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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离世的年轻人
日期:2019-09-09 08:30:19 作者:张道林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阅读:

突然离世的年轻人

  身边有年轻朋友离世,往往是生命的一个讯号,怀着痛惜、惊恐我们挥别提前告辞的同路人,第一次打量自我。这不仅仅是告别,更重要的是,开始思索什么样的人生是值得过的。

  猪云云

  笨蛋走后,再也没人喊我“猪云云”

  认识陈带鱼的第一天,我们俩就杠上了。

  陈带鱼是我所在写作平台专题主编,进入工作群第一天,我自黑自己胖、属猪,因为名字有个云字,他开始叫我猪云云,作为反击,我给他起了一系列笨蛋的绰号

  那段时间,自己的写作仿佛进入到瓶颈期,我每天都很颓废。陈带鱼用自己的经历安慰我:因为肠胃癌,他已经从学校退学两年。他还常和我分享趣事早饭后拍到的可爱小朋友、家里客人带来的各种口味月饼、或者在文章里写些哄我开心的话,让我去看。

图|陈带鱼给我拍的初雪

  我找朋友帮忙一起折千纸鹤,替他祈福。他病重时,信了教,问我愿不愿意为他祈祷。之后每晚睡觉前我都会双膝跪地,双手合十上帝祈祷,希望他能早日好起来。

  线上,我依旧总在网上欺负他。我们常视频通话。一次,两人在路上偶遇,他带着养的狗狗去自家开的蛋糕店,我们一路聊天闲游。后来才知道,当时他多在家休养,已经很少出门走动了。

  去年年底,他的病情突然恶化,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我们没怎么说过话,他怕我伤心难过,还拉黑过我。我当时气疯了,和朋友说随他去好了,最后还是通过朋友让他加了回来。即便是病情恶化期间,今年我的新书出版,他还偷偷买了几十本,帮我在朋友圈宣传

  2019年3月26日,和平常一样,写完稿我上微信,刷到他姐姐在朋友圈发的一条消息。开头是:弟弟睡着了,永远长眠于天主爸爸怀中

  看到这段话,我全身起满鸡皮疙瘩。我给他发微信,回复的是他姐姐。她说,弟弟走了。他走得很安静,没有痛苦

  我跟他姐姐说,让她把我之前送给他的围巾手套,以及我签上名字后寄给他的书,写给他的信都收好,放在他身边,就当我陪他最后一程。

  来不及去见他最后一面,这将会是我一生无法释怀遗憾

  当天下午,姐姐回复道,说她都收拾好了,谢谢你,弟弟会很开心的。

  我开始号啕大哭。我点开他微信头像,头像是他朋友给他画的二次元卡通画。他脖子上戴着的,是我去年冬天给他买的围巾。我给他改了微信名:嘘,他睡着了。

  去年春天,他在家附近拍了一张风景,自称是年度最佳,我留言调侃:风景美人丑,他说:好希望岭南的春天早点到来,我迫不及待想看花踏青了。

  我回:春天还早着呢,急啥。他说,我可能等不了了。我当时只是笑他,却没意识到这句话的背后,隐藏着怎样挣扎绝望

  我们最后一次聊天,是在除夕夜那天晚上,他在医院,刚好我窗外有邻居在放烟花,我录了视频给他看,他躺在病床上,说烟花真好看啊。

  他还在的时候,我老是欺负他。他离开之后,我把过往零落记忆拼凑起来,才发现大多都与他有关。我们有过很多约定:暑假见面,他来我家乡看我。我们甚至还说好,五年后我未嫁,他未娶,我们就在一起。

  他走的那天,我哭了一天。之后,我心情不好时会想起他;别人写有关去世的话题、聊到闺蜜总会想到他,那个总是害羞地喊我“猪云云”的男孩子

  他离开后,再也没人喊过我“猪云云”。

  张弓

  那个幽默热情从容的人啊

  去年六月,我注意到一个月没看的Facebook多了大量提醒打开通知栏,无数消息告诉我,渐冻症友人Rene去世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就像拿起一本曾经看过一半的书,却惊觉大半章节已不知何时被人撕去,只留下最后一页那突兀的结局

  不用费心就能想起和Rene的几次相遇。2014年,因为工作调动,我与刚结婚不久的妻子分别,一个人从上海来到了丹麦。在异国他乡孤独漂泊了三个月后,我在一位热心女孩介绍下,加入本地的一家桌游俱乐部,认识了一群和自己一样热爱桌游的朋友,也是在这儿,我认识了Rene。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2015年3月22日。当时Rene的病情已然非常严重了,他坐在一辆定制轮椅车中,只剩下右手小臂和左手三个手指还能活动。与以往印象沉默低调的渐冻症病人不同,Rene热情幽默。刚一见面,Rene便想和我切磋一番,说自己 “手脚不太方便”,我可以任意给他布局,来缓解我刚来的拘谨

图|在桌游俱乐部的Rene

  两盘对局后,时间已到后半夜,人们准备钻进睡袋在俱乐部过夜时,我想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打算在俱乐部过夜,又怕被当做胆小鬼嘲笑

  正纠结时,Rene驾着轮椅过来,说:如果想回家的话,可以送我一程。我很感激同时产生疑问,一位重度残疾人要如何开车呢?

