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锋华
白中,即我的中学母校枞阳县白云中学,一所当年县内名列前茅的完全中学,一个我身经“八年抗战”、浸染过汗水和泪水的地方。尽管离开她已经二十多年,但这片沃土一直让我魂萦梦绕。每逢叙及中学生活,往事便如同一幅幅巨大的画卷,在我脑海中慢慢伸展开来……
过 年
寒假师生都放假,要说学校生活跟过年有什么关系,还真是白中特色:学校傍依项铺镇老街,老街后面又矗立着全镇闻名的电影院,这些都是我们走读生过年的最好去处。
不过最痛苦、纠结的是过年前领成绩册的时刻,对于我这样的学渣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只有等到父亲的“暴风骤雨”平息,我才能开始过年节奏。先是将寒假作业有答案的抄写一遍,没答案的“留白”,吼一声“俺老孙耍子去也”,我便迎着冬日的晨曦上老街逛吃去了。
老白云中学
大多时候为了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都抄小路经过白中大门前,再沿着环形的石墙进入老街。彼时老街的各种摊位琳琅满目,众物杂陈。我一般是挤进小卖部静静地欣赏年画和春联,再买几幅带影视剧故事情节的年画。
春联父亲是不叫买的,从初二以来我必须自编自写。虽然很蹩脚,却并不太难看,还受邀给同学汪晓锋家写过三年春联。他家在街上开店,门高且多,我一气写下来,双手要冻僵好几回。待到一副副大小不一的春联铺满地面时,满屋子都映得通红,散发着墨香。看着墨迹在红纸上流淌,我蓦地想起法国司汤达的名著《红与黑》,色彩的和谐竟能带来如此的视觉冲击和精神欢愉。
作者书写的春联
过年期间的白中校园显得宁静而安逸,只有贴有大幅楹联的大门正对着空空的操场,仿佛满面红光的老人,在静静驻足,守侯儿女归来。说是操场,其实只是装有几个篮球架的平整露天场地而已,非但没有塑胶,连碳渣也没有铺,更没有看台和跑道,只有学校食堂和周边民居。枯黄的一大块草坪不规则地躺在那儿,在春寒料峭中酝酿着自然的呼吸。过路的新姑爷(未婚女婿)们乐滋滋地来回奔忙,红色的箩筐在红色的扁担两头跳跃着,装着沉甸甸的爱情,挑着甜蜜和希望。拜年的小夫妻们则将小伢子抱着、背着、牵着的,一家人脸上都写着幸福。还有一些周边的老人笼着袖子来晒太阳聊天,他们还习惯称白中为“西峰庙”。学骑自行车的孩子们也来这儿自由驰骋,偶有飞鸟在寒风中低低掠过,小巧的翅膀熠熠生辉,个个如出征般的潇洒。
老白云中学
大年初一到初五几天,最热闹的要数学校旁边的白云电影院了,在九十年代上半叶的农村,舞灯和唱鼓书逐渐淡出、电视和录像方兴未艾的日子里,过年看电影可是一场饕餮大餐。那时放映的多是武功片、爱情故事片,习惯看戏和红色电影的老年人去的并不多,大多数观众都是谈恋爱的小伙子、小姑娘,还有趁过年结伴赶集来老街照相的乡下姑娘、媳妇们。一些未经家长许可的无票学生,就猴急地窜到电影院两侧高墙的大窗户上,趴着看半天。我一般都买三块钱一张的票,兜里揣着花生、瓜子,再买一根甘蔗,一头扎进黑魆魆的电影院,一年的苦恼全在黑暗中弥散。这时候,大家的心跳都紧随着银幕立体声的震撼而振奋,小情侣们还不时发出羞怯的嗔怪和呢哝。遇到小学、初中吵过架的同学,大家见面都尴尬一笑,甚至掏出烟来偷着叭嗒一口,调侃一番烟消云散。
老 师
那时候白中只有老校区,正中一道大门,进门左右对称的两栋青砖黑瓦房是初中部教学区,走进去靠左侧是学生宿舍楼,最后面靠围墙的是高中部教学楼,中间就是行政楼和老师们的生活区了。每两栋教室宿舍楼间都有仿古式的园门相连接,时常看到老师在院子里晒被子、看报或带孩子,学生一般是不敢进去的。
