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4年3月的一天，我下班回来时，发现爷爷买了块小黑板立在客厅。
爷爷说，不是，我拿来记事的。今天我去医院拿报告，确诊老年痴呆。早发现，早治疗。
聊起来，他对比了一下自己，感觉很像早期症状，于是也去做了检查。
有一天他问我，小婷啊，看到我的眼镜没？其实眼镜就挂在他的脖子上。
那时我还笑他“老糊涂”，以为人老了，这是常态，没想到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
爷爷摆手说，不用了，二院还是小医院嘛？再说了，这是慢性病，战线长着呢。医生都说了，早吃药，早控制，没事。
晚上临睡前，爷爷忽然敲我的房门。他说，我这个病，先别和你爸说。他离那么远，知道了也是干着急。
我说，切，你还不借病要挟他回来，不怕以后把他忘了呀。
爷爷一愣，叹了口气，关门走了。
这一年，我24岁，爷爷72岁。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不能随便和爷爷开玩笑了。人老了，身上的病会钻到心里去。
从前嘻嘻哈哈的一句话，现在就成了一块疤。
02
我出生在辽宁一座有山有海的小城。
我上小学那年，父母因为朋友的一些门路，去了智利打工，把我留给了爷爷。
奶奶在我还没出生前就去世了，我也只能跟着爷爷。
到现在都记得我爸在机场上跟我说的话。他说，爸爸妈妈去国外赚钱，等有钱了，就接你和爷爷过去。
爷爷只能在家里叹气。
而我呢，真的不在意。不是我冷血，而是在我整个的成长里，几乎没有父母的存在。因为机票太贵了，他们舍不得回来。
那时正赶上下岗潮，工厂倒了，连最低工资都开不出来。五十多岁的爷爷，跑去工地和小伙子一起扛水泥，搬砖头。
他说，不行啊，我有孙女要养。看大门挣得太少了。再说了，我孙女还小，晚上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家。
我写了我的爷爷。
其中有一句，“是爷爷用一点一点被水泥压弯的腰，支撑起我渐渐长大的脊梁”。
当时只觉得这句很美，可是许多年后的一天，很偶然看到，才体会出背后的辛苦与心酸。
03
爷爷确诊后，我还是告诉了爸爸。
那时候，他已经重新组建家庭了，有了一个儿子。
他显得有点急，说要回来。
我说，那你可要快点哦，回来晚了，他就不认识你了。
我爸当场落泪。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吧。几年才见一面，可埋在心底的感情，还是不能割舍。
是2015年，爷爷说话开始有点不利索了。有时让我拿筷子，他比比划划，半天才能说出来。
我爸是9月回来的。老婆和儿子都回来了。孩子长得和他很像。普通话说得还好。
我爸看见爷爷拉过弟弟说，爸，你大孙子回来看你了。
爷爷盯着弟弟的脸，愣了半晌，迷惑地问，你……是我孙子？
我噗的一声笑出来，却也有点难过。
当初我爸生了儿子，他也兴奋过的，可是现在，他都不记有这么个孙子了。
弟弟叫了他爷爷，他才想起来。
那天晚上，我爸一家睡在酒店。爷爷把我拉到他屋里，拿出一个大牛皮纸信封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里面有存折和房本。他说，小婷啊，你帮我看看，这些东西怎么过户给你。别等我全糊涂了，就忘了。
我塞回给他说，干嘛，就算跳过你儿子，你还有个孙子呢，不分给人家啊。
他说，是我糊涂，还是你糊涂啊。我走了，你弟弟还有爸妈，但是你可就没有人管了。我这点棺材本，给你当嫁妆。
我的眼泪一下就冲出了眼眶。我说，胡说什么，你得长命百岁陪着我。
04
说实话，慢性病就是这样。
开始的时候，大惊小怪，怕他忘这忘那。给他写了小卡片带着，上面有姓名，联系电话和地址。
我还给他买了带卫星定位的手表，就怕他走丢了。
但是爷爷除了老是忘掉眼前的事，没什么大的毛病。慢慢地，那些警惕的心就淡了。
每天，我都在他买的那块小黑板上写一天要做的事。他每天都看，基本都能做到。
只有一次，他煮了粥，忘了关火。把锅底烧糊了。
那次把我吓到了，于是把家里全部的灶头换成了电的。至少都有过热保护。
