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逃出家门、飞奔在滚烫的石子路上的时候,我立马将片刻之前的痛楚抛之脑后。
很快,我就将上街头走穿了,面前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稻田。一株株成熟的稻子,沉甸甸地低垂下来。我走在田埂上,向稻田深处走去。稻子刚好齐我的胸口高,但我却起了一阵错觉,仿佛走进一片森林。风吹起来的时候,一阵阵的稻浪摇过来摆过去,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松涛流过。
眼前出现了一片不大的空地,那是村里人下田时歇息的地方,中间有一座坟突兀地凸起,墓碑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栎树。我靠在粗大的栎树干上,在茂密的浓荫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一会儿,我就醒了。正午的太阳还在头顶上,透过树叶漏下来一片片的白花花的阳光。我感觉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也许因为天气太热,最近常常发生各种各样的错觉。不过,肯定很清晰的是:我饿了。我中饭还没有吃,肚子不是会骗人的。我决定去找阿来、阿环。
我又往回走在上街头的石子路上。
阿来家在我家隔壁。在街道转角处,我恰好看见阿来在我家窗户下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还没等我招手,他一转头就看见我,好像我俩约好在这儿碰头似的。一阵小跑去了桦树塔,阿环正拿着一只长竹竿在银杏树下粘知了。他口袋里的几只知了正吱吱吱地叫个不停。
先升起一堆火烤知了。肚子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可是几只知了吃下去,肚子更饿了。偷梨,红脸老九在梨园看着,他的弹弓随时都别在裤衩上。偷香瓜,那搭在瓜地上的棚子里,一双眼睛正在警觉地睃巡着。被抓住了,得要家长领回去。偷山芋嘛,难度小一点,可山芋不好吃不说,到哪去找烤山芋的火塘呢?
捅马蜂窝去!
阿来的这个主意像是给每个人都打了一针鸡血。废品站收马蜂窝,价钱还挺贵,够我们每人吃一份馄饨,剩下的钱还可以买一袋酸梅分着吃。马蜂当然会蜇人,听说有人被马蜂蜇了以后中毒死掉了,可是有馄饨吃就值得冒一次险,况且跑快一点,马蜂未必追得上我们。
马蜂窝在血防站厕所边的墙檐下,蜂巢像一只悬着的葫芦。正午的太阳还在毒毒地照着,四面静悄悄的,路上的狗伸着舌头趴在门槛边,见了生人经过都懒得叫一声。
翻进血防站的院子里,几只细腰长翅的马蜂正在嘤嘤嗡嗡地飞进飞出。我们仨先拿石头扔,几次都失了准头,马蜂若无其事地继续在巢边飞进飞出。看来,还是得用竹竿。本来,我想和平时一样用手心手背的方法决定谁拿竹竿来捅。可是阿环已经将粘知了的竹竿递到我手里,他俩的意思很明白:我们是来陪你捅马蜂窝的。可是馄饨就没你们的份吗?我在心里恨恨地想,可还是接过了竹竿。我将马蜂窝捅下的一刹那,阿来和阿环已经将身体侧过来、做好跑的准备了。
马蜂窝掉落到地上,一群马蜂像一小朵乌云似的嗡的一声从巢里飞出来。
我们惊慌失措地翻过墙,跑,一路跑。马蜂在后面追,一路追。头上、身上一阵刺痛,然后在奔跑中消逝。奇怪的是,我们总感觉并没有多少马蜂在追逐我们,似乎对付我们派个先遣小分队就足够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马蜂刺耳的嗡嗡声消失了,最后我们跑进周潭小学。当我们躺在操场篮球架下的时候,疼痛开始了。那是说不出来的一股子疼痛。火辣辣的,一阵一阵抽痛,痛到骨子里,似乎有人拿着一把凿子往骨头里凿,一下,两下......头上、背上、胳膊上,不同部位的痛感此起彼伏。再互相看看:每个人的头上、身上都起了又红又肿的鼓包。阿来的“伤势”最严重,颧骨上的一个包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躺在地上哼哼着,说:“痛死了,我真的快要痛死了!”
再怎么痛,这个炎热的下午仍很安静。校园里的棕榈树动也不动,树上的知了也奇怪地不再“知了~知了”的叫了。一切都很安静,因为安静,我们痛得更厉害了。阿来终于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可这有什么用呢?风不会因为痛停下来,云朵不会因为痛飘向另外一方天空。
我和阿环将阿来扶起来,阿来还是哼哼唧唧地说“我要痛死了”。阿环说蜇都蜇了,回去看看马蜂窝还在不在。确实是这样的,假如不将那只马蜂窝弄到手、卖给废品收购站,那我们岂不是白白的挨了蜇?
太阳偏西,阳光仍然毒辣,巷道里倒是静悄悄的,好像刚才我们捅下一只马蜂窝的壮举只是一场梦。我翻上墙头探头一看:院子里的地上空空如也!马蜂窝,连同马蜂都不见了!阿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踩着我的肩膀翻上墙头。看他从墙头下来时的沮丧的神情,阿来就知道不必再上墙了。我们仨垂头丧气地又回到周潭小学。
坐在操场上,马蜂蜇过的地方痛得更厉害了。这一次,是所有的伤口一起痛,成面积地痛,痛感变成去医院打青霉素时做皮试的那种痛。阿来的右眼肿得彻底闭合上了。疼痛加上饥饿,一种彻底的绝望感朝我袭来,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哭泣是能够传染的,阿环也抽抽搭搭地哭了。
“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是班主任方老师的声音。方老师教我们语文课,平时不苟言笑,对我们仨尤其严厉。当我们站起来时,不用问方老师也知道刚才我们干什么去了。
我们仨就像平时在学校里闯祸时一样,乖乖地跟着方老师进了她的家。没想到的是,方老师拿出一瓶酒精,挨个给我们擦拭身上的伤口。我们的眼泪又流出来了。随后,又和平时一样争先恐后地互相“揭发”。阿环和阿来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认定今天之所以被蜇了都是因为我想吃馄饨。
方老师和平时一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都不要走,就在这儿等我。”说完这句话,她就走到门外,剩下我们仨在房间里面面相觑。下午的阳光仍然很强烈,从房门里照射进来的阳光像一道旋转着的光柱。过了一会,三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摆在桌子上。那是我记事以来最好吃的一碗馄饨。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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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70后,
安徽省枞阳县周潭人,
癖好读书、码字,发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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