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大宽和苏倩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因为他把烟灰弹在了她精心养护的兰花上。
小羽看着塞满衣物的行李袋，天真地以为只要把东西翻出来，他们一家三口就能和过去一样，快乐生活在一起。
小羽将苏倩叠成豆腐块的衣物，胡乱撒在地上，喊张大宽帮忙。可他像没听见似的，面无血色地瘫坐在沙发上。
苏倩是一个小学的音乐教师，闲时养花弄草，伤春悲秋。而张大宽不一样，他是学校食堂的老板，口袋里有许多红红绿绿的钞票，能带着小羽到处吃喝玩乐。
张大宽原本不同意苏倩带走小羽，可她执意如此，哪怕什么也不要。
那时的小羽，还不明白苏倩的牺牲有多大，只知道自已不想离开这个她叫作爸爸的男人。
她从未发现苏倩的力气这么大，苏倩把哭闹不止的她抱上三轮车，双臂把她死死钳在怀里。
小羽依稀记得，车开过村口的榕树时，知了一直叫个不停，像是在为他们那个破灭了的小家哀嚎。
2
苏倩事事追求完美，只要小羽有任何地方做得不好，必定要求她重新来过。
可她和张大宽一样倔强，故意把歌唱跑调、站得弯腰驼背、画的画没人看得懂。苏倩越气得跳脚，小羽就越痛快。
苏倩从不吃路边摊，尤其是臭豆腐，但小羽偏偏最好这口。
她实在拗不过吵闹的小羽，只得暗中观察哪家是良心作坊，再把买回来的东西整齐摆放在精致的瓷盘上，推到小羽面前。
小羽觉得好笑，这些东西就该端在手上，边逛街边吃才有味道，整成这样子，谁还有胃口？
苏倩不愿她与张大宽多接触，但她偏不听，只要有空就往他那跑。
她觉得张大宽那就像是个避风港，她可以无节制地看电视、吃零食，累了就往床上一躺，连澡也不用洗。
小羽一边享受着自由，一边想象着苏倩无可奈何的难受样，心里乐开了花。
13岁那年暑假，为了更大程度地远离苏倩，小羽缠着张大宽，让他带她去内蒙古骑马。
辽阔的草原、低矮的蓝天、马背上的小羽，脑海满是电视上那些救死扶伤的侠女。
为了过一把瘾，她把马夫的警告全都当耳旁风，双脚猛然使劲。顿时，身下的马飞奔而出，张大宽找到小羽时，她已疼得站不起来。
苏倩当晚就赶了过来，她双眼通红、头发凌乱，像泼妇一样对张大宽又打又骂，尔后独自一人将小羽带回家，禁止他再带她出门游玩。
这是小羽第一次看苏倩如此失态，而且是为了她。
3
也许是想补偿苏倩，又或者只是不想欠她，痊愈后小羽安下心来认真学习，三年后顺利考上了市里了一所重点高中，这一切都合乎她的设想。
如今想来，那段日子是小羽和苏倩过得最和睦的时期。
苏倩开始种花、养鱼，有时还会在家里哼上几句。
在她的影响下，小羽知道一叶兰不能在太阳底下暴晒、虎尾兰一个多月不浇水也没事、买来的新鱼要先连袋子一起放入鱼缸漂10至20分钟。
小羽开始重新打量这个她辛苦营造的小家。
翠绿色窗帘后，那生锈的铁窗也没那么丑。掉灰的墙，挂上她精心布置的相册，也顺眼了许多。
屋子里她画的油画、看的经典文学、插的鲜花、种的绿植，都是那么娴静、美好。
哪怕收入只能维持生计，她也要用最美好的面貌示人。
头发永远整齐盘在头上，脸上恰到好处的妆容，身段永远那么轻盈，除了睡觉，小羽从未见她衣不得体过。
然而，小羽的体内不只有她身上的艺术细胞，还有张大宽不安份的血液。
17岁那年，小羽疯狂迷恋上音乐，却不是苏倩希望的那种。
她穿梭在灯红酒绿的酒吧唱台上，卖力地喝着自以为深情的油腻情歌，闪烁的灯光、喧闹的人群无不叫嚣着，青春就该是用来挥霍的。
小羽记得那天很冷，酒吧的人却出奇的多，老板为了表示感谢，请乐队喝酒。几杯白酒下肚后，她眼前的一切开始逐渐变得模糊。
酒醒后，小羽发现自已浑身赤裸地躺在老板身边，她吓得连夜逃回了家。
那一刻，她只想回到苏倩身边，什么人也不想见，包括张大宽。
苏倩什么也没说，每天给她做好吃的、好喝的，直到她闻不得一丁点油烟味，她才向苏倩坦白。