高一班主任是教英语的施老师,年轻帅气而雷厉风行,讲课不苟言笑但充满青春活力。讲起诗和远方时声情并茂,时常在班会课上给我们讲励志故事或读他的诗歌作品,深邃的思想和灵动的文字伴随我们至今。语文杨老师肢体语言特别丰富,杂糅着枞阳方言的普通话,讲起课来特别有趣。数学王老师笑容可掬,经常讲些玄妙的“高级数学”,一些难题他端详一阵就能讲出答案。物理老师身材魁梧,戴着一副变色镜,课下经常叼着一根烟,俨然一副香港影片中的老大模样,板书像印刷体一样峻秀。最神秘而可爱的是历史吴老师,听说是当年复旦毕业的知青,命运多舛。老先生个头不高,身子单薄,极为朴素。上课很少带书,背着手,伴有微笑颔首,能将教材上的线索和史实娓娓道来,有条不紊,令人叹服。
高二以后老师调整幅度很大,虽然风格各异,但教学都极为认真。政治陶老师五十多岁了,戴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这在那个年代颇为鲜见的(一般老年人都戴老花镜),可见其少时读书之用功。老先生讲课旁征博引,天马行空,举止生动幽默,课堂上动辄引发我们哄堂大笑。唯一的女老师是教数学的周老师,性格爽朗,喜欢穿裙子,刚从安庆师范学院毕业,课间跟我们讲大学生活如何丰富多彩。在我们大多数男生眼里,周老师就是一位亦师亦友的阳光姐姐。上课即使听不懂也不会走神,眼睛会一直随着她娇小的倩影在黑板前游走。
脾气最好的是徐老师,初中到高中,他教了我六年数学。无论课内课外,从未见过他惩罚学生,更未请过家长。即使对我这样学习差还偶尔违纪的学生,也顶多是批评训诫。后来我自己当了老师才明白,这就是为师者的人格魅力。化学唐老师上课经常自编题目,有时在讲课兴头上,写错了就径直用手擦,腾云驾雾般神奇。其经典口头禅是“我们的氧(羊)和我们的硫(牛)反应,生成……”,令我们忍俊不禁。
老白云中学
耕耘了几年,和家长心情一样,老师们最期盼的是学生“金榜题名”时。学校的高考红榜一般粘贴于两处:一是正大门右侧,一是通往老街的小巷子出口处。彼时围观者甚众,要知道,高考扩招以前,对于农村孩子来说,考上大专也杀猪宰羊地“贺卿得高迁”啊!那些带的学生考得好的毕业班老师,个个满面红光,上街买菜腰杆子都挺直了,兴高采烈地向家长解答白中的战果和招生、复读政策。等到填志愿的时日,祖校长亲自登上礼堂舞台(食堂大厅附设),一手拿着《报考指南》,一手拿着志愿表,大汗淋漓地振臂高呼。那不厌其烦地指导台下的孩子们如何填表的姿势,颇有无产阶级解放劳苦大众的风范。我们这些考分惨不忍睹者这时最怕见老师的,只能怯怯地躲到一边,像朱翁在《荷塘月色》中所叹:“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同 学
我家离学校很近,在二楼书房内能听到上下课钟声(电铃之前都是人工打钟的),一直走读,也因此与同学们的接触很有限。只有周末向父母请过假时,才能够去宿舍里饱览一番同学们的课余生活。从偏远乡下过来读书的住校生大多生活清苦,时常为了咸菜被偷而“骂街”。但正是在这嬉笑怒骂、苦中作乐中建立了兄弟情谊。记忆最深的,是那个周末我去宿舍玩,体验了那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我多想化作一轮太阳,把宇宙间所有的生灵抚养;我多想变成一把扫帚,把世界上可见的污秽清光……”一次我倚在床头摇头晃脑地吟诵着自己近期的又一“力作”,陶醉于神圣的韵味之中,蓦然发现哥们几个根本无动于衷,甚至并未对它引起应有的重视,只是漠然地各行其事。
老白云中学
“老杜”正在伏案疾书遣词造句,一张瘦脸浮现着暧昧的笑,保准又是给哪位天涯孤女讲解什么“千里有缘来相会”;斑驳的书桌及附近地面散落着众多语句不详的碎纸片。阿成端坐在老杜的对面,抱着本《兰亭序》认真地点横竖撇捺恶战,昏头涨脑地圆着大书法家的美梦,几张旧报纸被他用臭墨涂得死去活来。老三则蜷在流行金曲排行榜横行霸道的床上,专心致志心满意足地旅行在进口和内销的歌星们为他布设的无限风光中。
