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小倩都是小县城的孩子，我家住在东关，她家住在北关，骑自行车也就不到30分钟的路程。
高一时，我和小倩原本不是一个班。她初中时成绩特别好，是以城关一中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我们一高的。
高一下半学期，她才转到我们普通班。转过来的原因，据她自己说，是高手太多，压力太大，她跟不上。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高高的马尾，从我的课桌前飘过。没错，就是飘过，就像玄幻剧里仙女从天上缓缓落下来那种感觉。
后来，我俩好后，我老是给她说起这一幕，她拍着我的脑袋纠正：“方大力，你一定记错了，我都没有白色连衣裙。”
2.
反正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寻找小倩的身影。课堂上，操场上，食堂里，我总是能一眼找到小倩。
但那时候，充其量只是暗恋。
且不说老师家长都视早恋为洪水猛兽，也不说小倩比我成绩高半截头，就说我自己，说到底不是一个自信的孩子，老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世上美好的人与事。
我10岁那年，我爸妈离婚。我爸出轨，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儿子都会跑了，我妈才放手。
我那时小，也不是特别清楚中间的来龙去脉，反正就是从那以后，我妈就不快乐了。
她不愿我见我爸，也不愿我花我爸的钱，有时候我爸要是偷偷请我吃个饭，她就哭着说“他就是讨好你，他根本就不爱你，他只爱他那小老婆小儿子”。
我恨我爸的移情别恋，也怕我妈的歇斯底里，更觉得他们都非常自私——这个当然是少年的偏激。
这种无法自处的仇视，让我越来越害怕回家，对学习越来越没兴趣。
但我又不愿别人知道我爸妈离婚，我爸早就有了私生子，所以我表现出来的，就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都无所谓。
3.
暗恋上小倩，成了我压抑又糟糕的高中生活里，唯一有盼头的事情。
她看起来那么优秀，那么阳光，那么上进，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家庭幸福。
我和小倩熟络起来，是高二下半学期，我俩成了前后桌。
小倩没有那些好学生的高冷和自负，她非常有耐心，不仅会给我讲题，还把她的辅导资料借给我看。
“小倩，你真是天使，之所以跌落凡间，一定是觉得我太可怜。”我贱兮兮地对她说。
“得了吧，我跌落凡间，是为了拯救人类，你不过是人类的一份子。”小倩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怼起人来却干脆利索。
她美丽的外表下，一直都有股孤注一掷的狠劲儿。
那时候，我就知道。
4.
同命
我俩走得越来越近后，关系要好的哥们儿老拿我开玩笑：“方大力，你有点自不量力。”
我嘴上不饶人：“谁还没有追求进步的权利”。
其实，我心里也老自卑了：光伟正的小倩，应该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单纯想帮我这个后进生而已。
但接触多后，我也知道了小倩的另一面：
她爸妈关系不好，她自幼就是在父母的争吵中长大，她最大的愿望竟然是爸妈离婚。
“我觉得你妈挺勇敢的，最起码她选择了放手，我妈为了维持这表面的完整，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苦的都是自己。我将来要是嫁了人，过得不好，立马走人。”
小倩斩钉截铁地说。
那一刻，我觉得我俩又近了点：
说到底，都是不幸的小孩。
只是，一个看起来优秀，一个看起来颓废罢了。
5.
表白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班有60多个人。
高二时，我排名在40多名。后来，暗恋的魔力，还有小倩的帮助，高三时我考过最好的名次是19名，最差的也是20多名。
“行啊，方大力，孺子可教嘛。”有次，在食堂吃饭时，小倩说她想考中山大学，问我想考哪里，我就顺嘴说，她去哪儿我去哪儿。
她笑得可开心了，说我离中山大学的门儿，还有点远，要加把劲儿。
她哪里知道，我其实在向她表白。
“我怎么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我俩好后，有次说起这茬，她说，“你成绩本来就不稳定，我怕把咱俩的心挑明了，你得意忘形，成绩一落千丈。你妈养你不容易，你比我还不能有闪失。”
但高考后，没有等成绩下来，我还是对小倩表白了。
这里面，也有私心在：我肯定考不上中大，怕成绩一下来，自己更没有勇气，所以就趁着成绩没下来，说出心里话。
我没有想到，小倩竟一口答应了。
“你真的喜欢我吗？”我问她。
“喜欢你，因为你让我可以没有负担地快乐。”小倩说。
后来，历经种种，我才明白，我伪装起来的幽默和轻松，无法给小倩想要的人生。
我们最终都被意外和现实打回原形。
这，都是后话了。
6.
