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第九
我觉得要贴着万物写,草木有情,当心游离笔下的事物,读者就游离了你。
标尺第十
所有不符其尺度的,我们多习惯于看着是别人的问题,而鲜有反省尺子是否有问题。
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只是我的尺子。
写小说,无论长中短篇,作者心里,都应有把标尺。
用这把标尺去量那些伟大的作家,量同时代的作家,同时也用这尺子来量自己。
我们不能量别人用一把尺子,量自己,再换一把尺子。
色彩第十一
好小说是有色彩的。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主色彩。
在我的阅读体验里,鲁迅是铁的黑,萧红是冷绿中的强红,张爱玲是阴郁的紫,废名是天青色,汪曾祺是无色的水,陈忠实是土黄,莫言是印象派的五彩斑斓……
童年体弱多病,长期被梦靥和经常性的梦游困扰,心情阴郁而悲观。
青年时怕死,现在不怕,只是尚有些不舍。
小说与音乐是相通的。
人情世态之复杂,哲学宗教之至理,皆在“远”“静”二字中得之。
叙事结构之繁杂,人生百态之幽微,皆靠“繁”“复”二字来经营。
故有白乐天“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长篇小说如管弦乐团,钢琴提琴,横笛竖笛,大号小号,低音鼓、定音鼓……各种乐器配合 ,如各色人物纠缠。夫观《战争与和平》,上千人物进退有序,而各色人物命运悲喜,又自有发展规律。
每个作家,都有迷恋的主题。
主题与作家的情怀有关,有怎样的情怀,决定了,这个作家关注怎样的主题。
鲁迅欲以小说“揭出病苦,引起疗救者的注意”,于是他的小说执着于国民劣根性的批叛;汪曾祺欲以小说“人间送小温”,故其执着书写人性之美。
主题也与作家经历有关,莫言幼年饱尝饥饿,故其小说执着于饥饿。我几乎所有小说都涉及恐惧。
主题有大小,杜甫关注“访旧半为鬼”,贾岛关注“僧推月下门”。
有人写大主题,有人写小主题。
有人爱读大主题的作品,有人独喜吟风弄月。文学生态因此而丰富,文学因此而迷人。
立场第十四
立场很重要。
每个人看世界,都会有自己的立场。
这立场是我们的精神胎记,是生活使然。
有立场,自然就有局限。
立场决定我们看问题的眼光,局限给出我们写作的边界。
伟大的作品,是立场和局限冲突的结果。
奥威尔就说:当你认为文学与政治无关的时候,你就在表达一种政治观点。
立场会随时代而变,这与人的品行无关,人是社会的产物。
我从来就不那么坚定,对于坚持的东西,也会去怀疑是否有错。
比如这些文字,只是我平素的想法。我从来无意于提供真理,也无法提供真理,能做的,只是给世界多一种参照,为文学生态中,添一株植物。
风格第十五
理论家谈文学,容易过于迷信风格化。
甚至视风格独特与否,为作家是否成熟之标志。
风格是柄双刃剑。
以鲜明风格见长的作家,也是被风格约束的作家。
沈从文写湘西固然好,写城市生活就不灵。
铁板铜琵大江东的苏轼,写起“十年生死两茫茫”,胜却同代婉约词宗。
以双溪舴艋舟载愁的李易安,却有“死亦为鬼雄”的豪迈。
鲁迅风格是多变的,文体从小说到杂文到散文诗到古体诗到小说史略,或空前或绝后。
《故事新编》《在酒楼上》《阿Q正传》《孔乙己》,也是全然不同的模样。
风格是手段。以风格为目的,必止于风格。
混沌第十六
《庄子·应帝王》中的一段故事: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
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
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
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
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译文:南海的帝王叫做“倏”,北海的帝王叫做“忽”,中央的帝王叫做“浑沌”。倏和忽常常一起在浑沌的居地相遇,浑沌对待他们非常友好,倏与忽商量着报答浑沌的恩情,说:“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外界),听(声音),吃(食物),呼吸(空气),唯独浑沌没有七窍,(让我们)试着给他凿出七窍。”于是倏和忽每天替浑沌开一窍,到了第七天,浑沌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