  接着我就看到了接近魔法的一幕,Rene操作轮椅进入停车场遥控打开了一辆雷诺中巴的后门,在一串机械搬运装置的嘎吱声中,轮椅车整个嵌入了汽车改造后的操作面板,在他三个手指熟练的操作下,我们样顺利出发了。

  后来我妻子来了丹麦,我带她去俱乐部认识这群朋友,刚见面时,Rene尽力把右手手腕以上的部分抬起,做成一个握手的动作,向妻子表示欢迎

  我注意到Rene和我妻子对话时的神态,那是一种既彬彬有礼又有些急切微妙情绪,就像一个普通男孩面对美女那样,带着点不自然。我忽然感受到,或许Rene从未把自己当做一个残疾人。

  妻子回忆Rene,说道:“你知道那天我是什么感觉吗?就好像你们所有人都是大男孩,只有他不一样,他是一个绅士。”

  和Rene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16年2月的一个夜晚。

  那一次,Rene照例送我回家。当时我正陷在外公的去世和老婆的预产之间,一路上都在讨论关于生命轮回不安迷茫,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个话题对于一个渐冻症患者可能已经过残忍。但Rene一如既往地带礼貌好奇幽默感倾听着——他一直是个完美倾听者

  巴士载着我们开上了森诺堡的大桥居高临下月光灯塔海面映照出一片梦幻般的银色。这时候,他突然问了我们两人短短交往历史中的最后一个问题

  “在中国,有像我一样的人吗?”

  “肯定有,但是我不太清楚他们的情况。”我几乎没怎么迟疑回答道,“但媒体报道很少,你知道,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Rene沉默了大半分钟。夜很静,银色的海面缓缓升起,就在小车快要驶过大桥,月光的窗口行将关闭的那一瞬,我听到他轻轻说出了一句仿佛来自童话中的讫语“我真觉得自己运气挺好”。

  即使是今天,回忆这句话依然能让我不由自主地屏息。世界上有一些人,你只要想起他们,就能感受到命运凡人的全部温柔,他们是那样从容、独立并热情地生活着。

  再次翻看Facebook里Rene的葬礼记录,森诺堡小小的教堂了坐着差不多一百人,墓地花圈盖了一层又一层,俱乐部里有人派代表去致悼词了,由于分辨率太低,我看不清致辞人脸上的表情,但能听出声音压抑的颤抖。我要来了一份英文版的悼词,上面写道:

  你知道吗,Rene,我其实一直在和自己说,你的人生真让人羡慕,我确信你的每一天都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和你在一起,我们从不需要保护或者装作无视你的残疾,是你自己让残疾显得完全存在是的,和你在一起,我们更像是残疾人。

  你一直都是这么开心,一直都是我们最好的伙伴。也许你提前三四十年离开了大家,但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一个魔法。

  李飞

  朋友病重后,我开始对他有礼貌的疏远

  2008年春,我妈告诉我,阿信去世了。我一下没反应过来是谁。

  阿信是我的发小,因为胖,得了这个绰号。我们经常比赛“摔泥巴(一种游戏)”,阿信摔泥巴比我强,是个学霸,还去过很多大城市,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稀罕玩具,印象最深的是一台电动小火车。我让妈妈给我买,我妈说:“他有白血病家人才给买的。”

  我以为白血病病人的血是白色的,切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血是红色的,我失落于得不到小火车了,对阿信更是羡慕。

  四年级时,老师告诉我们,阿信休学了。起初,我常带同学去阿信家探望他,和他分享学校里的趣事。阿信那时还很乐观,说,你们等着好了,我过段时间就去上学。之后,他再也没去上过学。

图|三年级时和老胖的合影

  本来一起长大,可以共同分享成长情境兄弟,过上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缺少共同话题,我找不到同他交流合适方式。同时,无法体会一个病情逐渐恶化的人有着怎样的感受,再同他讲话时,我格外小心翼翼。后来,我甚至不会主动和他攀谈。如果半路遇见了,打声招呼,就匆匆作别

