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家,看见母亲的手干枯,瘦小,皲裂,指头的关节处、还有巴掌心,许多老茧上又添了新茧。见我抚摸她青筋凌乱的手,她笑着说 :“妈老了,这双手,再也提不起一些重东西了。”我心头有些发酸。
母亲的这双手,也曾经厚实丰腴;这双手也曾经充满了血色的河流,收拾过春夏秋冬。她不仅用自己的一双手开荒种地养活一家人,更重要的是她同普天之下的母亲一样,用一双手抚育儿女们长大;她的这双手,也曾经拍打过我们的身体,发出有力气的教训嘶吼。
印象中母亲有两次揍我。第一次揍我,还是在我六七岁左右的时候。那时正是大年初一,虽已立春,但天气依然寒冷,早上的太阳藏起了脸,风“呜呜”地刮着,掀起枯枝,落叶,地上的鞭炮碎 屑,稻草,烂菜叶……在空中飞舞得团团打转,从村北头扫到村南头,路面被吹得干干净净,垃圾堆到墙角或柴垛的边缘,稍稍停留一会儿,再一阵风来,又会分散往前飞去。不远处的池塘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冰上又落了一层新霜,被风吹得东一点西一点地散乱着,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厚此薄彼是此时的写照。
我家属于村子的中间位置,大门口夹在两个邻居伸出的偏房墙中间,约模着有三条车道那么宽,像条巷道似的,栽有两棵对,一棵槐花树,一槐海棠树。一到夏天或冬日有太阳的午后,大门口便是村民们爱聚会八卦的地方。这个地方冬暖夏凉,夏天时,除了中午有一阵阳光穿过树木漏下分割的光影外,早晚都很阴凉;冬天呢,风还没来得及吹进来,就沿着村路掠过去了。
附近的村庄偶尔还传来零星的鞭炮响,这个时间点上,我父亲至少要比他们提早两个小时,天没亮就在门口放过了接年炮。我在门口捡拾着父亲放的哑炮,身边的树枝都是光秃秃的,虬枝峥嵘,树下除了几片生锈的落叶残渣外,什么也没有了,地面每天大早总 让母亲扫得干干净净。
感觉有些寒冷,我重新系了系头上的旧格子围巾,把嘴也包上,只露出两个眼睛。
大姐坐在高高的石头门槛上,端着几个水饺正吃着。这时,门口来了一个老乞丐,看样子有60岁左右,他穿着黑灰色的破棉袄破棉裤,有些地方白棉絮都露了出来,头发,胡须像落了一层霜,有些长,乱糟糟的样子,看起来好久没有洗过。
这乞丐把自己的碗伸到我大姐面前,说道“大过年的,行行好,给点热乎的吧!”
我大姐赶紧站起身子,站到门槛里面对我说:“妹,你去拿一条红薯给他。”
我转身“咚咚”地就跑进厨房。
母亲还在厨房里烧猪潲水,她头也没有抬。年前从别人那里新捉的小猪崽,正在大门口不远处的猪圈里,一声接一声地叫唤。厨房的水蒸汽氤氲到房梁上,顺着瓦棱慢慢地散淡,空气中飘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香气。
我在菜案上拿了一小条熟红薯出来,递给门口的老乞丐,可他死活不接,一再指着姐姐碗里的水饺说他很想吃饺子。
那是七十年代末,刚刚改革开放,我们村的人主粮都跟不上,平日里也是靠红薯南瓜地瓜这些杂粮来填充一下肚皮。只有逢年过节才有一顿饺子吃,而且里面的馅大部分还是蔬菜。
“没有饺子。”我大姐没好脸色:“我们都没有吃的,就这几个饺子,还是过年才有的。红薯你要是不要,也没有了!”
“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拿进去了呀,不给你吃了。”我也没好气地说,提高了声音,“没见过你这样要饭的。”别看我年纪不大,但那时说话还是很利索。
大姐“呼呼”地把最后两个饺子吞进肚子里,她那时约摸已经十三岁左右,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人勤快能干活,饭量也大,我母亲常常说她是饿鬼投胎。
正在这时,母亲端着碗从厨房出来,隔着一堵墙,她或许是听到我们的话,径直走出了大门边,瞪了我一眼,把碗里几个水饺连汤水全倒进乞丐的碗里,脸上还露出难为情的样子说 :“锅里没有了,就剩下这几个。”
我知道这是母亲大年初一的早餐。为了这几个水饺“大餐”, 昨晚守年夜的母亲向邻居借了一升面,加水和好,切了一堆白菜, 一小块肥肉,细细地剁了好久,搅拌均匀,熬着煤油灯和姐姐哥哥一个个包起来的,她的一双巧手,把饺子捏成几种花样。晚上很冷,比白天的温度还低,为了省柴,母亲又不舍得加劈柴,火堆小小的,就像天上的寒星,只看得见光亮,却感觉不到多大的温暖。她们三人的手指头都冻得通红,特别是母亲,在放下最后一个饺子时,手都没法伸直。那时候的她也就三十出头,一双手有力道,尽管生活的一些伤疤茧子开始在巴掌上布置纹路,但修长的手指看起来还是美丽的。
今儿清早一起床,她就忙前忙后,没顾得上吃一口,现在还把最后的几个饺子给了乞丐,这一次吃不上,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吃上。
望着母亲手中的空碗,小小年纪的我很是生乞丐的气,咕咕嘟嘟地对着他嚷:“你把我妈的饺子吃了,你把我妈的饺子吃了。”
