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穹
睡意来袭时，时间正好滑向夜中央。疲倦是从白天延续过来的，这个点就算心里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也唤不醒我的半丝情致。
这一天都不知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的，从晨起忙到夜暮，家里的所有家居都被请出了室外。方寸的前庭里挤挤挨挨并叠床架屋着高高矮矮，色泽各异的家居物品。
若不是经过这次居家装修改造，我竟不知道自己有多丰饶。衣橱里、床底下我的衣物竟然占据一多半。剩下的那部分的物件塞满了隔物间，许多物件上面必是累牍着厚重的光阴碎片，但每一样拿在手里都是弃之不舍，舍之不甘。
当这些物件像弃之敝履般堆积在屋外时，我想起了龙应台在《幸福》里的一句话：“睡在屋里的人可以酣睡，不担心自己一醒来发现屋子已经被拆，家具像破烂一样丢在街上……”当初读到这一句时，心灵不由震颤了一下。是啊，有多少浮家泛宅居无定所的人，每天携带着有限的家什，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从一个驿站转换到另一个驿站， 走到哪，这些生存所需的家什就要跟着腾挪颠沛到哪。若赶上入不敷出交不上房租的年月，那种随时被房主驱逐家门的担忧和凄惶心境确实可感可触。人若身无挂碍被驱逐出来倒好说， 但那些囤积的箱柜厨具搬运起来就要费尽周折了。
人类从某种角度上看与鼠类习性别无二致，都喜欢囤货积物。但鼠类在囤积货物到一定程度时，懂得及时止盈或止损。不等其霉烂就消解掉一部分，然后再继续囤积。而我们人类在吃用绰绰有余的前提下仍希望多多益善，不舍不弃。一旦家装改造，需要物资整合时这些囤积物多半是一些要删繁减秽的赘物，搬运起来自然麻烦不少。所以人类的诸多烦恼多是咎由自取的结果。
也仅仅是这么一次挪腾，似乎就已经耗竭了我一生的心劲。不管之前我们为改装家居投入了多大的热望，有多少憧憬可期，一旦付诸行动，接踵而至的烦心事如同让一片废墟慢慢长出一朵花般持久。
虽说家装计划于我们早已运筹帷幄，但新举措与旧计划总能发生碰撞对峙，也偶有交叠出火花，推陈出新的时候。就怕朝令夕改的不测。兴致勃勃正照原计划推进时，忽然就被某一方的谏言或是己见模糊了方向。那沿着由来已久的奇思妙想的家装思路一路劲歌的自得自乐，瞬间便若寒蝉，或破或立间举棋不定。
偏偏夫君是个主观意识摇摆，容易被客观因素颠覆的人。本来这边烟尘四起正干得沸反盈天，忽然电话响起，与人一番耳语后，他便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要经历一番作茧自缚式的破解。望着室外林林总总的家具物件在烈日下炙烤，我心急如焚，不得不晾出自己的观点，重新修订我们共同的装修计划，以期达成共识。
重整战鼓后，以为会心无旁骛一鼓作气干下去的夫君，还是会被各种建议牵扯，致使整个装修过程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走走停停。
一切的客观因素都会延误整个装修进程，比如雨季的到来，比如他忽然接到一项紧急的施工任务，比如哪一环节被疏忽了，出现了计划外，等等。
我力所能及为他分担一点什么，比如归拢被他拆除的各物件或被他用过的器具，为拥趸在庭院里的家什做好防护等。
更多的时候我出出进进在这些物件家什中却不确定要干什么，就连涉笔成文也不同程度受到了牵制。第一次我切身体会到那句平日里用在孩子们身上的训诲——内经不足，外经有余，是此时的我的概论。
想起余华在给某高校学生的一次演讲中说的一段话：“……那时候我还年轻，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在飞翔，外面说笑声从窗外飘进来，引诱我出去，当时空气也好，不像现在。我很难长时间坐在那里，还是要坚持坐下去，这是我写作遇到的第一个障碍。”
一篇随笔若在往常可能一两个小时就完成，而此刻我遇到了余华当初写作的障碍——坐不住。而与余华不同的是，我的坐不住不仅是为了我的那些矗立在骄阳下的写字台和书柜，以及其他物件，还有外面阴晴不定的天气。明明那些家什都被我严丝合缝防护起来，却不知还要一遍遍走出房间做什么？
此时隔壁咚咚作响的砸墙声，以及泥沙俱下的流泻声，穿透封闭的房门，直抵我耳骨，但我依然心驰神往那些落满了光阴的碎片和岁月的尘垢的旧物，难道我还担心它们不翼而飞了吗？
进入梦乡之前我终于弄明白，原来我心急如焚的不是想即刻看到我们装修计划成谶的那一刻，竟然只是为了散落在庭院里的那些对我来说敝帚自珍，且永不会再拿来见证峥嵘岁月，蹉跎光阴的某些家什和物件啊。
幸好我只搬弄它们一次，今生也必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