  阿信去世的前一年,我哥结婚,阿信家因为治病买不起彩电,去我哥家蹭电视看。我们那里的风俗,刚刚结婚的人家,邻居可以随时去玩儿。后来听我嫂子说,阿信在我哥家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电视。这是他生病后为数不多的和人群产生联系时刻,他应该很寂寞孤单吧,没有娱乐,不能工作,像被人类社会流放的难民一样。

  过了快十年 ,我读到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主人公伊凡·伊里奇是一名法官,正值事业上升期,却患了一场恶病,书里详尽描写了他在等待死神来临前的恐惧,他的家人会想到他能留下多少遗产同事算计他的死亡带来的职位升迁,伊凡·伊里奇察觉到这些后,在痛苦中离世了。

  这本书让我第一次站在阿信的角度去感受死亡,阿信在重病时,会不会也这样打量亲友?而我当时对阿信的疏远,也是一种有礼貌的疏远吧。或许他那时候看我:这是一个冷漠的人啊。之后,我陷入愧疚中。

  如果时光能回到过去的某个节点,我希望是四年级的一个上午。那天早上,阿信陪我回家去取资料。取完资料后我锁上家门,对面邻居家住着老师,门也锁上了。

  走到胡同门口时,我们听到身后的开门声,以为是老师出门了,赶快躲起来。几分钟后,门又响了一次,没等到有人出来。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那一天的开门声到底从何而来。

  那是阿信退学前,我们为数不多的独处时光。如果当时,听到第一声门响,我能和阿信一起跑过去看一下就好了。我想跟他一起,再多跑一段路。

  莫莉

  朋友失踪后,我意识到生命的美好在于拥有可能

  2017年备战考研时,有半年,我卸载了微信。下载回来时,看到一则令我疑惑的消息:众筹搜救旅友小鲸鱼

  决定安心备考前,生性爱玩的我常去旅行:和朋友在越南开车追日落,汽车没油险些被困在山顶;一个人去新疆和西藏待了两个月,体验生活;最远去了马来西亚,也正是在那,我认识了和我同龄的小鲸鱼。

  那时我在一家民宿义工,小鲸鱼来民宿住店。两个人都对世界充满好奇心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探索世界,没聊几次便熟了起来。

图|做义工时的照片

  在吉隆坡繁华的阿罗街上,小鲸鱼聊起,学校里的环境封闭,想休学一年去全球旅行,在旅途思考自己想要什么,再回去继续上学。

  热爱旅行的大学生中,不少人会有休学的想法父母担心风险,不同意我休学。小鲸鱼努力精进摄影技术,成了有几十万粉丝的旅行博主,自己赚钱负担旅行的费用

  马来西亚一别后,我回学校闭关考研,闭关前我们约好要一起旅行,我对他说,“只要你在地球上,去哪个国家都可以。”  

  直到看到那则众筹消息,我才知道他失联了。那年10月,小鲸鱼与另一个旅友去蒙古国背包进山,却没按机票返程时间回国,国内的亲友开始担忧起来。打电话联系不上,亲友们便联系救援队专门去蒙古国搜救。

  起初,了解到他的物资足够维持一个星期的生活,我们的态度都很乐观。有个旅友每天记录他的失踪天数,去他朋友圈留些俏皮话:“特别希望弟弟只是开了一个玩笑,是不是希望成为蒙古国人,在哪个深山老林房子住下了。”  

  他的朋友设置了仅半年可见,内容一天天地消失,我们意识到,他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他的朋友圈里只剩最后一条内容时,一个旅友留言:今天已经是你最后一条朋友圈了,如果你再不更新,你这条朋友圈我就再也看不到了。

  最后那条状态也消失了。

  研究生考试结束的大半年后,朋友给我发微信,说小鲸鱼和另一个同伴尸体找到了,没人知道出了什么意外。

  看到消息后,我很恍惚,尽管这早就是默认的事实

  我们这群不愿被生活束缚的人,在产生了探索世界的渴望后,真心愿意把这个念头执行到底,并能维持我们正常的生活。或许99%的人会让渴望一闪而过,敢于实践的只有1%,小鲸鱼就是那1%,但他就这样离开了。

  在2018年5月后,我先后经历了父亲爷爷、一位高中同学和小鲸鱼的离世,才渐渐意识到“死生之外无大事”,以前我总觉得活着的烦恼数也数不清:驾照考了五次,脸上长了个痘印,身高不够高,都会让我难过。

  当小鲸鱼的死亡摆在我面前,我开始接纳生活中的缺憾。今年大学毕业,在为一些工作上的不顺大哭时,我总会想到小鲸鱼。起码我还可以体验不同人生感受的可能性,可小鲸鱼再也无法体验了。

  在生活没变得那么糟糕前,先努力活得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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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策划:张道林视觉:曾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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