全然
大学后，我和小倩分居两地。
我几乎每天都给小倩打电话发信息，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每天都很惶恐。
小倩太优秀了，中山大学有那么多优秀的男生，我老怕她被别人抢走。
“你这心心念的女朋友，到底和你发展到哪一步了啊？”有一次，在卧谈会上，宿舍的哥们儿问。
听说我们俩仅仅是拥抱过后，那帮坏货都笑掉了大牙：“方大力，你这个怂货，也太纯了吧。”
这群嘲，让我心里五味杂陈。
实话实说，一二十岁，正是精力旺盛，对男女之事特别好奇的时候。每每看到稍微暴露点的图片，都蠢蠢欲动，精虫上脑。
但冷静下来，又觉得欲望是欲望，心爱的姑娘是心爱的姑娘。
那时候，甚至还有这么一种认知：越是心爱的姑娘，越不能动她。
该怎么形容呢？
怕伤了她，也怕破坏自己心中的完美感。
或许还有，因为对未来不确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某种托付的压力。
我想，这应该是很多男人年少时共同的心病。
在我这里，它还有一层意义：
父母的不幸婚姻，让我过早见证了男欢女爱的不堪和丑陋，也让我想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一种全然的美好。
这美好，当时就是小倩。
7.
冲动
大一那年寒假，有天，我妈不在家，我就让小倩来我家玩。
我没有去过小倩家，我知道她妈妈不喜欢我，也一直反对我们交往。
小倩来找我前，我刚重温了一遍老电影《泰坦尼克号》，满脑子都是杰克和露丝跑到游轮最下层，躲在老爷车里行不可描述之事那一段。
兴奋至极，露丝在窗户上拍下的那个手掌印，也抓在了我的心窝里，挠得欲火烧身。
所以，小倩来后，我根本就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只记得她嫌暖气太热，小脸红扑扑的脱下羽绒服后，黑色的修身毛衣，把女孩玲珑的曲线，凸显得完美又诱人。
我没能控制住自己，上前开始脱她的衣服。
至今想来都非常可笑的是，我把小倩的衣服都脱了，我自己还穿得整整齐齐。
这种强烈的反差，说明什么？
说明在那一刻，欲念叫嚣着我去征服一个姑娘，理智却一直说服我去保护她的全然。
所以，在最后一步时，我忽然停下来，喊出了那句后悔一辈子的话：
“周小倩，你把衣裳给我穿上！”
8.
愧疚
我说出的为什么是“周小倩，你把衣服给我穿上”，而不是“周小倩，让我把衣服给你穿上”？
后来，我分辨出了其中的差异：
我必须借助命令小倩，才能停下手来。我无法靠自持，熄灭内心的欲火。
这，无疑伤害了小倩。
这种伤害，让我多年后，想起来就忍不住想扇自己一个耳光：
我太怂了。
这种怂，绝对不是，我当时没有把自己的第一次，和小倩的第一次，交融在一起。
而是，我可以用更温柔更恰当的方式，保护小倩的全然。
我当时的做法，真是太混账了。
后来，我谈了两三场恋爱，结婚生子，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伤害：
一个女孩子把最崭新最珍贵的自己，呈现在我面前，我却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说“不稀罕，拿回去”。
这种明明把心爱的姑娘看得很重，却最终把她伤得太深的混账，是我青春岁月里，最不忍直视的过往。
9.
错失
这件事发生后，我和小倩陆续开学。
我们分隔南北两地，相距1500公里，很多误解无法在面对面的交流中，化解治愈。
我为自己的鲁莽还有处理不当，羞愧。小倩为自己的卑微还有不被善待，痛苦。
我们常常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分歧吵起来，或者突然陷入沉默。我们都知道问题的症结就在房间里的那个下午，但都不知道怎么解决。
我决定给小倩写封信。
我坐在大阶梯教室里，深深地剖析了自己的欲望、冲动和愧疚，我希望得到她的原谅、宽恕和理解。
就在我把信写好，还没来得及贴邮票时，辅导员找到我：“方大力，拿上学生证，买最快的那趟火车，回家。”
在县印刷厂上班的我妈，夜班回来的路上，被一辆大货车撞了。我小姨不敢和我说，辗转找到辅导员。
我的天，就这样塌了。
葬礼上，我爸也来了。
他把我喊到一边，说我妈走了，他会管我。
我看着水晶棺里再也无法醒来的我妈，哭着扑到我爸身上打了一拳：“要不是因为你，我妈不会死！”
那时，我还年轻，以为我妈和我的种种不幸，都是我爸出轨引发的一系列后遗症。
后来，我当了爸爸，才理解，任何情感的分裂，都有多面。
10.
