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徐莉坐在咖啡店里，有点焦躁不安。
那是2014年，她跑到离家600多公里的陌生城市，来找前夫胡威谈判。
胡威和她已经离婚多年。
当初，因为客观条件不允许，徐莉把女儿小雯留给了胡威。
她真的好想见见小雯，可碍于当时的承诺，不得不找胡威协商。
胡威仍是老样子，沉默，坚硬，像座不动声色的火山。
徐莉说，我想认孩子。
胡威冷冷地说，不行。
“我是她妈妈。我现在有能力了，不会拖累她的。你让我见见她。”
胡威说，说好18岁就是18岁。
徐莉以理力争，说，要是走法律程序，我也有探视权！
胡威说，如果你为女儿好，就不要再来打扰她了。
徐莉说不出话来。
02
徐莉与胡威相识是在2004年。
18岁的徐莉跟着朋友南下广东去打工，在厂里结识了胡威。
胡威比徐莉大6岁，稳重又成熟。徐莉是厂里最小的女孩，胡威对她照顾有加。不久，两个人就恋爱了。
那个时候，徐莉年纪太小，玩心重。自己挣了钱，更是常常请假出去玩。没过多久，领导就把徐莉开除了。
徐莉在广东举目无亲，从工厂宿舍搬出来，茫然不知所措。
胡威说，有我还能让你露宿街头吗。
于是徐莉就这样和胡威住到了一起。
胡威是那种很大男子主义的人，觉得男人就应该负责女人的一切。
他从不催徐莉找工作，反而拍着胸脯说，以后化妆打扮衣服都找我报销。
有一次，徐莉家里翻新房子，妈妈打电话来问她能不能帮上忙。胡威知道了，二话没说，转了5000块。
18岁，真的很喜欢有个人强势地爱着你，不必思考遥远的未来，只要无忧无虑的现在。
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
徐莉不可能永远像个孩子，因为第二年，她怀孕了。
03
起初徐莉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毕竟她才19岁，不想把自己变成家庭主妇。
但胡威已经24岁，老家的同龄人好多都结婚生子。
他说，你生下来以后想干什么干什么，我保证不让你做家庭主妇。孩子送回我老家，让我爸妈养。
徐莉犹豫了。
他那么好，又收留她，又给她钱花。她没办法拒绝呀。
她想着，反正孩子生下来就送走，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她不知道，那个小小的生命一旦在身体里扎下根，就会与她生出千丝万缕的联系，成为一生的牵绊。
徐莉在胡威老家办了婚礼，顺便留下来安胎待产。
怀胎十月，她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儿，取名小雯。
说实话，徐莉是真的不会照顾孩子。她喜欢女儿，觉得她像个粉嫩的糯米团。
可小雯一哭，她就手足无措，每动一下都怕伤到小雯，她也只能跟着哭。
还好有婆婆，大大小小的事全包了。
出了月子，胡威和徐莉就要出去打工了。
可说起来也奇怪，天天守着这个小麻烦精，烦得要死。可离开的一刻，却又莫名的心疼。
徐莉不舍地抱着女儿，亲了又亲，说，乖，等着妈妈回来看你啊。
婆婆却在一旁笑她说，看你哪像个妈妈，就是小孩抱小孩。
04
这一次，徐莉跟着胡威去了杭州。
两个人的工作都比从前稳定得多。逢年过节，徐莉就会赶回去看小雯。
随着小雯慢慢长大，徐莉发现，母亲对孩子有天然的爱。但孩子对母亲的爱，却是要时间去培养的。
是08年的十一，小雯2岁多了。
徐莉借着假期回老家。她看见女儿，高兴地张开手臂，要抱她。可小雯却躲在婆婆身后，不肯让她碰。
徐莉张着手，站在那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过来啊，小雯，我是妈妈啊。
小雯却胆怯地看着她，用力地摇了摇头。
徐莉的心脏，仿佛瞬间透过一根银针，传出细细凉凉的疼。
从前，她以为生孩子是件任务，生下来，就完成了。
直到那一刻，她才真切地体会到，孩子离开身体的一刻，不是你与她的结束，而是个开始。
从此，孩子注定要成为生命中最牵挂的人。
05
可就在徐莉不知道怎么修复和女儿的关系时，她和丈夫胡威之间却有了裂痕。
工作上的原因，两人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交流越来越少。
另一方面，徐莉生孩子时，年龄太小。
撕心裂肺的疼痛，不只给她造成了生理上的伤害，也留下了沉重的心理阴影。
她下意识地抗拒胡威碰她，不喜欢房事。
徐莉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赚钱上，想在杭州扎下根，把女儿接过来。
可胡威因为爱打麻将，染上了赌博的毛病。直到债主找上门，徐莉才知道。
没有办法，她只能帮他一起还债。胡威向她保证，以后不会再赌了。
可没过几个月，又被徐莉发现。
印象里，那是徐莉第一次和胡威大吵。两个人站在大街上，各执一词。徐莉要他上交工资卡。
胡威觉得自己颜面扫地，怎么都不肯。