苏倩阴沉着脸捂嘴痛哭，她竭力控制情绪，可双肩膀还是不停地颤抖，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懊悔。
过了好长一会，她让小羽去床上休息，脸上强撑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没事，有我。”
虽然小羽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可她这句话就像一碗安神汤，小羽真的睡了一个很沉很沉的觉。
4
隔天，苏倩精神抖擞地将小羽带到医院，签字的手却控制不住地抖。
她在雪白的手术台惊恐地闭上眼，又睁开。再次看见苏倩那张焦急的脸后，小羽才觉得心安。
苏倩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紧紧拥着，就像4年前一样，把她带回了家。
床头前，苏倩说：“羽儿，人的一生总会犯那么几次错，只要勇敢地正视它，日后再想起，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她背过身去嚎啕大哭，这是她第一次在苏倩面前哭。
苏倩拍着她的背：“傻丫头，哭坏了眼睛会变丑的。”
她哭得更凶了，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梦中，小羽躺在苏倩怀里，苏倩唱着安眠曲，声音是那么温柔。
5
征得小羽同意后，苏倩安排她回校复读。
一年后，小羽考了一所不算好也没那么差的大学。见过花花世界的她，对校园各种社交联谊完全免疫。大学四年，她埋头苦学，拒绝任何男子靠近。
毕业前夕，苏倩才和小羽说，她去找过那个老板，也花钱找人去那个酒吧闹过，现在那酒吧老板已经换人，没人可以在犯错之后不付出点代价。
小羽安静地听着，泪水淌了一脸。
老板是当地人，要逼得他把酒吧转让，苏倩的手段得多么强硬，而她一直是个连话都不会大声说的温婉女子。
拍毕业照时，苏倩和张大宽都来了。
苏倩依旧那么大方得体，张大宽还是那么不修边幅，一切都和14年前那么像，尽管他们眼角都已爬上许多皱痕，背也有些驼了。
小羽看着他们，试探地问：“你们就不考虑复合？”
他俩一脸愕然，最后还是张大宽把话题扯开，才勉强和和气气拍完了照。
6
小羽天真地期待他们有戏，直到她毕业回家，发现阳台上多了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正轻柔细致地帮苏倩擦拭绿植。
她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外来者，质问苏倩他是谁。
她搓揉着双手，不好意思地介绍：“这是王老师，是学校的同事，也是我现在的男、朋、友。”
那三个字说得缓慢而坚定，那男人居然也恬不知耻地说：“叫我王叔叔就好。”
苏倩望向男人的眼神中有少见的柔情与欣赏，可她过去看张大宽却从未有过。
小羽愤怒不已，指着男人，要挟苏倩：“要么他走，要么我走。”
男人识相地说有事，要先走。
可苏倩不让，拉着他对小羽说：“我们要结婚了，就等你回来摆酒席。”
小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在她的心中，爸爸永远只有张大宽一个，任何人都别想取代。
她发疯似地扯开苏倩与男人牵着的手，吼道：“如果你要和他结婚， 我就死给你看！”
话刚说完，苏倩的巴掌就落了下来，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痛感袭来。
小羽捂着发烫的脸，恶狠狠地瞪着她。
这些年来，无论小羽怎么伤她的心，犯多大的错，苏倩都没打过小羽。可今天，她却为了一个男人动手。
小羽绝望地冲出家门，任由她在背后大喊。
7
此后，小羽留在北方，逢年过节也不回去。
26岁，小羽遇到了一个性子很像张大宽的男人，他不拘小节、爽朗、能挣钱，最重要的是，他不在意小羽的过去。