再见
我妈下葬后的第三天，我去超市买回学校的东西，碰见了小倩妈妈。
“方大力吧。我认得你，听说事儿，挺难过的。但是，有些话，我还是要说。
你和小倩，我一开始就不同意。如今，你妈走了，你爸那样，你俩更没可能。你要是真心为小倩好，你知道该怎么做。”
站在超市海鲜区，小倩的妈妈对我说。
那一刻，我看见水缸里游得正欢的一只鲈鱼，被售货员捞上来，啪一声杀死在案板上，点点头离开了超市。
我想告诉小倩，我失去了我妈，我打了我爸，我不清楚能不能读完大学。
我还想告诉小倩，我遇见了她妈，她妈说我们没有未来，我要是爱她就离开她。
我把这些话，都写到了那封没有寄出的忏悔信里，然后焚烧后冲进下水道。
我不想再接小倩的电话。
我开始逃课上网，成绩一落千丈，白天昏昏欲睡，晚上一眼不眨，甚至出现幻觉，老觉得别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有一次，盛怒中，我拿起水果刀，差点戳中我下铺的兄弟，只因他把充满汗味的球衣，随手放在了我床上。
辅导员找到我爸，建议我休学。
我不愿和我爸回家，是我小姨我接回去的。
我休学前，就向小倩提出分手。
察觉出异样的小倩，来找我，我拉上一个关系好的女同学，去火车站把她气走。
看着她怒气冲冲地上了火车，我蹲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大厅，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妈走了，小倩走了，她们都走了。
11.
打探
休学的那一年，我住在我小姨家。
她在县城开个幼儿园，我就跟着她边治疗边招呼孩子们。周末时，我骑上自行车，把以前和小倩去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我一个人去爬山，去游泳，去溜冰，去看电影，去那个拐角处的报刊亭买可乐和冰激凌，然后在心里说：“周小倩，没了我，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后来，我的病好一些，我又返回了学校。
我还是想念小倩，就向和小倩关系好的一个高中女同学，打探情况。
“方大力，小倩这么好的人，你却这样伤她，你特么还有良心吗？你别打听了，小倩已经有了男朋友，人家还是个研究生！”
这个消息，让我心痛，也让我清醒：
我和小倩本来就不是一路人。现在终于，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12.
祝福
大学毕业后，我怀着逃避的心态，不想走向社会，就读了研究生。
我读研时，才知道，我这些年所有的花销，都是我爸偷偷给我小姨，我小姨给我的。
“你爸伤害过你，但他也爱你。你妈和你爸分开，你爸有错，你妈也有问题。”小姨说。
研究生期间，我谈了一个女朋友。她和小倩长得有点像，但后来我们还是分了。
我们无法寻找一个人的替身，并真的爱上她，我们念念不忘的，还是原来那个人。
研究生毕业后，我进入中铁某局，有过两段无疾而终的恋爱，最终因为我工作不稳定而分开。
期间，老同学碰见，我也听到小倩的消息：
留在了广州，进了会计师事务所，嫁给了本地一个富裕家庭的男人。
这些消息，让我紧张，又让我释然：
她那么好，配上更好的人生。
13.
爱人
28岁时，我遇见姗姗，也就是我老婆。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她算不上漂亮，但身上有一种特别淡定的气质，那是生活在幸福家庭且顺风顺水的孩子，才有的气质。
她在医院上班，不是一线医生，只是行政人员。她爸妈不同意我俩交往，说我没了妈，爸又有后妻，她执意选择我。
“方大力，我们能过好，不知道为啥，我就是这么相信。”姗姗说。
我们承建很多关乎国计民生的国家项目，我老是在工地，和姗姗聚少离多，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丈夫，但她从从容容的，从不抱怨。
我越来越觉得她好。
这种好，不是刻骨铭心的爱和疼，而是相辅相持的真和暖。
我发誓，今生绝不会像我爸那样，为了一点可怜的欲望，把妻子孩子推向险境。
所以，不管单位里，别的男女工程师在外，有多么不堪，我都始终坚守底线。
14.
