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如月
01
凌晨五点，方琳醒来了。
她看了一眼身旁侧睡的陈暮，轻手轻脚地起床走向窗边，窗外的天已经呈现出明朗的蓝色，还有微弱的星光闪烁着。
近来，她的睡眠越发的少了，每晚睡前她都要假装睡着，即使再痛也会硬生生地忍着，这样陈暮才会放心地睡着。
等他睡着了，她才敢稍微捂住一点肚子，然后在黑暗里习惯视觉，一点点看清这间屋子里陈设的轮廓。
想起了跟陈暮的过往。
02
1988年，方琳跟陈暮都是20岁。
他们是高中校友，认识但不熟，毕业后都没读大学，而是进了城里打工，方琳因为长得漂亮，活泼开朗嘴巴又甜，亲戚给她在加油站介绍了份工作，而性格木纳的陈暮在给一个单位开车。
两人毕业后都没见过面，却在有一天加油的时候重逢了。
后来，陈暮每次都专程绕到这里加油，加油的时候跟方琳聊几句，这样的日子一久，尽管什么也没说，但已经显山露水。
方琳也看上了陈暮，一直等他开口。每次他来加油，加油站的同事都向他们投来八卦的眼神。
到了那年年末，天气已经十分冷了，陈暮来加油的时候，方琳看见他双手满是冻疮，给他织了一双军绿色的毛线手套，因为害羞又不好意思直接送，只好等他下次来的时候，悄悄塞进了车窗。
再下一次，陈暮来加油，方琳特地看了一眼，他居然没戴。
她立刻拉下了脸，也顾不得矜持了，问他：“我给你织的手套呢，怎么不戴？”
陈暮愣了半天，才不敢确定地说：“是你织的啊？”
“不然呢？”方琳哼了一声。
谁知，第二天陈暮一早就来了，戴着那双军绿色的手套，举起双手对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找老板要回来了。”
方琳垂下头，红了脸。
03
最后还是方琳主动的。
在次年春暖花开了，陈暮来加油的时候，方琳正好下班，主动问他，能不能顺带捎她一截。
谁知陈暮拒绝了，说这是老板的车，不能私自载人。
方琳气得要走，陈暮却叫住了她，“你等我一会儿。”
二十分钟后，方琳看见陈暮骑了一辆自行车过来，那时候加油站附近的平房还没拆，不知是谁家的院子，种了一棵高大的白玉兰，此刻正开的暗香浮动，风吹过来，都带着香气。
方琳嗅了嗅这香气，看着陈暮飞快地蹬着自行车朝她驶来。
所以，在方琳的记忆里，白玉兰的花香和陈暮有了某种模糊但坚定的关联。
陈暮把车停在她面前，尴尬地说：“我只有这个车，你不介意我就送你回家吧。”
方琳抿嘴笑了，跳上了自行车的后座，看着陈暮结实的后背，以及起风时，鼓起的衬衫。
下车时，方琳说：“你可以每天送我回来吗？”
陈暮挠头又皱眉，问了她的下班时间。
方琳故意晚说了半个小时，陈暮一听：“那好啊。时间刚好。”
方琳松了一口气。
这天开始，每天她都在加油站等陈暮来接，那个年代一男一女这样，在外人眼里就等于是在谈朋友了。
而迟钝的陈暮却没往这边想，直到有一天，方琳的父母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他才反应过来。
整个过程都是懵的，方琳都恨不得去掐他了。
方琳的父母也觉得陈暮不错，会开车这门手艺就饿不死，加上陈暮老实得可爱，最重要的还是方琳喜欢。
虽然方琳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喜欢，但他就这样住在了她的心里。
半年后，方琳就跟陈暮回家见了父母，双方定了结婚日期，然后一起去领了证。结完婚，方琳才想起来没有拍婚纱照，这件事就成了她的遗憾。
第二年春天，陈暮有天休息要拉着她出去逛街，到了照相馆门口，她才知道他的意图。
方琳心里一阵感动。
他们拍了一张最贵的婚纱照，方琳穿了最贵的婚纱，而陈暮穿了一套西装，两人捧着一束花，站在一棵假竹子旁边，对着镜头露出微微的笑脸。
走出照相馆，方琳牵着陈暮的手，心满意足。
04
结婚第二年，方琳怀孕了。
然而，孩子没能保住，在快满三个月的时候自然流产了。方琳倒没有太大的感觉，反正年轻，还有的是机会，倒是陈暮自责的要命。
他怪自己没有照顾好方琳，一个大男人都快哭了，反而是方琳安慰了他许久，这件事才过去。
只是，奇怪的是后来方琳一直没有再怀上。
有一次，方琳月经推迟，以为是怀孕了，结果去检查确实空欢喜一场。回到家，方琳就开始哭。
陈暮安慰她，“怀不上咱们就去看医生，如果看了医生还不行，咱们就不生了，这辈子就咱俩，也很好。”
不会说话的陈暮，说出这番话，结结实实把方琳感动了。
幸运的是，所有的检查都没有任何问题，终于在1999年的年末，方琳怀孕了，在千禧年生下了一个女儿。
方琳跟陈暮总算是圆了梦，日子也开始顺风顺水起来。陈暮从单位辞职后，开起了出租车，而方琳从加油站辞职，开了一家化妆品店，生意越做越好。
日子像流水般从眼前掠过，但方琳并不开心。
因为工作性质的问题，陈暮在家的时间很少，两人明明住在一起，但碰面的机会却很少。
三十多岁的方琳，明显感觉到了爱情的逝去。
从前见面时的欢喜，不见时的想念，都一点点散落在了柴米油盐里。也许，这是每一对夫妻的必经之路，但是她还是觉得失望，同时也在这种失望里妥协。
她想，这大概就是婚姻吧。
