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前,柳玉是在同学群里看到了那条消息后,决定了回娘家过年的。柳玉跟苏远伦说,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回家陪自己爸妈过个年,不管他们全家怎么看。
苏远伦大概没想到柳玉那么坚决,开始还没太在意,直到柳玉订完了高铁票,苏远伦有点慌了,说他妈已经计划好了,年三十在城里过,然后就全家南下苏杭。苏远伦说,你这么一走,我怎么跟他们交代?
柳玉看了苏远伦一眼说,那是你的事。苏远伦,我已经不想再管你怎么跟你父母交代了,作为一个远嫁的女儿,我想在我30岁的时候,跟我父母也有一次为人子女的交代。
苏远伦愣了半天,终究无语了。
柳玉不是想要拿那句话来对抗苏远伦。
事实上,这些年,柳玉觉得,她自己,才是被远嫁这两个字深深伤害的人。就像所有远嫁的女人一样,融不进婆家,也回不了娘家,尤其,婆婆家境优越,又在商场征战多年,性格强势,在家庭所有事情上,从来不跟任何人商量。
那些事情上,柳玉基本连开口的份儿都没有。
柳玉承认她嫁给苏远伦享受了一些东西,但那些东西,终究也抵不过心理上一再磕绊的磨砺。这种家庭里成长起来的苏远伦,在父母面前绵软顺从。说起来是好性子,但在家庭矛盾里,却让柳玉一再受委屈。凡事只要婆婆一开口,苏远伦就忙不迭附和、妥协,压根儿不管柳玉怎么想。
这两年,因为柳玉推迟要孩子,跟婆婆关系越发紧张。柳玉甚至不知道,婆婆是否已经跟苏远伦商量过,柳玉如果过了三十还不生育,就把她休掉换人。
这次过年的安排,其实,是婆婆对柳玉的一个警告,一个提醒,让柳玉知道自己的身份。
但这次,柳玉铁了心,要抗争一次。
而让柳玉最后下了这份决心的,正是那晚同学群里的一个消息:两个月前,岳北离婚了。
当时,柳玉的心轻轻扑通了那么两下。
这些年,柳玉一直以为即使哪天真的再听到岳北这个名字,甚至再见到他这个人,都会风轻云淡了,心底,绝不会再有半点波澜。
其实平时,柳玉也基本想不起来岳北了。但是她没想到,不过就是谁那么随口一提,柳玉还是走神了。一下走神到了数年前,跟岳北那些风不轻云不淡的浓墨重彩的折腾和浪漫。
然后柳玉知道了,她不是真的忘了,好多东西,其实是被生活被时光盖住了,人为的,或者无意的。可是在某个巧合的时刻,只要一个轻微的碰撞,盖在上面的东西便被撞得荡然无存。让柳玉知道,除了生活,其实曾经,她是爱过一个人的。
她是有过爱情的。
2
那时候,十七八岁的年纪,他们曾那么疯狂地、不知疲倦地,一遍一遍把各种矫情得要死的誓言,印盖到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上。
好像那样就可以天长地久。
坚信那样就可以天长地久。
柳玉成长的地方是一个海边小城。柳玉还记得,有一年暑假,她差不多每天,顶多隔一天,便会跟岳北在约定时间,骑车去到远一些的海边。
当时小城一点儿名气也没有,也没有所谓的游客。夜晚寂静无人,大家都聚集在海边广场那些热闹的地方,再远一点的海岸,空寂无人。只有一对情感丰茂欲望蓬勃的少男少女,带着身体初开的贪婪快乐,昏天暗地做了又做。
有一次,涨潮的海水突然涌上来,当时柳玉是在上面的,海水灌进了岳北的口鼻,他差点被呛死……
那成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笑柄,一种,特殊的催情剂。每次只要看到涨潮两个字,柳玉的身体,就忍不住涨潮了。
甚至再后来跟苏远伦结婚后,有一次,苏远伦应酬过后喝完酒回来,突然向正在追剧的柳玉求欢。当时柳玉一点感觉都没有,心里便有点儿小抗拒,却隐隐听到了开着的电视机中涨潮的声音,海水拍打海岸,哗啦哗啦。
柳玉的身体,突然就有了感觉。
所以,岳北之于柳玉,除了是初恋,还是身体的启蒙者和开发者。那是一个很难抹去的东西,纵然内心模糊,身体的记忆也依然清晰。
那晚,柳玉突然就想回去了,回去看看。看看那块岩石。