暗恋
需要坦白的是，就像小倩老梦见我一样，我也总会梦见小倩。
我想，这大概就是初恋情结吧。
但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无法穿越回昨日，把自己揍一顿，把结局重写，把伤害抹杀，我们只能随着生活的风沙，一路向前。
再次打扰小倩的生活，是因为那个和她关系要好的女同学，无意中告诉我，小倩现在过得不幸福。
“她老公家里有钱，但是个自私鬼，根本就不爱小倩，在家当大爷。
她俩孩子，婆婆找了保姆来帮忙，老太太是只亲儿子，不把小倩当人看。
最要命的是，小倩的老二，是个孤独症患者，每天都要去康复。
小倩想离婚，又舍不得俩孩子。老二康复要花很多钱，身边一刻离不了人。
小倩每次给我打电话，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听说小倩不幸，我也难过得不能自已：
说好的，我放手，她就能幸福的，老天为什么这么残忍？
我想了两个多星期，还是加了小倩的微信。
15.
依赖
我和小倩经常在微信上说话，还给她邮寄了很多东西。我想给她一点支撑，让她的路不再那么艰难。
但渐渐地，我发现，失望的婚姻，患病的孩子，让活在泥潭中的小倩，试图把我当成她的救命稻草。
从她越来越依赖和我聊天，越来越迫切和我分享一切的热望里，我能感受得到。
她甚至一次次说，要离婚，不再给丈夫当免费保姆和性工具。
说实话，听到这些，我难过得很。
我无法给给小倩更多。
我无法像18岁那年，牵起她的手，因为我已经结婚生子。
我更无法像18岁那样给她承诺，因为我是别人的丈夫，家里那个为我守着后方的女人，也爱着我。
我想，必须找一个机会，当面把话说清楚，所以，就以出差的名义，去了广州。
16.
重逢
我见到了小倩。
她穿着昂贵的衣服，画着精致的妆容，手腕处戴着我当年送她的那款表。但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确认：
她不再好看了。
她依然漂亮，身材依然苗条，但她不再好看了。
记忆里，她身上的光，眼神的亮，周身由内而外散发的那种活力，都消失殆尽。
婚姻的不幸，孩子的病患，自我的消耗，让她过早枯萎。
一想到她的枯萎里，我也有责任，我就无法原谅自己。
我向她和盘托出过去的一切，包括我妈的离世，我的抑郁，我的休学，我后来的种种。
“一步错，步步错……”小倩哭了，捶着我的后背说。
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想转身，把小倩揽入怀中，用能量和温度，用身体和灵魂，用打开和交合，把她点燃，给她温暖。
但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不！”
它用抗拒和清醒，提醒着站在广州五星级酒店窗前的我：
北方一栋楼的家里，还有等我归去的爱人，和喊我爸爸的孩子。
我不能负了他们。
我不能以暂时的欢愉，给小倩陷入困境的人生，点燃一簇火，只闪一下后，就把她推向更漫长的暗夜。
我不能。
17.
悲恸
为这错失，悲痛到无法自已的小倩，却突然像疯了一样，在我面前一件件地脱衣裳。
我知道，她脱掉的不是衣服，而是一个不幸的妻子，一个孤独的母亲，一个丢了梦想的女人，那一层层沉重的外壳。
她背负着这些外壳很久很久了，在我面前，她想裸露出伤疤和脆弱。
只是，懦弱的我，无法给她未来和承诺，就只能帮她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穿回去。
我只能这么做。
我必须这么做。
18.
悲喜
小倩平静下来后，我们又谈了好久。
我知道，她小儿子的病在逐渐好转，而且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
我建议她，在女儿上了小学，儿子能上特殊幼儿园后，她找份工作——凭她的能力，这不难实现。
我说，我们爱过又错过，在我心里她至今是不可替代的，但我拯救不了她，她只能自己拯救自己。
小倩坐沙发上，又哭了。
擦干泪，她也说了这么一句话：
“方大力，你这个怂货！”
说完后，她拉开门，走了。
回去的路上，小倩给我发来微信：“方大力，谢谢你。”
我问：“谢什么？”
她说：“谢谢你做的一切。”
握着手机，我第一次觉得，这次的见面，有了意义。
那晚，窗外，广州不夜城，车流如龙，高楼如林，灯火如星。
又有谁知道，在城市的角落，在街道的尽头，在万家灯火的深处，多的是无法言说的悲喜，和失散重逢的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