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卜天
01总是有人觉得我跟我姐是亲姐妹，我觉得这些人都是拿脑子给踢了驴了。我跟我姐，亲姐妹，怎么可能呢？她是白蛇我是青蛇，我俩要是亲姐妹，那我俩的爹娘应该是什么颜色？一条长得跟青花瓷似的蛇？
但是我俩感情好倒是真的。
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是她把不知怎么就跑到地面上开始被迫冬眠的我捡回家的，这才保住了我的一条小命。她照顾的我那叫一个无微不至啊，简直让我这个从小到大都没家的人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温暖。她太令我舒服了，我想要跟她一直在一起。我想起了早年间看到的话本，我叫她，小白，我们结拜吧！
她似是一愣，像是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会儿，时间久到我觉得她是不想和我结拜的，我都快哭出来了。在我眼泪即将要从眼眶里掉落的那一瞬间，我听见她说，好是好，但是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呢？
这倒真是个问题。
自从我有了自己的意识起，我就一直这么浑浑噩噩的活着，我早就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大的岁数了。毕竟没事干了整日里想着给自己过生辰这种事情是人类的爱好，妖精们之间可是不流行这样的仪式。睡一觉保不齐皇帝都换了几个，谁还能记得自己的生辰过了几回呢。
对于这个结果我也没有什么不满意，毕竟没听过说哪条菜青蛇比蟒蛇还要大的。
那天我们终于把新家安置好了，想要出去逛一逛，但正当我和姐姐游玩的正高兴时，不知怎的，天公不作美，竟然下起大雨来把我们浇了个湿透。
就是在这一天，那个男人出现了，就撑着那么一把破伞就把姐姐给迷了个五迷三道的。
我简直看不出来那小子究竟有什么好的！浑身药味，弱弱小小的就跟个鸡仔似的，既不高大也不英俊，跟这种人生出来的蛋质量一定不会好啊，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给我姐姐下了什么迷魂药！
但是说归说，骂归骂，姐姐看上了那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再不好也是我们家的事儿。我岑碧青罩的人，你个秃驴凭什么动他！
02我隔三差五就去金山寺找法海，但是十次去有九次半他都不给我开门，我只好逮着那最后的半次里使劲打他。
“你这个秃驴，净会搞破坏，人家两口子之间的事儿，人家两个都没着急，你上赶着找骂干什么。”我打累了，坐在地上，恨铁不成钢的拿手戳着他光溜溜的脑袋。
“人妖殊途，终究不是正道。”法海着和尚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我看着他，这是我第一次这样仔细的看他，我觉得诧异极了——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古板的人啊？人妖殊途是不假，但是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作为妹妹的都没觉得有什么，你一个外人在这里叽歪什么？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及时行乐才是正道……
我絮絮叨叨给他说了一大堆，我见他一声不吭在哪里盘腿打坐，觉得他认错态度十分良好。我满意极了，为了验证我一下午的教学成果，我提问他；“你以后应该怎么办呀，还管不管闲事儿了？”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神色淡淡的，就好像我和周围的花草树木并无什么区别一般，他启唇，但还是那一句；“人妖殊途。”
我真是气死了。这个人简直朽木不可雕也！人生短短几十年，你不让自己高高兴兴活着，天天苦大仇深的干什么，自虐吗？
人类作为天道的宠儿，虽然生命短暂，但是更能爆发出巨大的光辉，就像那神奇的火药，简直能趁我不注意把毫无防备的我炸焦！就好像那能够预测哪里有了龙翻身的小仪器，简直是天家之物；甚至就连修仙一道，走的都不知道比我们妖兽们来的容易几许！但偏偏是这样柔弱的人们，心中有着那般的锦绣却反倒总爱折磨自己。真是让蛇不懂。真是不懂不懂。