之前不是没想过,但好像一直缺乏一点儿勇气。柳玉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是婆婆安置的,后来结婚,房子是婆婆买的。
总之柳玉的生活,是构建在苏远伦家庭之上的,她抗争不起,除非有勇气丢掉一切重来。
所以,她不敢。
可是岳北离婚的消息却突然给了柳玉一针强心针,一下子,柳玉觉得人生多出来一条路。
同学都说,家乡小城如今发展迅速,成了有名的旅游城市,机会也多。
柳玉想,她可以选择回去,如果,那里除了机会,还有一个男人的话。
于是,柳玉就回去了。在苏远伦不可置信的茫然失措中,在离春节还有一周时,踏上了回家的征程。
柳玉甚至拒绝了苏远伦送她去高铁站,柳玉说,你还是回家跟你妈说一声吧,万一她不同意呢。
苏远伦说那我怎么说才好啊?
柳玉就没再吭声。她有些厌倦了,那么一下子。
3
回去第三天,柳玉跟岳北见了面。
让柳玉有些意外的是,不是她主动联系了岳北,虽然她在跟几个同学小聚时,不动声色地拿到了岳北的联系方式,但柳玉,到底还是没那么决然。
到底,她也是一个有婚姻的女人,尽管现在,这个婚姻,柳玉有些不想要了。
岳北说,听说你回来了,一起吃顿饭吧。
岳北说,快十年了。
然后,再去赴宴的路上,柳玉回想了一下当初。
是在大二那年,岳北跟柳玉分的手。
没错,是岳北先提出来的。岳北成绩一直不好,高考时毫无悬念,没能跟柳玉考到一起,柳玉去了省城,岳北勉强在小城上了一个专科学校。
开始柳玉没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却没想到大二的时候,岳北跟别人好了。
岳北也没瞒着柳玉,岳北的理由是,他觉得柳玉这么一走,肯定不会再回来了,没准还会读研,甚至走得更远。而岳北这一步拉下,日后累死也追不上柳玉了。他们,只会越走越远。
甚至刚进校门,岳北便开始做兼职赚钱。那年岳北父亲下岗,母亲患上了风湿,经济陷入困境,整个人,迅速现实起来。
也就在那时候,一个家里做生意的姑娘用最现实的方式给了岳北生活的照顾。
岳北妥协了,向那个姑娘,也向生活。
柳玉苦苦挽留过,在岳北提出分手后,旷了课坐了一晚火车跑回来,想挽回。
岳北却去意已决,非常确定他们不可能有结局,非抗争不可,最后也只能是一败涂地,就算战胜了距离和家庭,也会败给生活本身——在生活这种事情上,岳北比柳玉现实得多。而柳玉当年迷恋岳北,迷恋的是他的相貌,也包含有这种过于现实果断的性格。
最后到底是迷恋于什么,终究又为什么所伤了。
柳玉知道岳北的倔强,甚至那晚,她求着他再去一次海边,岳北都拒绝了。
岳北说那毫无意义,只是让柳玉在内心再给这段感情人为划一道伤痕。
岳北是真的决绝,但柳玉,却始终没有恨起他来。
岳北决绝不假,可是没有欺骗,纵是郎心似铁,也是真实地冷硬,没有虚假在里面。
然后,便是时间和新欢,毕业之后,柳玉便遇上了苏远伦。
苏远伦的性格跟岳北好像是截然相反,温柔软糥。而带着感情伤痕的柳玉,彼时的确需要那种温软来抚摸来安慰来纾解。
俩人就这么好了。
毕业半年,俩人便结了婚。
柳玉是带着爱情的遗憾走进婚姻的,也想过好好跟苏远伦过下去,女人,既然错过了爱情,就不该再错过生活。
但过着过着,却过出了种种厌烦。因为苏远伦的绵软,因为婆婆的强势,因为远嫁的……孤单。
有一次,柳玉亲口听见婆婆对苏远伦说,让他把安全套都用针扎洞……
当时,柳玉心里是惊恐的,那种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生活的惊恐。
她并不知道苏远伦有没有那么做,却还是从那之后,开始偷偷吃长效避孕药。
直到又一个春节来临,借着岳北的离异,柳玉,终于有了抗争的勇气。
她精心装扮走在跟岳北相见的路上,好像走在新的生活里,忐忑,又期待。
4
十年,岳北有那么一点儿……沧桑了,在眼神中,但依然那么,好看。
跟苏远伦相比,岳北是那种,男人的好看。
岳北说,柳玉你一点儿都没变,可见生活顺畅。
柳玉说胖了七八斤,怎么会不变呢?