“神仙”立于窗前,一边对着窗外来来往往仪态万方者顾盼流波,一边嗑着五香瓜子;“大师”谈四大天王跳霹雳舞弄得几乎走火入魔,说要为元旦晚会增光添彩。唯一使我稍感欣慰的是阿眠,他竖着耳朵不声不响,可一会儿便知人家百分之百是在午休,那不甚响亮的鼾声舒缓地为我的发现提供了确凿的证据。
门忽地被撞开,“克格勃”风风火火地发布:“哥们,快点,都起来!今天下午班主任查卫生,听说评上先进上黑板报表扬!”先哲云:“名耶利耶人之大欲也。”“乌拉,兄弟们,行动了。”老杜不愧是大哥,当下抛开纸笔,以身作则,“阿成,别写了,去找找扫帚。仙儿,快把瓜子壳,还有这堆纸收拾干净,大师,起来擦擦玻璃。”老杜一副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老三,老三,装聋是吧?赶紧起床收拾你的鸡窝。”老杜边喊边把耳机从老三耳朵里拔了出来。
我也加入了扫除大军,忙了一个钟头,总算见了些眉目。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我们简直有点不知所措。小眠踱着方步开门而出,片刻响起敲门声,仍是他方步跨入,微微颔首:“嗯,很不错嘛。”带着蓄意的庄重,作首长状,忽又感觉出什么,“我说,这屋的味儿还是不对劲儿,待会儿老师一到,一开门就给熏出去了,还评个傻蛋。”“那怎么办?洒上点香水!”“大师”想得快。“香水?香皂你还老用我的呢,哪儿给你找香水去!”老三有点恶狠狠,觉得这是跟“大师”算旧账的时候了。“对对对,香皂水,泡点儿香皂水。”关键时刻总有人急中生智。
于是,老三那块假“力士”被这种颇具才思的阴谋诡计制造者毫不留情地扔进脸盆里,可怜兮兮地连搓带泡。寝室里受了清香之气的点洒,以假乱真地造出一种“夜巴黎”无法企及的掩饰效果,顿时显得幽气无边了。
门陡然轻声响起。这么早就到了?班主任可真够重视的。我们紧张地站定。老杜急忙把装过香水的脸盆放在床下,匆匆回顾巡视一遍,又看看我们,才放心地快步走过去拉开门。门口出现生活委员那张黑黝黝的脸,浅浅地笑着:“哎,刚才接到通知,说老师们下午开会,卫生不查了。”
“啊?!”顿时倒下一片。
诸如此类的趣闻应该很多,我没有体验过住校生生活和学习的艰辛,只知道晨练、晨读和晚自习“固若金汤”,但每天都能看见学霸和“飞侠”们操起饭缸拼命往食堂飞奔。食堂的饭,闻着香吃着难受。因为离街近,住校生夜里翻墙看录像、打桌球,或被校外“痞子”骚扰欺负的事,也偶有发生。女生上高中的寥寥无几,男女生很少讲话,每一段故事都只剩下一段荒芜的青春。
心 事
我的初中和高中都在白中上的,成绩很差但是从不“混”(抽烟、打架等)。之所以成绩差,是因为我除了语文啥都不学,一心想着文学梦。高中三年,所有的课对我来说都是语文课——准确来说是文学课。以后当作家、记者或者编辑,是我那时最大的梦想。因此,除语文之外,所有的学科都“大红灯笼高高挂”。我却并不自省,天天陶醉在古今中外的名著中飘飘然。我比许多女生都爱惜书,高中还包书皮,书店老板从来都让我自己翻看选购。从初一买《西游记》原著到高一买《红楼梦》原著,从古龙到读托尔斯泰,对于一个菜农子弟来说已足够“奢侈”。
看得多了,想法也就多,我已不再满足于语文老师对我作文的宣读和表扬,开始在校内外结交文友,偶尔在人工印刷的校刊《西峰》上发些诗文,继而放眼《语文报》《少年文艺》和作文系列报刊。邻班学友陶芳泽和我有共同志趣,离别前夕还在安徽经济广播电台给我点了一首华仔的《一起走过的日子》。也因为在《少年文艺》上发表了一篇小文章,无为县襄安中学的一位初三女生整天写信称呼我“枫桦(我的笔名)哥”,我们几乎每周一封信,以青春和梦想为主题聊得海阔天空,直到有一天被我父亲“叫停”。这些都从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的虚荣,使我在各科四面楚歌的情况下沉溺于文学梦中不可自拔。