小羽陷在美好的爱情中，慢慢淡忘了对苏倩的怨恨。
两年后的情人节前夕，小羽带他回了家。
苏倩张罗着做了一大桌子菜，在桌前问男友：“你觉得什么是家庭的责任？”
男友自信满满地说：“不就是挣钱养家吗？阿姨您放心，我会好好工作的。”
小羽骄傲地看着男友，可苏倩脸上却满是担忧。
饭后收拾碗筷时，她坚决地说：“羽儿，他不适合你。”
小羽笑了，“他不嫖、不偷、又会挣钱，你倒是说说，哪不适合。”
她的眉头皱成一团：“反正我不同意。”
小羽怒了：“我不是来问你意见的，而是来通知你。“
情人节当天，小羽不顾苏倩反对，和男友领证了，就像当初她不理会哭闹的小羽，执意和张大宽离婚一样。
小羽们的婚礼在北方举行，只有苏大宽出席，小羽的心空落落的。
8
婚后的日子如蜜里调油，小羽每天变着花样给丈夫制造惊喜。
爱心早餐、烛光晚餐、各种充满仪式感的纪念日，她沉浸其中忘了自我，直到女儿思思的出生。
小羽无法理解一个小小的人儿精力为何如此充沛，她能闹腾到凌晨2点多才睡，像闹钟一样，每两小时就要喝一次奶。
睡眠严重不足的小羽，疲惫不堪。
她让丈夫搭把手，可他却嫌夜晚孩子吵，影响他第二天上班，转身就搬去书房睡。
为了维护这个家，小羽强撑着浑身的酸痛，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可做不完的家务，看不到尽头的灰暗日子，让她变得异常暴躁。
在一个周末的清晨，她发现昨晚才拖得干干净净的卫生间到处都是黄色的尿渍、阳台上丈夫换洗下来的衣物胡乱扔在空空的衣篮旁、厨房里外卖餐盒摆满一桌。
日积月累的怨念，终于在那一刻全面爆发。
小羽对着他不断质问：“你就不能顺手把地拖干？把衣服放好？把桌子整理一下？难道非得看着我累死才开心？”
丈夫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有毛病”三个字从他嘴里轻飘飘飞出，然后摔门而出。
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小羽的心像跌入冰潭，寒冷至极的刺痛感袭遍她全身。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多年前，苏倩对着张大宽咆哮：“你就不能把烟灰弹到烟灰缸上？睡前把脚洗一洗？上完厕所冲干净？”
原来不仅是出轨才会破坏婚姻，不懂得珍惜、尊重妻子的丈夫，才是婚姻最致命的一击，即便那人会挣再多的钱。
小羽安静地收拾好自已的东西，抱着思思去找苏倩。
那扇熟悉的门前，小羽满脸歉意地问：“我能回来吗？”
苏倩双眼开始泛红，声音有些哽咽。她从小羽怀中抱过孩子，故作轻松地说：“说哪里的话，回自已家还用得着问。”
小羽红着眼眶：“妈，对不起，我不该怨你、也不该不听你的。”
苏倩哄着孩子的身子一僵：“傻孩子，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
“倩儿，猜猜我给你买了什么了？”还是上次那儒雅的男子，怀里抱着一盆开得正旺的蝴蝶兰。
看小羽在，他微微一笑，想退出去，却被小羽拦下：“王叔叔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想见我妈呢？”
他笑出了一脸褶子：“怎么会呢？”
她从苏倩手里接过思思，进了房间。
看着怀里熟睡的思思，厨房里和谐的一幕，小羽眼前开始蒙上一层水雾。
这些年来，苏倩竭尽所能为她保驾护航，可她还是执意一头扎进生活的泥泞，把自己摔得伤痕累累。
如今，她终于品尝到婚姻的滋味，也才真正懂得苏倩当初离开的绝决和守护她的苦心。
但愿日后她也能如苏倩一般，遇见值得携手一生的人，能够勇敢柔韧地守护她的女儿，哪怕思思将来也不听她的。
她相信她能做到，因为苏倩已用一生给她最好的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