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重读汪曾祺先生散文,有《葵·薤》一篇。汪先生很好奇古诗里头时常提到“葵”,并说它可以拿来做羹,是种很常见的好蔬菜;但到底什么是“葵”呢?只知道它肯定不是向日葵,也不是秋葵和蜀葵,因为这几种植物好像都不太能够下汤。终于,他在清人吴其浚的《植物名实图考》与《植物名实图考长编》里头找到了答案,原来“冬苋菜”就是“葵”。四川、江西、湖南和湖北等地还很流行冬苋菜,而且就是取叶做汤,吃起来像莼菜一样滑利,正如古人形容。 ----梁文道《味道·味觉现象》
●”东方”是西方人发明出来的。”“西餐”就算不是中国人发明出来的东西,也是种文化碰撞的结果。在西方人那边,他们征服的地方越多,见识过的东西越是奇异,就越容易回过头来寻找自己与别人不同的特点,以及欧洲和各国之间彼此相似的地方。遇到了其他文化的食物,他们才有机会渐渐了解自己吃的western food。而在中国人这边,西餐就和“西方”一样含混。对我们的祖先来说,红须绿眼的都是鬼佬,但凡使用刀叉的都叫西餐。例如中国第一家西餐厅、原址广州沙面的太平馆,大家只知道在那里吃的是“番菜”,当年有谁计较它到底是哪个“番”呢?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他们认为人类这种杂食动物比其他禽兽麻烦的地方,在于常常要为什么东西能吃而担心。熊猫没有这个问题,它专啃竹子,哪怕你给它一盘炒笋尖,我也敢保证它掉头就走。人就不同了,什么都想试,但又怕中毒,总在好奇与恐惧之间来回犹豫。我们有习惯的食物,可以使我们吃得放心,吃得温暖;但同样的东西吃多了很苦闷,心里就老想尝点新鲜的。这该如何是好?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时代变了,现在机遇比以前更多,但代价更高,人们变懒了,不愿意读书不愿意思考。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出来的。当代人不读书,根本不是有没有时间的问题,而是一个选择什么的问题。 ----梁文道
●进入茶室的时机。客人要先在外头的“待合”里静心稍息,培养品茶的情绪。直到主人召唤,才按照顺序鱼贯入室。这个过程必须尽量安静,以不发出任何声音为妙。所以最讲究的主人会用最静谧的方法通知客人时候到了,那就是点香。闻到空气中开始飘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客人便知这是主人的信号。他们觉得,这个状态实在是太美了,除了檀香与海潮般的沸水声外,一切沉静,乃东方特有的优雅情调。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嘴巴有两种功能,一是说话,二是饮食。这两种功能是矛盾的,有你无我,不是说话就是吃饭,绝不可能同时进行同时发生。没错,我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但我指的“同时”是真的同时,在嘴部动作的那一刻,你很难用你的舌头和牙齿去完成这两项根本不可共存的任务,这还不是礼仪的问题,而是生理上的限制。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天下间四只脚的除了桌子之外,广东人没有不能吃的东西。”我们享有如此“美名”。固然是食胆甚大,但也是因为岭南的生态环境本来就很多样,聚集了不少北方罕见或者早已绝迹的生物,比如大象。反正要杀,那就千万别浪费,潮汕人和广府人秉持物尽其用的传统美德,不只宰象割牙,就连它的肉也要想尽办法炮制。每次捉到活象,我们的祖先“争食其鼻,云肥脆,尤堪作炙”。不仅火烤红烧,听说糟渍的味道也不错,切条生炒还行。等到象鼻不好找了,后来的香港人就开始吃象拔蚌,那条“象拔”起码长得像真象拔。岭南还有华南虎,香港最后一次发现老虎是1947年11月,一位主教在沙田看见了它,而且当年还有不少其他目击者的报告。至于现身香港的最后一头大象,恐怕就是几年前马戏团带来的吧。 ----梁文道《味道·味觉现象》
●日本料理的精髓(或者狡诈),一切以食材为主,怎样最能让它保持原味就怎么做,只要东西好,尽量不加工地把它完整呈现出来,竟然就成一道独立的菜肴了。 ----梁文道《味道·味觉现象》