爷爷总是和我抱怨，电的火力不行。可是他反对没有用了。
没办法，我们在时间里，悄悄置换了身份。他现在是必须听我话的老小孩了。
有一天早晨，他看见我给他买的按摩仪，特别开心，和我说老王家有一个，太有用了。
晚上，他从厕所出来，看见沙发上的按摩仪，又特别开心地和我说，你买这个东西了？太好了。老王家有一个，可好用了。
我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没提醒他。
一份快乐，可以体验许多遍，就当是健忘的福利吧。人生处处有惊喜。
然而，这终究是个病啊。
05
爷爷的病是从2016年6月，快速恶化的。
他变得越来越懒。每天催他出去走走，他都要生气。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想要遥控器，但想不出来叫什么。他就那么指指指，嘴里说着，那个那个那个……
而我偏不拿给他。遥控器这么常用的东西，他怎么能想不起来。
而爷爷突然抓起手边的杯子砸在地上，对我大声地说，你就是坏人！你想气死我！
我吓了一跳。
从小到大，爷爷没有这样对我发过脾气。我委屈地说，你生什么气，这么简单的东西，你怎么可以想不起来！
说实话，我心里怕啊。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亲人。我怕他不记得我们的过去，不记得我是谁。
第二天，我就带着爷爷去复诊。
医生提醒我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啊，不能和他比任性了。
我听着，心里难过得半天缓不过来。
06
说说我自己吧，高中开始，我爸开始往家里寄钱了。
我和爷爷的生活才好起来。后来动迁，还分了新房子。
我爸说，让我高中毕业，直接去国外念书。我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但爷爷这个年纪，想移民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也不愿意走。
高三那年，我告诉我爸，我不出去了。我给分析了情况。我的成绩名牌大学不够，野鸡大学又不想去。还不如在国内读。
理由说了一堆，其实我是舍不得爷爷。
我一想到以后他自己一个人留在国内，孤独终老，我就心里疼得难受。
是他将我一手拉扯大。我不能等他老了，弃他不顾。
后来，我去沈阳读了大学。大三的时候，和一个男生恋爱了。
我们其实挺相爱的，从学校谈到工作。
他为了我，来了我住的城市，考上了公务员。
我们都已经开始准备婚礼了，男生出了车祸，抢救了三天，没能救回来。
那段时间，我特别的压抑。爷爷整天守着我，开导我。
记得是个周末，忽然接到影楼的电话，通知我去取结婚照。我当时就崩溃了，对着电话破口大骂。
后来，是我爷爷把照片取回来的。我不知道他在去拿照片的路上，想了些什么。
应该也很难过吧。他最疼的孙女，正在经历人生里最难的时刻。
照片拿回来后，爷爷挑了一张笑得最开心的，摆在了电视柜上。
我问他，你摆出来干嘛，想气死我。
爷爷说，我就看看你对着他还能哭出来不？这小子，就爱笑，你哭就是对不起他。
我当场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可是之后，我心里仿佛痛快了，从此清除了所有郁积的悲愤。
07
起初心里有着前任，我没法爱别人。
后来，爷爷病了，我也就没什么心思恋爱了。
当然，也因为工作忙。
2017年，我27岁，在公司里也是个小中层了。新来的小姑娘，背后都叫我“灭绝师太”。
可是我这“灭绝师太”，回到家，快要被我爷爷灭绝了。
因为爷爷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
每天疑神疑鬼。一会怀疑有人进了家门，一会怀疑邻居偷了我们家酸菜。
以前东北冬天是要囤白菜，腌酸菜的，可现在早就去市场买了。
我和他讲，咱们家好多年都不腌了。你好好想一想。现在楼道里都不让放东西，缸都卖了。
他就茫然地看着我，说，不腌酸菜了？
我说，对啊。