那时女生太少,来去匆匆和男生几乎不说话。男生有心事没处想也不敢想。所谓青春期,我们宁可懵懂也羞于启齿。初三的《生理卫生》课是上不下去的,只能挪到高一作为生物课的前奏来上。一位哥们儿某宝说他看过某“秘笈”,周末晚上撵到我卧室里来高谈阔论到子夜,意犹未尽。我困意全无,耳边一个劲地被他灌输:某女生身材如何眼神如何,他喜欢谁谁谁,改天他带我去看谁谁谁……我的心突突直跳,想起了《白鹿原》里鹿三对黑娃的“启蒙”,这家伙真是作死!
在没有故事只有心事的日子里,我终没有专注于学习。在我的日记里,整整有十几篇是专门写某女生的,那时真心到虔诚的程度。还真有个别胆大的哥们,挖尽心思买点饼干面包什么的去哄女生去野外合影。一次我带着偷着买的傻瓜相机,也趁机壮胆,和一位文笔好的女生合了影——也是中学唯独一次和女生单独合影。其实彼此都离得很远,我更是表情僵直在那,像个大傻冒。
高二时我们力荐班长大人组织一场元旦晚会,听说校领导严禁此举,因为怕乱,又怕影响期末考试。我们就在自习课上秘密行动“先斩后奏”,班长上讲台慷慨陈词,底下掌声雷动。我更是兴奋不已,其实我最激动的不是晚会本身,而是被选为主持人,搭档还是个甜美可人的小学初中一路的同学。兴趣果真是最好的老师,当时我用了一节自习课时间,就刷完了主持词,还煞有介事地指导她如何如何注意台风和腔调。那是高中时唯独一次近距离接触女生,让我回味了很久。事后令我震惊,素来内向的我如何变得那么“八卦”?
虽然不住校,坐在二楼书房里,我的耳朵总是紧跟白中生活的节奏。晨练的广播曲总是《运动员进行曲》,傍晚的广播曲大多是《二泉映月》和《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两种风格。等到住校生晚自习时分,耳畔又想起了电影院的外置大喇叭伴音……“背景音乐”听多了,心事也越来越多,除了学习。我忽然对琴棋书画产生了极大兴趣,从买书转为买口琴、笛子、二胡、小提琴、电子琴、象棋。山寨版的玩具型的,逮到就买,买了不会便藏进书柜;只学会了用口琴吹些简单的曲子,是为玩物丧志。
“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当我带孩子写下猪年春联,意味着又一年过去了。回首往事,我在白中的生活也算平淡如水,但毕竟是我梦想开始的地方。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遇到哪些人和事,也无论白中是否会老,我对母校的依恋始终刻骨铭心: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此生此世,永不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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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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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汪锋华,安徽枞阳人
毕业于白云中学
安徽大学博士,现职于天津科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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