乞丐哪管那么多,他两口就把几个饺子吞进了嘴,抹着一把嘴,然后又往隔壁邻居家走去。
母亲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弄进了破旧的厨房,同时又喊过来大姐,她让我们伸出手掌,掌心朝上,她使劲地用巴掌“叭叭”地拍打着我们的手掌,厉声说:“平时我怎么教育你们的?我说过多少次了,要尊重老人,要帮助可怜的人,你们看看这个老人多可怜,过年他都没家回……”
她的手掌厚实,有肉,充满血色,打人很痛。
我一边缩着手,一边往后让步,直到一堆柴棍抵住我的屁股,我才没有了躲让的空间。看着母亲铁青的脸,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或者是大姐年长我几岁久经“沙场”,她倒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母亲的巴掌打下去,她即不躲也不让,笔直地站着,只把眉头皱了皱。
直到母亲一再问我们记住教训没有,我姐妹俩赶紧说:“记住了。”母亲这才住了手。
2然而童年却是不长记性的,遇同类的事情倒也好,母亲的教诲尚能在耳边重温,一旦有个变通,我的顽皮我的本能就像锅里煮饺子,久了,馅就露了出来。
春天里摘野菜摘野果,是我们补充粮食的重要来源之一。逢上星期天,村里的小哥哥小姐姐们就不用上学,他们领着我们这一群小屁孩,背着家里的小背篓,或挎着小竹篮到处跑;去门前不远处的山上掐蕨菜,挖野笋,拾地皮,摘秧泡,抽嫩茅等等。除了这些,田沟里摸小鱼小虾,捉青蛙泥里捉乌龟,这些年少可 以吃的美食,存在我馋猫一样的童年,存在我现在的味蕾里,让我的记忆时不时越过时光的河流,从而沉缅于那时的简单快乐并为之心酸。
有一次,我和几个差不多大小的玩伴,都是六七岁的样子吧,在一块空泥田里挖泥鳅,水积多的时候,我们就划分区域,挖条小沟截流疏导。
隔着一块水田,大人们正在插秧,我的母亲也在其中,她们一边干活一边有说有笑。
一条黄鳝突然从我脚边窜出头来,头黄黄的,肉嘟嘟地,满大个的一条,我伸手一按,黄鳝一滑往前窜了一段越过了我的“地盘”外,我的中指与食指只钳住它的尾部,我身旁的小顺掐住了它的头,两个人合伙把这条黄鳝按在泥里。
我们两个都半弓着身子,浑身都是泥巴,脸上头发上也是,半 仰着头,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谁也没有打算松手的意思。
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我们打了起来,黄鳝又重新钻进泥里,他虽然是男生,但是个头没我高,力道相差不远,我们扭倒在泥田里——想起了相扑之说,现在的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我们的扭打中,在几个孩子惊叫中,我们两个人的母亲跑了过来,各自拉散了我们,我母亲率先把我扯到上围的水塘边,放在水里站好。她扒掉了我的一层外衣,掏洗着我耳朵里的泥巴、解散了我的头发。一边教训数落我,说她忙,我总是让她不省心,我不是下水就是上树要么打架。
骂着骂着,母亲来火了,眼睛本来就不算小,瞪起来更是吓人,用我们那里的土话说:“牛蛋眼。”她的齐耳短发用发夹别在脑后,我相信,如果她不生气,还是满漂亮的。
她照着我的屁股就是一大巴掌:“你真是一匹响马呀,今生是跟我来讨债的……我一再让你不要跟人打架,有事让着别人,怎么就不懂事呢?”
说着说着,她又是一巴掌扫了过来:“你给我多长点记性,比你小的小孩,你也要让着他们。”
我的屁股火辣辣地痛了起来,我打了一个趔趄,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春未的阳光并不强烈,水里有些冷,我颤抖着身子,任由着母亲用凉水洗着我的身体我的头发。
那年月,每家半大的孩子都好几个,个个都要吃要喝要长身体,我们家也不例外,前后姊妹5个。母亲每天早早起床,烧火做饭,白天下田下地干活,晚上洗洗缝缝,多少次睡了一觉醒来,母亲还在煤油灯下纳鞋纺纱。
生活的劳累,一点点地磨损着母亲的温柔,消耗着她曾经的好脾气,她实在无暇跟我们多磨洋工。现在的我,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随着年龄的渐长,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两次的挨揍,一直存在我的脑海里;为人处事稍有差池时,挨揍的情形总像放电影一样时不时出现在眼前,并让我以此为戒,小心地规范反省自己。
一转眼,母亲再也不能脚下生风了,再也没有一吼灰尘震荡的中气了。每次我给她钱给她买礼物,她总是腼腆地笑:“谢谢,谢谢,又花你们这些孩子的钱了。”
望着她满头的白发,驼起的背,听着她病疼的呻吟、小心翼翼的口气,我忍不住鼻翼发酸,转身就落下了眼泪。
鸦有反哺之报恩,羊有跪乳之义,孝敬父母,岂不是做子女应该的么?
母亲,你可知道,我多想你举起巴掌,还能好好地吼叫着揍我 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