他忽然就生气了，说，不可能，小婷最爱吃我炖的酸菜冻豆腐了。你个坏人，你就是骗我！
有时候觉得，爷爷比男朋友还会扎我的心。
我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知道他会忘记所有的一切，可他却记得小婷最爱吃什么菜。
我说，爷爷，我就是小婷啊。我长大了呀。
他这才安静下来，说，对，你就是小婷，小婷长大了。
08
时间转进2018年，我快要招架不住了。
请了保姆回来照顾他。一个月，被他骂走了三个。每天回家，我都头大。阿姨天天和我抱怨，骂她了，打她了。
而就在这一年，爷爷开始控制不住大小便了。
他真的就像个小孩子了。只要想尿，随时尿。我给买了尿不湿，告诉他如果想大便，一定要说。
他憨憨地点头，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那一年，有个男同事追我。比我小四岁。
我喜欢叫他小朋友。他挺执着的，不论我怎么拒绝都锲而不舍，后来，我对他就有了好感。
一天公司发了一箱桃子，下班，小朋友就主动帮我搬回家。
结果那天一开门，就闻到一股恶臭。
爷爷站在洗手间，腿上赃兮兮的。
阿姨站在那里骂，叫你大便叫人不懂吗？而爷爷只会嚷嚷，你是坏人，你是坏人！
我冲过去说，干嘛骂我爷爷，他脑子不好了，你也不好啊。
我打了水，给爷爷擦手，擦身子。阿姨赌气，什么也不管了。
我一个人安排爷爷吃饭，洗潄，躺在床上睡了，才发现小朋友已经走了。
第二天，他看见我的时候，眼睛里的热情就没有了。他大概是被我爷爷吓退了。
我和闺蜜说起来。
她说，挺好的，爷爷就是你感情的试金石，爱不爱，让咱们老爷子吓一吓就知道了。
我被她逗笑了。
但爷爷才不是我的试金石，他是我的金子。
09
2019年，爷爷右边的胳膊和腿，已经不太会动了。
我开始学习护理知识，每天帮他翻身，活动四肢。
还好，他的脾气没那么暴躁了。大部分时间都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变得特别听话，喂饭就吃，躺下就睡，只是几乎不记得任何事了。
早晨，我给他擦脸，他就笑呵呵地看着我。我问他，我是谁啊？
他还是笑。
我从他的笑容里，读出一片空白。
心里也就空落落的。我没想到有一天，爷爷会完全忘记我。
有时候，爷爷会莫名不安，显得特别焦躁。我就会拉住他的手，陪他坐一会。爷爷慢慢会平静下来。
虽然他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但仍然记得我们相伴的感觉。
因为我们在一起太久了。
小时候，我与他相依为命。现在，他与我为命相依。
我这辈子，可以不恋爱，不成家，不要孩子，但必须陪他走完这一生。
10
春天的时候，我想晒晒家里的东西。
整理爷爷的衣柜里，发现了一个小箱子，里面放的都是我以前的作业本。
最上面的，是一个作文本。
我随手一翻，就翻到了我小学的那篇满分作文。
显然爷爷总打开这一页，上面留了很深的折痕。我不由得读起来。
500个字，很短，我轻声念到最后一句——是爷爷一点一点被水泥压弯的腰，支撑起我渐渐长大的脊梁。
心里莫名的疼。他付出了多少辛苦才把我养大啊。
这时，坐在旁边的爷爷突然口齿不清地说，这是我孙女小婷写给我的作文。
我激动地转过头，说，爷爷，我就是小婷啊。
他看着我，慢慢地就笑了，所有的皱纹，都舒展在灿烂的阳光里。
那是2020年5月，我亲爱的爷爷，最后一次叫我小婷。
从此他再也想不起自己宠爱了一生的孙女了。
但只要还能每天下班后看到爷爷，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幸福。
所以我最亲爱的爷爷，请你长命百岁吧。
我们说好的，你还要看着我穿上婚纱，陪着我去拿婚纱照，把我交给另一个男人不是吗？
而我真的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没有了爷爷，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会是怎样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