他心里知道自己是错的。但大男子主义的性格，死撑着决不向徐莉低头。他找了新工作，要去别的城市发展。
徐莉很绝望。所以胡威告诉徐莉时，徐莉只淡淡地说，我们到此为止。
到底还是太年轻吧。
胡威也没多坏，只是那时的他玩性大，需要一个管得住他的女人。徐莉比他小了6岁，他怎么会听她的。
他没有妥协，她也没有挽留。
06
徐莉回过一次胡威的老家，是给公婆和女儿一个交待。
那一年，她才21岁。
人生刚刚开场，便经历了恋爱，结婚，生子，离异。
徐莉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痛，还是苦，惟一清晰的，就是对女儿小雯极度的不舍。
她好想带着小雯一起离开啊。
可她哪有条件养女儿呢？她没有房子，也没存款。离开胡威，就要单枪匹马，独自在异乡闯荡。
她抱着小雯，哭着问，妈妈要走了，你会怪我吗？
小雯摇着小脑瓜，说，不会。
小雯俏皮的羊角辫，扫过徐莉的脸颊，也扫去了她停不下的眼泪。
徐莉在心里暗暗地想，一定要努力工作，将来有一天，把女儿接回到自己身边。
女人一旦做了妈妈，心底就有了柔软和牵挂。
但日子得往前走。
07
是2010年，徐莉做业务员，收入有了很大提高，也有了男朋友。
而胡威，已经结婚了。
所谓一物降一物，他终于遇到可以降得住他的女人。婚后，他带老婆和徐莉见了一面。
四个人坐在一起，只聊了一件事，就是女儿小雯。
胡威觉得为了给孩子一个健全的童年，希望徐莉不要出现女儿面前，直到女儿18岁成人。
这是个迫不得以的决定。
胡威的老婆说，你女儿还小，你如果总是出现，她就很难融入我们这个新家了，她就会觉得自己不是我亲生的。我保证对你女儿一定视如己出。就算我和胡威有了孩子，也会一碗水端平。
感情上，徐莉是绝不肯答应的。但理智上，她知道，那是对的。
只要有她出现，女儿就会是新家庭里的异类。
趁着女儿还小，让她融入新家，隐瞒后妈这件事，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徐莉哭着答应了。
只是，就像徐莉当初答应生下女儿却不知母亲的责任一样，如今她答应不见女儿，却不知母女分隔，要忍受怎样的痛苦。
眼睁睁看着小雯一天天长大，却不能参与她的生活，是对一个母亲最大的折磨。
08
后来，徐莉嫁人，生了儿子，事业也走上了正轨。
可她的生活越是幸福，就越思念小雯。这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时不时发作。
每次女儿的变化，考试的成绩，胡威都会告诉她。
孩子的姑姑还专门申请了一个Q，空间里放着小雯从小到大的照片。
但这些只会让徐莉更加思念小雯。无人的深夜，她会哭得撕心裂肺。
偶尔，徐莉也会给女儿买衣服，学习机，但都说是姑姑送的。
她全部的付出与爱，都躲在暗处。
2014年，徐莉借着出差去找胡威，求他让自己见小雯。
可他还是拒绝了。胡威说，你回去吧。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庭了，好好生活。总有一天你们会相认的。
是啊，她和他都有了新的家庭。
大家都善意地瞒着小雯后妈这件事，胡威老婆愿意把小雯当亲生女儿来养，她又何必搅乱平静的生活呢。
只是那天从咖啡店出来，徐莉还是越想越难过。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蓦然见到一座寺庙，暮色里，梵音缭绕。徐莉忽然悲从中来，坐在寺庙门前，放声大哭。
门口卖香的阿婆见她哭得伤心，劝她说，孩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闭眼摸黑往前走吧，不要太执念过去了。
是啊，她不能再这样执念下去了。她还有家庭，还有儿子。
徐莉长长地呼了口气，决定放手了。
09
时间转进2016年，徐莉从胡威那隐约知道，小雯有了手机。
她灵机一动，试着用手机号码搜索，查到小雯的Q号。从此思念有了归处。
徐莉不敢说自己是妈妈，只能用同龄人的身份，陪小雯聊天。甚至为了不露馅，她还在空间上传了几张侄女的照片。
慢慢地，她和小雯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有一次，聊起父母。小雯说其实她的妈妈是后妈。
尽管没人在她面前提起过，但她记得小时候自己参加过爸妈的婚礼。
长大后，她慢慢回忆起来，如果她是后妈亲生的，怎么会参加爸妈的婚礼呢。
她在心里有了这样的猜测，但从来不敢和任何人说。
徐莉都快哭了。她忍不住问，如果有一天，你亲妈回来找你，你会恨她吗？
小雯想也没想地答，不会啊。如果妈妈回来，就多一个人爱我了。我为什么要恨她？
一瞬间，徐莉的泪水冲出眼眶。
她没想到，猜到自己身世的女儿，依然活得这么阳光。
那一刻，徐莉在心里是感谢胡威一家人的。
一定是他们对小雯足够好，小雯才会这样开朗乐观吧。
她给胡威的老婆发微信，一直说谢谢。胡威的老婆说，她也是我女儿，有什么好谢的。
徐莉真想告诉胡威，他娶了个好老婆。
10