我是个情绪起伏大的人，容易生气，但是一会儿也就不气了。他没理我，他还是在那里盘腿坐着，光溜溜的脑门上被我磕出来的口子现在已经不流血了，他全身笼罩在夕阳的照射下，就像是已经塑成了金身。我看着他，看着他的伤口，突然觉得有点愧疚。毕竟人家也没动手，自己就这样上去天天给人家添堵，这简直有违姐姐天天对我进行的“大家闺秀”的教导。
说到姐姐，就又想起来了一切的始作俑者许仙，想起了那个弱鸡。这男人到底哪儿好？不论是长相还是身材，还比不过这秃驴呢！他凭什么就被我姐姐看上啦？就凭他有把破伞吗！
我悄悄移动到他的旁边坐下，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想要跟他讲和：“喂，秃驴。”
他睁眼看我。满天的霞光洒在他的眼里，显得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深，我看着它们，竟然一时之间忘了自己想要说的是什么。他被我盯了半天，似是疑惑，于是清了清嗓子，我如梦初醒。
自己竟然看着一双眼睛看失神了这种事情简直令人觉得丢脸到尴尬，于是随口说了点什么想要遮掩过去，但是话一出口，我才真正想把自己打一顿——
“秃驴，你有伞吗？”你瞧瞧，你瞧瞧，我这说的都叫什么话呀！
“……有。”
“姐姐，这个世界上有伞的男人多了去了，我看那个法海就挺好。你怎么还是就喜欢这个弱鸡呀！”
03我觉得法海这个人除了有点迂腐之外，还是挺好的。而且，而且，而且，他好好看啊……
他会做小点心，会唱哄睡一流的佛经，有伞，房门前还有个温度适中，很好睡的小水池呢！自从我在他这里吃过一回青团之后，我就算是赖定他了，谁让他做的小食比姐姐做的还好吃呢。而且小水池也很好睡！
他也不赶我走，我就天天睡在小水池里。他天天来投喂我，到了饭点我就自动从水池里游到大青石上等着他到来。
“啊——”我把嘴长得大大的，用没有眼睑的黄黄的眼示意他把小篮子里的青团抛到空中来，我要接着吃，这是我们每天必做的小游戏。这秃驴对我的原型适应良好，这可真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嘿，瞧瞧，这青团多么漂亮啊，碧绿剔透，像我似的。
他天天冷着张脸，好像谁都欠了他的，小小年纪的这么苦大仇深的做什么，我每次看见了就生气，总要作弄他一番才好。直至现在，他看见我，在我的逼迫下也会扯出来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了。我深觉自己的伟大，真是做了件功德无量，了不起的事情啊。
我渐渐觉得他的思维也不是不可理喻。毕竟是人类嘛，他们最是挑剔讲究的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什么的。但是说白了只不过是见识短浅，没见过还有花草树木的精怪和妖兽们在一起的嘛，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我觉得他还是挺好的。年纪小嘛，没见过什么世面，认死理，但是本心不坏。
我对他的好感是在什么时候攀爬到顶峰的呢？是看到他救了一条小灵狐放生的时候。我盘在他的脖颈处，心想他也不是向传言里一样冷酷无情的人嘛。想完，我倒是愣了愣，他是什么样的人，天天和他睡在一个院子，天天被他投喂的邻居——我，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但是我还是想问他。
“喂，你为什么救了这个狐狸啊？”
“为什么不救？”
“它可是你们口中‘逆天修道’的妖物啊。”
“人类修仙不也是逆天行道？”
“那它可能杀过鸡哦？”
“那它，那它……那你为什么救它，那你为什么总是打扰我姐姐！”
法海把我从脖子处揪出来，把我团在手心里看着我，道：“生而为人都是自私的，这狐狸没有害过人命，便不属于我的处置范围。而至于你姐姐，是因为……”
“人妖殊途！”我打断他，这话我简直不知道听过几多遍了，“我知道啦！”
话虽这么说，但我是真的没想到他看在我们吃住在一起的情分上，也不能对姐姐和弱鸡的事睁一眼闭一眼的放过。
04我忘了那天我跟他闹了些什么小别扭，但总之我是从金山寺的水池里搬出来回了姐姐家。虽然我忘了是因为什么而在闹别扭，但是只要他一天不过来给我道歉，我一天是不会原谅他的。他妄想让我再回去给他表演吃青团！
在姐姐家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我央求着姐姐教了我点针脚功夫。他生辰快到了，我想绣个荷包给他。
许仙那小子的生辰不也在姐姐的操持下大操大办吗，人类总是看重生辰的，我知道。我还记得那天我可是足足吃了四只烧鸡呢。
