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后院种有许多树。小暑前后,棵棵树上都挂着蝉蜕。如果没有雨,风是吹不落它们的。走近了,侧耳还能听见呜呜的声音。在褪出皮囊之时,它们如果不抓紧树干,怎么能忍受那皮肉分离、生命重生的痛苦?
女儿对着这自然的奇迹两眼放光,却敬畏着,不敢去碰,伸长脖子盯着一只蝉蜕看半天,然后又是下一只。
她忽然无声地冲我招手,指着蝉蜕背上的一条缝说:“爸爸,蝉就是从这里退出去的吗?”
我点头。
她比试着脱衣的动作,疑惑地问道:“爸爸,你确定蝉蜕不是屋子,就像小鸡的蛋壳?蝉和蝉蜕是血肉相连的吗?”
这是无须怀疑的,房子如何能感知雨水,从地下趁着土地松软爬出地面?那些细小如毛刺一般的脚,都要完好无损地从壳内褪出去,没有腾挪的空间。挣裂背,让柔嫩的背部慢慢探出,再一点点地拽出身体,把巨大的苦痛一寸寸品咂,那需要多大的对生的渴盼和勇气!
“它们肯定很痛的,”女儿小声地说,“要是背后有一个拉链就好了,就像我的裙子。”
我不由想起母亲。生我的那天,她带着镰刀,到地里砍藤架。颇长的一截路,走到了就觉得肚子阵痛。在我之前,她已经有过两个男孩,因为营养和医疗不好都夭折了。凭着经验,她知道这是临产的前兆,又一个早产的孩子。
冬天的地里,除了风,没有动静,她感到绝望,弄不好,大人孩子都保不住。母亲靠近草垛坐下,那是棉花杆大豆秸堆成的,它们发出浓烈的生活气息。
不是顺产,在这寒冷的冬天,母亲汗透衣裤。后来听人说,只要稍微泄气,后果不堪设想,干此行多年的接生婆都说绝对是奇迹。
有时候过年,母亲望着一屋子的儿孙,会说,那个时候,她手边就是镰刀,如果真的不行,她就要剖腹,拿出我。平淡中的语气透着毅然决然。
是啊,如果有个拉链多好,生命之门大开着,多少生命可以毫无悬念地降生,多少病痛可以毫无苦痛地摘除。
可忽然就一个冷战!这样的想法让作为成年人的我羞愧——这是对母亲的背叛吗?生命如此机械,还有什么尊严可言?什么时候,我们把工业的思维移植到了生命上?
如果有条拉链,是否成功就不再值得期许?爱情就不再动人心魄?上天不会如同女儿一般悲悯,那是生命的尊严所在。成功的事业都曾经百转千回,伟大的灵魂都曾经炼狱轮回,不经历痛苦的产道,如何能分娩人世的奇迹?
路遥这样说他的文学:“要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宗教般的虔诚,才能成就这项事业。”更何况生命。这个世界没有捷径,一定要有的话,捷径上早人满为患,也就是险境了。小小的鸣蝉,没有亲朋在侧,独自在深夜穿透生死的那层壳,面对广袤的未知,仅仅靠着母亲输在基因里的记忆,完成一个夏天的鸣唱。它们是否值得人类深思?
(本微信公众号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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