岳北说,我说的是眼神。一看就知道,没有在生活里为难过,不像我……
说完,岳北自嘲地笑了笑。
这种笑,柳玉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太适应,以前岳北不这样,哪怕分手时地决绝,都是坚毅的。而现在这种自嘲……像是一种认输,对自己的过去和个性。
可是接下来,岳北好像一直自嘲着,在夸赞了柳玉几句后,便开始倾诉这些年的种种。毕业后结婚,在岳父的食品厂做着一个所谓的副经理,监管安全,拿着并不高的工资,然可笑的是,没两年食品厂竟然因为一起食品安全事故被罚得底儿掉,前妻把责任一股脑儿推到岳北头上,说他不用心,但岳北,当初学的却是酒店管理,跟食品没半毛钱关系……
后来岳父倒是东山再起了,岳北跟老婆的关系却再也没有修复,更加不愿意在岳父手下仰人鼻息,一咬牙出来单干了,贷款开了个特产店,想借这两年旅游态势旺盛的东风,干的却不太好,不过是足够温饱。
然后,离了婚……
心底最初熊熊燃烧的愿望,也就被岳北的抱怨,一点点,一片片浇灭在那顿越来越显得漫长的晚饭里。
后来,柳玉终于瞅准一个机会安慰了岳北两句,柳玉说,你还年轻,可以慢慢来。
岳北哼了一声,说屁啊,机会,是留给有机会可用的人的,不是留给我这种苦逼的。
然后不等柳玉说什么,岳北说,这次听到你回来,我真挺高兴的。
柳玉心一跳,我也是。
岳北接着说,我知道你老公家境不俗,你婆婆在省城开着贸易公司,我这两年,最大愿望就是能跟那种公司搭上关系,找一棵能乘凉的大树,借一点树荫就好。但是柳玉,如果你不回来,我一直没勇气去找你。柳玉你知道不,咱们当初的同学,也就你过得最好最风光了,老公还那么顺着你……
柳玉突然就咳了起来,她被一个硕大的虾仁呛到了,整个,呛在了嗓子里。
柳玉不是吃惊,她是被吓到了。
岳北还在跟柳玉说,年后想去趟省城,希望到时能跟柳玉夫妇一起吃顿饭,帮忙跟婆婆的公司牵个线……
柳玉真的惊恐不已,这些年,她对岳北几乎一无所知,而他却把她摸了个底儿掉,她的工作,她老公的工作,家庭背景,全都一清二楚。
并且,毫无掩饰地在他们久别重逢的一顿饭中,赤裸裸袒露了自己的愿望。
那个愿望,却和她本人毫无关系。
更和她见他的目的背道而弛。
岳北,早已不再是当初倔强地爱便朝死里爱、爱不成就决然放手的青年了。他已经成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小得不能再小的商人。
在他眼里,不是没有旧情,而是旧情,可以给他换来什么价值。
5
好半天之后,柳玉说,好啊,欢迎。
岳北说,能代表老公不?