女儿渐渐长大，夫妻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为了活着，为能活得更好而忙忙碌碌。陈暮又老实，经常帮搭档顶夜班，十天半个月跟方琳都打不着照面。
方琳天生浪漫爱幻想，但经过了生活的洗礼，也想通了，爱情本身就是有寿命的，当初爱的痴心不改，都被生活消磨得丁点儿不剩了。
如今，方琳52岁了，女儿也早已经去了外地读大学，而她却在这个时候，被查出了宫颈癌，还是晚期。
得知结果的那一刻，陈暮比她先哭。
05
窗外的天色大亮了。
陈暮醒来见方琳站在窗边，身体被朝阳照耀着，她见他醒来，坐回到床上，忽然挽起他的手臂，像个女孩一样撒娇说。
“我们还从来没有去旅游过，我们去一次吧。”
陈暮说，“好，你想去哪里。”
方琳的脸上涌现出少女的喜悦，“去草原吧，我一直想去骑马。”
陈暮说，“好。我帮你拍照。”
方琳笑了。
自从知道她生病以后，陈暮就请了长假，每天陪她一起跑医院，每天到处托人问医生，说上海有家医院做这类手术比较权威，一向听方琳话的陈暮，非要坚持带着她去上海做的手术。
然后寸步不离地照顾她，晚上睡觉时，永远是等她先睡着了，他才能安心地睡。
有好几次，方琳假装睡着之后，听见了陈暮低沉压抑的呜咽，自己也默默地流泪。
从查出来到做手术，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陈暮瘦了20多斤，整个人都成了竹竿。
尽管如此，横亘在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因为发现的太晚，医生估计，即使手术成功也只有五年的存活期。
所以，陈暮索性辞了工作，只一心一意地陪着方琳。
方琳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每天挽着陈暮的手，一会儿没看到他就急得不行。
路过花店，还会拉着陈暮进去给她买花。
因为方琳说：“从我们结婚后，你就没给我买过花了。”
现在，每天陈暮出去买菜，都会给她带一束花回来，方琳也不怪他乱花钱，她说要把过去三十年的都补回来，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陈暮一听，又眼圈发红，“别瞎说。”
方琳过来抱住陈暮，又说：“你说，我们都多久没有拥抱了。”
陈暮说：“那我以后每天都抱你。”
方琳倒害羞了，“老夫老妻了，太奇怪了吧。”
陈暮说：“有什么关系，我们是合法夫妻。”
方琳吃吃地笑，笑得眼纹堆起来。
06
计划的草原之行，到底是没能实现。
他们原计划8月份去内蒙古，据说那个时候最美，陈暮这个旅行白痴，连路线都规划好了，机票也提前订好了。
但是，方琳却只撑到了7月中旬，被紧急送往医院后，她已经昏迷了，第二天醒来时，疼得她整张脸都有些扭曲了。
陈暮一直握着她的手说：“老婆，再坚持一下吧。我知道你很痛，但是我不想让你走……”
方琳看着陈暮鬓角的白发，消瘦的脸庞，十分艰难地说：“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陈暮终于泣不成声。
方琳说话困难，但还是坚持说了很多话。
她说，“生病以后，我好像回到了恋爱的时候了。”
她谈起恋爱时的往事，眼里闪着光亮，陈暮说对不起，我应该对你更好一点的。
方琳艰难地喘息着，对他摇了摇头。
年轻的时候，为了生活，只顾着拼命地赚钱，如果不是生病，她原本想的是等55岁以后，他们再去计划晚年生活，去草原骑马，去北方看雪，去弥补年轻时失去的好时光。
在生病之前，她一直以为她跟陈暮的爱情早就没了，剩得只有习惯和依赖，但生病以后，她才意识到，其实感情一直都在，只是沉在了岁月的深处。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想换一种方式生活，好好地跟陈暮过日子，对彼此更多关注一点，不让爱沉下去。
最后，方琳交代了一些事情，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和女儿。
陈暮看着她闭上眼睛后，觉得一下子心里全空了。
他后悔，在过去三十年里没有更好地去爱她，照顾好她。后悔，应该补拍一次婚纱照，她喜欢的那种海边风景的，其实，他老早就想好，要带她拍海景婚纱照，还写了一张纸条放在相框后面，想着等拍完，换下来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其实，他也记得她抱怨过，陪伴她的时间太少，但是他只想努力赚钱，因为她说过，等以后老了想要一个自己的院子，种菜种花种果树，再搭个秋千，像那首歌里唱的，一起慢慢变老。
可惜，从今往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前两天，旅行社打电话来跟他确定行程，确定方琳的名字时，他忽然哽咽了。
明明感觉她还在，却永远也见不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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