说到烧鸡，就又想起来那个秃驴，口腹之欲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假如我要是有一天不能吃肉了，那简直是天都塌了，比让我死了还难过。他竟然从不吃荤，真是个人物啊……他不吃，还不给我做！天天弄一些草叶子回来给我吃，我们蛇，是吃草的吗？当然不是啊！弄得我还得隔三差五回姐姐家来开开荤。
我刚绣好荷包上那条青蛇的小尾巴的时候，就听见姐姐叫我的名字。我出门一看，吓了一跳，姐姐怎么变成原形了？这弱鸡歪在一边干什么呢？
姐姐说这是法海陷害的她，她抱着许仙的尸骨嚎啕大哭。
我不信。他哪儿是这般不光明磊落的人？我想要回去找他，但是被姐姐留住，求我一起去盗仙草，救许仙。我看着姐姐涕泗交流的一张脸，同意了。谁让她是我姐姐呢。但是对于她谩骂法海的那一切话语我还是不敢苟同。
临行前，我把荷包交付给了金山寺的一个小和尚，托他把这荷包在他生辰之日给他，替我道上句祝福。
此行艰难不提，幸好最终许仙还是活过来了。
但我对许仙实在没什么好感，自己的爱人变了副模样就能被活生生吓死？这感情不论被渲染的再怎样感天动地深情相守，我却是再也不信了。说来只不过是个贪恋美色的色胚而已。我劝姐姐早日离了这人吧，但是姐姐不听，还反过来劝不要再和法海混在一起，我瞧着多说无益，就又回了法海那里。
道不同不相为谋，人且如此，又何况妖呢。她爱他，但他和她两相立；她不需要我了，那我也不上赶着找不痛快。她在弱鸡那里甜甜蜜蜜，就不兴我也有个喜欢的人快快活活了？我好着呢！
“但还是很难过啊。”我趴在他的背上，他不理我，自顾自的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我跟姐姐在一起这些年了，结果她信他却不信我。”
法海敲木鱼的手顿了顿，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这话给咽了回去。
他的手拍了拍我的后背，不发一言。
“秃驴，给我做青团了没呀？”
“那今天吃什么呀？”
“桂花糕。”
“啊……但是我还是好想吃青团啊，好想好想好想吃啊！”
“……我明天去住持那里看看，说不准还有。”
“啊！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啦！嘿嘿……”
05我变成了小青蛇睡在他的枕边，他的卧房里暗暗的，我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简直不知今夕何夕。我不是自己醒的，是被一声巨大的响动惊醒的。醒来，下意识的去找身边他的身影，却扑了一场空。床铺冰冰凉的，哪儿还有他的踪迹？
外面看着已经快要被淹了，水漫金山！姐姐腾云驾雾站在水墙之上，法海这个秃驴盘腿飘在半空，嘴边一丝血迹，看着已经落了下风。我法诀一掐摇身上了半空。
我把他连搬带扛的送回了地面。
“喂你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跟我姐姐对上了！”我简直要被气死了，我姐姐多少年的道行他多少年的？就这么对上了，他能有好果子吃？
“我害她夫君在先，此战避不可免。”他的身形晃动，好似就快跌下云去，“此事事不关你，你快走吧。”
“什么叫事不关我？什么叫你快走吧？一个是我姐姐一个是你，哪个不关我事？你怎么这么倔，他们两个在一起孩子都有了，可见天道不是不允许这样的感情存在，既然天道都容许，你又何必上赶着找不痛快？”
法海的血迹越来越深，他一个区区修行了几十年的小和尚怎么可能和化形成功都几千年了的大妖相提并论呢？眼见着那潮水就涨上来了，我心急如焚。
“小青，”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人妖殊途……”
我以为他又要絮叨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正想打断他，却被他的抬手阻了我要说的话，他说：“人妖殊途，纵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快乐就得，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人类终是欢乐，可无尽生命中的寂寞苦痛，又哪里是一张嘴开开合合就能够轻易带过的？”
说完这话，我们都愣了。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水总是很清。
我不是我，他也还不是他。
06认识的方式也不奇特，左不过是个被他救了，然后努力修成人型想找恩公报恩的故事。他那时候和现在一样，是个爱多管闲事的烂好人。