●一个吃顿饭要把六成消费拿去应付租金的地方能够叫做“美食之都”吗?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大陆的“庙口”渐渐走味,香港的“庙口”根本不存在,只有台湾还保留了这套庶民的善美风俗,而且东西真的好吃。吃新竹的贡丸米粉,没有比新竹城隍庙更好的所在了;其他地方亦然。有一趟我在台南,朋友说晚上要带我们吃海鲜,我以为一定是要到海滨河口了,没想到下了车竟是市区里的一座庙。夜凉似水,小城灯静,我们坐在贴地极近的低矮板凳上,前面是一行小卖车展示鱼获,背后则是庙门两侧的红灯笼(上书大字“肃静”)。烹调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白水湛湛煮熟的海产,一人一小碟酱油蘸料。但看附近桌子零落三四张,食客不出十来人,大家吃得也慢话声也低,我居然意外地感受到了一股神圣。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茶室的尺寸,如此狭小,只有四叠半榻榻米,相当于十平方英尺。大家都说这是佛教精神的体现,非常有禅意。因为维摩诘居士就是在这么小的房间里接见前来探病的文殊菩萨以及其他佛门弟子8400人。看似不可思议,却是纳须弥于芥子,真正打破了俗世空间概念的限制。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但凡山珍海味等神话食品,都有不凡的出身。例如燕窝,要工人冒生命危险爬上悬崖采集;白松露则要夜晚秘密地用狗去寻找(一条合格的狗,其价码可能比采燕窝的工人生命还高)。但松露更神秘之处,是所谓的“焦土现象”,也就是它附近的植物会因其生长而干枯,直径范围可达十多二十米,直如被雷劈过一般,留下一圈烧焦的土地,至今无人能够给出科学的解释。所以我们在吃松露的时候,一定要记住这些使它增值的背景故事,正是它们造就了神话,使它昂贵,也使它更美味。 ----梁文道《味道·味觉现象》
●可惜在大部分人都只听畅销单曲的近视年代,懂得设计菜单的厨师和懂得点菜的食客一样罕有。不知有多少回了,我在香港许多相当高档的日本菜馆都试过一来就上金枪鱼腩刺身的场面,这是歧视香港人吗?还是为了先声夺人,好掩饰其他鱼料的不济呢?由淡转浓是菜单设计的根本原理之一,为什么我们要把钱花在连原则都没握好的地方呢?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我看电视饮食节目,教人做饭也好,介绍餐馆也好,注意力多在个别的菜式身上,很少有人强调一道菜与另一道菜之间的关系。好比音乐制作,写一首好歌只是基本合格,能把几首歌的顺序安排得引人入胜才叫做上乘。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好厨师起点或有不同,但爱的终点是一样的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读书是要你重回人间,而不是逃离。 ----梁文道
●家乡漂洋过海抵达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气候、风土和周遭的声音与气味都不一样了,往往是老家的食物可以延续记忆,使生活稍显安定,使自我身份仍然在时空裂变中维持一统。移民的食物还会顺便带来一连串的链条,比如说专从老家运来家乡才有的原料的小贸易商,比如说专门售卖这类食材和比较花工夫制造的吃食小店,又比如说一整套围绕着这些原乡食物打转的年节仪式和社群,最后还有用原乡饮食聚集乡亲的食肆跟会所。许久之后,当这一切遍地开花,成了异乡中别具异国风味的消费场景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我们能发现言语与食物的一项重大差别了,那就是言语能够拿来遮掩真相,编造谎言;食物则不然,好吃与否,分明判然。所以你应该相信厨师多于作家,因为作家骗你可以骗上一辈子,而厨师就其本质而言是说不了谎的。就算厨师说谎,那也是言语的责任,他做的食物仍然是诚实的,诚实到就像一面镜子,完全照穿他华丽腔调下的空虚与苍白。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当我老去,住在养老院或者看护病房,唯有记忆不变,始终存在脑海,比如说那年在挪威看到的北极光,吃到的鲸鱼肉排。体验是一次过的,却也是一辈子的;所谓难忘经验,它真能不灭,且随日月叠加抹上一层层虚构的油彩,因而更显璀璨。难怪现在会有这么多人把临终前的最后一餐当话题,他们都认为那是生命中的重大经历。已经到了快要告别人世的地步了,为什么还不能满足这小小的最后欲念?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他和那个时代的许多日本文人一样,一方面非常尊崇中国古典文化,另一方面则慨叹中国的衰落沉沦。他说:“对晚近的中国人来说,喝茶不过是喝个味道,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无关联。”因为“长久以来的苦难,已经夺走了他们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所以虽然中国人的茶仍然散发香气,却“再也不见唐时的浪漫或宋时的礼仪了”。言下之意,反倒是日本继承了真正的华夏文化;他们就连制茶的方式也和宋朝一样是抹茶。