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原创
插画:常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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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一年级的那个冬天,流行起了喇叭牛仔裤,我最好的朋友,她的爸爸妈妈给她买了一条,上面有米老鼠图案,现在看来是挺傻的,但是在当时是学生当中最流行的趋势。在当时,我往单鞋里塞卫生巾取暖。一定得是安乐没有翅膀的那一种,最便宜。也要省着用,不然,内裤底下就没得用了。
初二的时候我才开始使用带翅膀的卫生巾,是用平时家里不能给带饭,妈妈给的几块吃饭钱攒下来的。我一度痛恨自己,明明穷,还量大,一节课下来就要跑一趟厕所,我为什么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是一个石女。
拼命地学习,那是我唯一的骄傲。
同时,除了学习成绩之外,剩下的均为自卑。
那时候我有三个好朋友,两个男生,一个女生,男生的外号是恐龙、耗子,女生的外号是无限。我们是从小学开始相处下来的至交好友,但是,他们不知道我的家境。是我有意回避了。那时候能去我家的人,也只有他们三个,因为我们几乎是统一起跑线的。在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家家都是那个样子,可我看到他们的家不断在变,在变好,而我家,也不断在变,在变糟。但既然他们一开始就踏进了我的家,我没有理由拒绝。我希望他们比较麻痹,看不到我家的无助。在我上学的那个年代,九几年,家里就算有几个钱的,也不太讲究装修,水泥地上抹点红色油漆,厨房里贴个瓷砖就算是唯美家庭,而我的家,窗户上的玻璃从来都不完整,母亲用父亲抽过的烟纸壳糊上去。我猜,他们没看见,或者,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除了这三个人,我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进入我家。有很多人以为我家教严格,父母不允许孩子带朋友回家,在我上学的那个时候,确实有这样的父母。但我的父母不是的,他们没有管过我与朋友的交往。我不允许一般的朋友去我家,我不想他们看到我家厕所水泥地上和灰墙上大大小小的洞,那洞里常常钻出草鞋底子吓得我光着屁股冲出厕所。我不想他们看到我家屋里那我妈结婚时候打造的梳妆台已经没了玻璃,空槽的地方积满了灰尘。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家窗户的玻璃好像打了补丁的衣服一样,彰显着难为情的冷。我不想他们看到我家的阳台,空荡荡的,那时候家家都封闭阳台,全楼只有我家的阳台,还是刚刚搬进去的样子,一到冬天,阳台的门跟着风呜呜作响。
我没有一分钱的零花钱。
朋友间的活动,只要花钱的,能不参加我就不参加。和别人我不好开口,但是和他们三个,我无须开口,他们三个当初的家境都不错,尤其是无限,老大姐一样抢着付账,我默默承受着,每一次都沾到便宜,每一次也都在心底难过着。
什么时候,也让我请你们一顿。
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妈妈的维权。那时候我们所居住的小区开了一家商厦,就跟市中心的商厦一样大。我们不知道那时私营兴起,国营已经悄悄落下帷幕,还以为柜台售卖的都是有保障的东西,当妈妈看到商厦里某柜台售卖的皮鞋仅需要50块钱的时候,她咬着牙买了一双。
我记得那双皮鞋是黑色的,粗跟,是当年流行款式,鞋面上有金属球作为装饰,妈妈的脚瘦小,穿上去显得精致。她摸着那外皮说:“值了,50块钱买个真皮的,值了。”
一周以后,那双鞋的的鞋底从粗跟的地方断裂开来,妈妈领着我拎着那双鞋找到柜台的经理要求退货。经理以各种理由拒绝,妈妈最后一气之下说:“我们报纸见。”
那是一年的春节的刚过,春天还没有来。冷风吹着路边肮脏的积雪,还有我的脸庞。妈妈拎着那双鞋一句话也不说。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我对她说:“妈妈,你真厉害,口才那么好,把那经理说得哑口无言。”
我妈颇带着骄傲的表情:“哼,退不退是一码子事,我得把道理讲给他听。”
然而实际上,我并没有觉得骄傲,我觉得有些难堪,她的脸,并没有丝毫的胜利感。
后来,妈妈请家里的亲戚用胶把断裂的地方粘上,穿了一次,又开了。
这下,我的心情是沮丧。
妈妈很久以后才学会脏话,她说,是生活逼的。
我一开始就会。
我一直期待着报纸的报道。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妈妈从来没有把这件事说给另外一个人听。
或许,这是我想要当一个记者的理由?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吧,或许不是。
我觉得妈妈是可怜的,她那么美,所有的人都说她长得美,可是她连一双高跟鞋都没有,连一个粉饼都没有。
50块钱意味着什么?我爷爷并病入膏肓之际,我爸想去探望,一个长子,没有钱,问亲戚借了50块钱。
50块和50块如此不同了。
美。
人长得美。
但是穷,穷还美,就是多余了。
妈妈的美,成了多余。
我和妈妈一样多余。因为我和她生得一样美。甚至有人说,我比妈妈还漂亮。我从小就喜欢打扮,我偏偏对时尚有着敏锐嗅觉,我就是知道街上又流行起什么了,我就是知道自己穿那件姨们穿过的衣服会很丑,我就是想要,想要,想要漂亮的牛仔裤,紧腿的,喇叭式的,到了脚踝散下来的,轻轻盖过脚面的,再配上一双拉带白胶鞋,妈的,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一切!我看着鞋上的补丁,咒骂自己。
我不再去上体育课,因为我的白胶鞋,是姨家弟弟穿剩的,不是拉带的,是系带的,丑,还大两个号,还有一个洞。补上了,更丑。
没关系,我学习好,体育老师不能把我怎么样,只是说,你们班上那个班长,怎么搞的,总是在体育课请假。
有一次,我的棉衣被一群人当做垃圾在地上踩,他们踩得欢快,等我到了,班里一个高高的男生说:“班长,你怎么可能穿这个?”