我修成了人性，想去找他报恩。结果这个从始至终都不识好歹的男人说自己没有心愿，让我回去好好生活吧。见我不走，还带我去看了看他救回来的那一大堆动物们。
上到老虎下到猫咪，真是品种丰富应有尽有。一条菜青蛇在里面真是一点都不起眼呢。
“要是每个人都努力变成人，那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是要是都变成人来想要找我报恩，那我得盖个多大的房子才能把你们全部装下啊。”他用这个烂借口想要拒绝我。
我岂是那般容易退却的性格？
他不收留我，但我赖定他了。晚上变回原形找个地方睡觉，白天了再变成人形帮他照看那些小动物。
“毕竟你的主要工作还是考功名，我帮你照看着它们，你就放心吧。”我说的信誓旦旦。此后我就过上了鸡飞狗跳撸猫逗狗的生活，闲下来时还会被他揪着学写字，读文章。
小日子过得平淡又惬意，喜欢上他，被他喜欢，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他学习很好，考上了状元，我们全家就搬到了京城里去，就是到了京城，他还是改不了时不时的爱带点小动物回家的毛病。有一天，他带了一条小白蛇回来，跟我说——
“我本是不爱这种冷血之物的，但自从有了你，我看着它们心里都暖暖的，它们变得可爱又俏皮。”
现在想来，那条小白蛇可能就是“姐姐”吧。
07后来他就慢慢地老去了。为了和他长久的在一起，不被发现，我学会了伪装的法术。
他走的时候握着我的手，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我们还要在一起。我还没跟他在一起待够呢。
我开始寻找他的转世。我们一世一世的在一起，不分离。
但是在上一世，他终是不忍心我等他轮回的苦，决定一了百了。于是谎称不再爱我，喝孟婆汤入了轮回。我向来不怎么聪明，他一脸认真的说，我就相信了。心灰意冷之下，我封了记忆，找了个地方睡大觉。
我想，我醒来又会是一条无忧无虑小青蛇吧。
直到沧海桑田已过，睡觉的地方变成了路面，我在一个寒夜里差点被冻死，然后被小白救了。我们结拜，去了新的城镇，她认识了弱鸡，我又重新认识了你。
我知道，你想修仙，获得无尽寿命——这好像是你并不知道如何存在的，来自于前世的执念；但我还知道，你又想打破一切人妖之缘，只为了不让我太难过一点。
但是怎么会呢？相爱的人之间只有甜蜜，我在你不在的日子里想着那些甜蜜，就像是每日吃着青团子，就像是过了一个安稳的暖冬。我知道你会在那里的。
你这个蠢得要命的秃驴。
我觉得下巴痒痒的，抹了一把，才发现原来自己哭了。
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他握着我的手，我知道他也想起来了。
我苦中作乐的想，月老的红线还真是坚韧啊，原来我们真的能十世夫妻，怎样都能找到彼此。
我看见冲天的霞光弥漫过来，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还是一如我们刚认识时候的那样好看。但是我知道，那不是霞光。
我挡在他面前，生受了这一击。
我看见他们诧异的脸。
看见慌慌张张好像被吓到了似的小白冲我跑来。
“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别向他计较了。他不会再打扰你们了，我保证。”我向小白说。
然后转过头，拼命给他挤出来一个笑：“我死了，月老的红线就算是断了。你可以去找个爱你的普通人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了，我批准了……”
血气弥漫。
“……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我还是好爱你。”
08光阴流转，岁月如梭。又是一个暖洋洋的午后。
老师宣布班里来了一个新的转学生。她伸直了脖子，想要看看这转学生的真面目。
啊，他好好看啊。啊！他被安排成自己的同桌啦！
天哪，这是什么偶像剧一般的剧情呀！她在心里暗暗尖叫。
他坐下了。她被他书包上挂着的一个造型古拙的青蛇荷包吸引了目光。真奇怪，莫名其妙的觉得眼熟……
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像是穿越了千年万年。
他说：“嗨，好久不见。”
故事才刚刚开始，但我们真是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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