柳玉说,当然。
柳玉没说假话,如果岳北真打算那么干,她喊苏远伦来和岳北吃顿饭根本不成问题。岳北要真有两把刷子,搭上苏远伦这根线后合作也不是没有可能。
总之,苏远伦虽然在婆婆面前软弱了一点,但对她从来没有二心。
相反,他对柳玉的貌美如花温软如玉,始终有一种在柳玉看来没出息的迷恋。
她如果真的放弃了苏远伦又能怎样?在这个年纪,还指望会碰到一个霁月清风的男子吗?每个人,包括岳北,早都在现实里滚出了一身深入骨髓的俗气。
柳玉在跟岳北说完那两句话后,借口有事先走了,走之前,柳玉把账结了。
然后,柳玉还是去海边走了走。旁边已经开发了,许多商铺林立,早已不是当初景象。
物是人非了。谁都回不去了。
然后要离开的时候,柳玉接到了苏远伦的电话。
苏远伦说,你想在家过年的话就留在家里吧,妈说苏杭那边,等暖和了再去,不凑这个热闹也好。
苏远伦又说,我刚转了五万块钱给你,陪爸妈多买点儿东西。
柳玉说,好。
柳玉又说,我早提前订好票了,三十中午会回去。
苏远伦也说,好。
苏远伦的声音有些激动。
柳玉当然撒了谎,她根本没提前订票。票,是她跟苏远伦通完话后才在手机上订的。好在大年三十,这个路段的高铁票并不紧张。
柳玉在走之前,买了很多小城特产。
以前柳玉觉得苏远伦家里不会看得上眼这些东西,从来没买过。
但是柳玉突然想,不试怎么知道呢?
6
到达省城是中午一点半,苏远伦在高铁站等了很久的样子,苏远伦依然有点小激动,说他跟父母说好了,到初二,他再跟着柳玉一起回娘家过两天。初二回娘家,也是柳玉家乡的风俗。
柳玉瞅了他一眼,妈同意了?
苏远伦说,同意了啊。
柳玉笑了一下,这是生活给她的一份妥协。或者是因为她这次一意孤行地抗争,或者是因为,她在抗争中又先做了妥协,总之,这是一个松动。
是件好事。
除夕夜,苏远伦好像特别高兴,喝多了,春晚看到一半,就在沙发上扯起鼾来,公婆也有些乏,去睡了。
柳玉在苏远伦的鼾声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翻一会儿手机,瞅两眼电视,后来听到苏远伦的手机有微信提示,连续几声。柳玉摸过来瞅了瞅。
苏远伦的手机屏保是波浪线,柳玉知道。
也不过是寻常的拜年短信,来自同事或同学。大同小异。
然后,完全是随手,柳玉扒拉了一下苏远伦的微信钱包,然后在转账记录里,看到有个两万元的转出账目。
接收方,是岳北。
竟然是岳北。
岳北的微信昵称叫海岸以北,头像是本人。
就一个转账,没有对话。
不,不是没有,柳玉知道,是被苏远伦删掉了。
而后面的真相昭然若揭——
真相是,苏远伦不知道通过什么,知道了岳北的存在。知道岳北离了婚。这次柳玉赌气回去。应该是苏远伦联系了岳北,用两万块钱,让他来了这么一出。让柳玉,就这么对曾经的感情甚至对男人,都死了心。
柳玉看错了苏远伦,他并不像她以为那么在生活里软弱无策、束手就擒。
就像她当初错看了岳北,以为岳北对她情比金坚、根本不会真的离开她。
但现实和她想的都不是一回事。
只不过柳玉不知道,岳北之所以配合苏远伦演戏,到底是真的为了贪这两万块钱,还是……为了她好。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就像苏远伦对她所用的,到底是心,还是心机。也没必要去查根究底。
因为哪怕有虚假有心机,至少,苏远伦至少是在意她柳玉的。
而岳北……纵有深情在,也早已如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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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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