我记得那件棉衣是白色的,有一点发黄,上面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广告图案,是我家亲戚给我的。
我挺牛的说:“我的,怎么了?”
然而我的内心是弱的,就连我自己,也觉得那件衣服,丑死了。
贫穷,确实限制了我所有的想象力。
当我连一顿肉都吃不上的时候,贫穷,必须限制我所有的想象力。
于是,我在有了一点点钱之后,开始疯狂补偿。
补偿自我,还有我觉得那些受了亏欠的人们。
给妈妈买鞋,请朋友吃饭。
然后因这补偿,我做了很多很多的傻事。
其中有一件是,我这三个朋友中的一个要结婚了。我和无限商讨着要随多少的礼。那时候我已经可以挣还可以的钱,而无限正被工作困扰着。我对她说,你给800就好了,我经济好一点,给1000吧。
我如此居高临下在当时并不自知,现在想想多么可笑。
我开始在饭局上托大,不许他们掏钱。
当我喝醉了跟他们说起过往的时候他们统统不信,他们不信我曾有过这样的生活,都是朋友相伴着长大,怎么会如此不知我的过往,他们不愿意当一个无知者。然而我除了花钱,再无别的了。
终于等到有一天,无限比我还要有钱,又开始了新一轮更加豪华的她的请客运动。我们就这样交替着,用钱,来交换着友谊,似乎填补过去的空洞,终于有一天我们之间的话题变成了哪个牌子的衣服更好看,哪家饭店更牛逼,我们无法交谈别的,我们越来越失去彼此,我们开始互相送礼,当有一天,我发现我再也跟不上她礼物的同等价格的时候,终于有一天,我我们绝交。
看《请回答1988》的时候,其中一个片段让我很自责。德善请她的两个好朋友曼玉和祖贤去家里玩。到了门口,另两个人发现德善竟然住着别墅一样的豪宅,感叹起来。德善说,不,我们家住在豪宅下面的地下室,我一直想隐瞒,但朋友间,不该有秘密。
她的两个朋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最有钱的那个女孩子说:“贫穷又不是你的错。”
然后三个人就高高兴兴去家里玩了。
贫穷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的。
但为什么我觉得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
如果在我们上学的时候,我也实话实说就好了。其实我知道他们不会嘲笑我的,可是不是嘲笑的那个东西似乎我更惧怕,我不敢说。如果我知道他们也会像德善的朋友一样,我又何惧说出呢?我为什么把自己包裹的那么紧,之后又夸张地释放呢?
为什么我讨厌金钱,而金钱却成了我的盔甲?
为什么我不敢说需要钱,也不敢说不需要钱?
为什么我会害怕别人知道我没有钱?
我不知道。
我常常和熊先生开一个玩笑,我说,如果我们早认识一点就好了,我一定赖着你给我买鸡腿吃。熊先生的家境不错,学生时代有不少零花钱。每到这时他总是颇为遗憾地说:“是啊,早知道会和你在一起,那时就该讨你做童养媳,把你养在我家,我父母一定会喜欢你的,给你买很多好吃的。”
这真的只是玩笑。
我再清楚不过,以我当初的个性,真遇到了他,一定避开。
除了他之外,我的历任男友,不知道我的家庭状况。
我已经敏感到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看到我的困境,尤其是我在意的人。
而我为什么敢告诉他?或许是他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我知道即使我说了,也不会改变什么。而其他的人,我不知道。我没有把握。
如果我是德善就好了。一个贫穷的快乐的女孩子。
可惜我不是。
不过,我已经在努力地是了。我要做德善,做德善那样的生于贫穷却懂得寻找快乐的人。
但是我还是忘不了。
忘不了我曾在鞋壳里小心地垫卫生巾。
忘不了我在晚饭时舍不得吃鸡腿,要把那鸡腿放进饭盒,好让带饭的同学都看到我也有鸡腿吃。
忘不了妈妈拎着鞋走在风里的脸。
忘不了家里空荡荡的梳妆台。
忘不了厕所里经常出没的草鞋底子。
忘不了妈妈对我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这句话,跟随了我从小到大。
几乎压垮了我。
好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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