徐莉和小雯在Q上做了多年的朋友。
她知道女儿的心事，了解女儿的烦恼，甚至知道她的早恋。
胡威发现她对小雯的情况了如指掌，猜到她在网上和女儿有联系。徐莉说自己没有暴露身份，他也就默许了。
时间转进2020年，小雯到了中考的年纪。
胡威打来电话说女儿的成绩报告，聊孩子会上什么学校。
说着说着，他忽然停了一下，说，我想过了，等拿到高中通知书，我会把一切告诉小雯。
徐莉瞬间怔住了。
她一直在期待这句话，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耳边，竟有种时空错位的不真实感。
她反反复复确认，是真的吗？
胡威沉默了一会，说，我感觉……小雯有心事，可她不愿和我交流。你和她做了这么久的朋友，也许能说上话，劝劝她高中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
徐莉的脸上，挂着巨大的喜悦，可她眼里却满是泪水。
这些年，徐莉拼了命地工作，就是为了有一天自信满满地站在女儿面前，母女相认。
这一天，她等了太久。
11
徐莉清晰地记得是8月28日。
胡威老婆打来电话说，胡威都说了，小雯一直在哭。你要不开学前来一趟怎么样？
徐莉又紧张，又激动，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她说，好好好，要不……我先在Q上承认我是谁吧？
那天，徐莉在Q上联系小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小雯无比惊讶。她反反复复下线又上线。
她气妈妈一直瞒着自己，可又欣喜最知心的朋友，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妈妈。
徐莉一直安慰了四个多小时，小雯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徐莉脑子转得飞快。
她先在网上订了三张第二天的电影票，然后说，小雯，你明天和朋友先去看电影。我保证，等你看完了，就能看到我。
小雯担心地说，你过来很远的，不用这么急啊。
可是，徐莉真的急啊。
她恨不得马上生出一双翅膀，立刻飞到女儿身边，亲耳听她叫自己一声，妈妈。
12
有时，母爱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勇气。
从前，徐莉最多只敢开三个小时。但是那天，她一个人开了600多公里，赶去女儿的城市。
因为答应小雯要带她去玩，要陪她去学校报到。
徐莉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战士，长途跋涉，不远千里。
一路上，她没有一丝困倦，幻想着见面的种种，害怕小雯不接受她。
朋友安慰她，如果第一次见面不尽人意，也不要伤心。给孩子一点时间，慢慢来。
但实际上，小雯比想象中懂事得多。
徐莉赶到电影院时，小雯已经在门前等着了，还贴心地为徐莉买了水果茶。
徐莉远远地看了女儿一会儿，才走过去，喊她的名字。
这幅画面，她幻想过无数遍。可她从没想过，竟是这般宁和自然。
没有拥抱，也没有哭。
小雯听见她的声音，跑过来，带着一脸的阳光说，妈妈，你来啦。
那一声妈妈，那样亲切，就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13
当初离开时，小雯还是刚会走路说话的小朋友，现在都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了。
徐莉的心里百感交集。
她带小雯逛街，买衣服，准备开学的物品。
晚上，一起住在酒店里，彻夜长聊。
她们聊徐莉的过去，聊小雯的童年。两个人这才掉了眼泪。
小雯也说不出为什么，后妈对她很好，但她很少和后妈说心里话。可她和徐莉第一次见面，就把全部的心事倒了出来。
或许，这就是母女连心吧。她们之间，有着天生的亲密感。
徐莉陪着小雯，一直住到开学。直到分别时，她们才有了第一个拥抱。
小雯抱着徐莉，把头埋在她的肩上，不愿放手。
她说，妈妈，你还会回来看我的吧？
徐莉忍着泪说，当然会啊。
往后余生，小雯有两个妈妈来爱她。
回去的路上，徐莉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到底还是哭了。
这些年，她一直后悔19岁那年，自己那么草率地生下女儿，没能陪伴女儿成长，亏待了女儿。
好在她终是在时间的磨砺中，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母亲，走回到女儿的生命中。
小雯在qq上说，妈妈，妈妈……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吧？
徐莉又哭了鼻子。余生还长，她们再也不会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