重,达雅克人尤甚。

  后来,曾祖余石秀终究还是被达雅克人设计杀害并斩去了首级。达雅克的纹身大师阿班班在获得了余石秀的首级后,曾有如下自白,可作为对余石秀的总清算:

余石秀占我土地,扰我山林,杀戮奸淫我族,今日终于得其头颅观其脑纹,了我心愿……

  然而,曾祖之死,并没有了却余家与达雅克族的恩怨纠葛。因为在此之后,祖父余翱汉又暗杀了达雅克一族中地位崇高的阿班班大师以报父仇。若干年后,当余翱汉的长孙雉以寻亲大义踏入热带雨林时,一个巨大的复仇陷阱早已布好。

  张贵兴的《猴杯》是马华文学的恶之花,以华丽奇诡、狂欢密实的笔法,创造了独具一格的"雨林叙事",为我们揭开了马来西亚华人拓荒史上的一个阴暗角落。自然,小说中的余家不是当地华人的典型,更无法代替所有的马来西亚华人的面孔;但这无疑使马华文学的拓荒史书写更为完整,填补了一个缺失的暗角。

  文/未名

  图/网络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 格拉底苏的下午茶

评价:中立好评差评
【已有2位读者发表了评论】

┃ 猴杯的读后感大全的相关文章

┃ 每日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