“礼失而求诸野”,这也是今天不少中国人去过日本之后的感受。他们会认同冈仓天心的想法,觉得唐宋的建筑、礼仪乃至于一切传说中的高尚品味,全都保留在日本那里了。尽管他们会嫌茶道太过仪式化,也许还有点做作;可是茶室中的摆设与气氛却不断提醒他们: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古代的中国。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其实北京食风的现状就是整个中国民情的结晶;一个词:浮躁。从国营百年老店的爱干不干招牌虚挂,到市场经济的突然爆发,这种情况几乎是必然的。赚钱,大家都喜欢,可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要是爱钱远远多过爱食物,迟早就不能再靠食物赚钱了。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水果当然是树上熟为美,其中又以荔枝为最,所以香港才会有这许多“荔枝团”专门去广东果园现采现吃。而江太史家更胜一筹的地方在于他们讲究到了时辰,露水乍现,就要及时取用,差一分都不行。
读明人徐渤的《荔枝谱》,方知这是由来已久的古法:“当盛夏时,乘晓入林中,带露摘下,浸以冷泉,则壳脆肉寒,色香味俱不变。嚼之,消如降雪,甘若醍醐,沁心入脾,蠲渴补髓,啖可至数百颗。”徐渤还说,要是怕吃得太多肚胀,可以略略点盐,有消滞之效。 ----梁文道《味道·味觉现象》
●中国文化是最“工业化”的一种文化,一切花样变化都不出几项基本元素的组合。看似繁杂的汉字,全可化约在“仓颉”输入法的几种笔画之内;青铜器上迂回的花纹也不外数种根本要件的拼凑。但这么简单的元素却能化生天下万物,有创意的厨师自能在里头精细微妙地制造差异;犹如兵马俑虽然成千上万,个个大小相当,但走近一看才发觉原来每个兵俑的表情都不一样。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我读历史学到的最大教训则是,每当你以为没有另一种可能,别无选择的时候,那就不妨看看历史,因为历史明白无误地宣示过其他生活方法及社会形态的存在。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醉酒是不懂饮食艺术的表现,因为餐桌上的艺术“是很文明的,一切讲究节制,为的是更完美的人际沟通。喝酒可以放松神经使人健谈,促进桌上的气氛,但绝对不能让人变成野兽”。所以一个人要是自己吃自己喝,除了只是满足很动物的食欲之外,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
●假如食物注定要被人吃掉,假如食物真的是一种艺术,那么我们欣赏这种艺术的唯一方式就是毁灭它。只有透过吃的动作,我们才能完整的体验食物之美,才能领会食物作为一种艺术的精髓,可是吃的动作同时也就是一种破坏,吞没与消化,食物一生的高潮在于他的死亡,不消灭食物,我们就无从欣赏食物,饮食艺术乃是一种关于毁灭和败亡的残酷的黑色艺术,最美的刹那,就是崩解朽坏的一刻。 ----梁文道《味道·味觉现象》
●你根本不曾寄望瓶子有被开启的一天,那是一段不想被人接受的信息。写瓶中信的人不是敢于下注的赌徒,而是认命的作者,最纯粹的作者。 ----梁文道《我执》
●梁文道就说过,如果一辈子只读你读得懂的书,那你其实没读过书。真正严格意义上的阅读总是困难的。你读完一本很困难的书,你不能说自己都懂了,但是你的深度被拓展了。
不要总让自己那么舒服。舒服意味着你原地踏步。舒服意味着你没有进步。
●「深入挖掘了人类的“怨恨”(ressentiment)心理,他的说法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现代中国的阿Q心态。依照舍勒,怨恨是一种对他人不满的情绪反应,这种情绪是种潜藏心中隐忍未发的怒意,毒蛇般地折磨和扭曲了一个人的正常心智与价值观。所以要隐忍不发,是因为有这种情绪的人根本没有发泄报复的能力。这种怨恨的由来有二,一是受到他人的侮辱,二是嫉妒他人拥有的东西,觉得那东西本该为己所有。可是他人的地位比自己高,实力比自己强;我不只没法抢夺他拥有的一切,没法改变我和他的差距,甚至连对之发作都不敢。这时就会出现“价值位移”(value shifts)的现象了,意思是颠倒价值常规,把自己得不到的说成是不好的 ...」 ----梁文道《常识》
●此外也有些人学得太快,知道Fusion是潮流就搞Fusion,晓得室内设计是话题就不惜大老远搬来一座古宅做噱头。“品牌形象”正是近年大陆商界的关键词,一时之间人人都以为品牌无非形象,仿佛LV起家靠的就是广告,完全用不着任何手艺传统做根底。这样子搞下来又怎能不是形象大过内容,公关大于实质呢? ----梁文道《味道·第一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