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喔……喔……~~”
此刻,在这苍茫泰山的山脚下,这曲槛边的疏竹前,这盈盈一碧的水边上,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站在我面前,放开他们的喉咙,大声的对着大山吼叫着。
喔~喔~~喔……
不久就传回同样的回声。
他们朗笑。接着,不约而同的,同时放开喉咙开始第二第三次呐喊:喔~~喔……喔……
再次朗笑。有个老人竟然在以声音连续延长最久的得胜之后大笑的俯身直不起要来。
望着他们,白发的乃至驼背的三个老人,只有一个感觉:我老了,我的确老了。
我也想喊一声,用尽所有的力气,像儿时比赛喊山一样,像这三位老人这样不服老的样子,凝神贯注的对着大山,忘却一切,只想昭示自己生命的力量:喔~喔~喔~~
很多时候,我的心里都这样喊起来了,随着每早山上山下不断呐喊的人群,随着林间悠悠飘过的丝丝凉风,随着偶尔捕捉到的瞬间生之意趣的美妙,那个“哇”或者“啊”抑或“哦”就在嗓门上瞬时可以溜出来,可是,偏偏这个时候,又让某种莫名的东西给死死的拉了回去。只剩下“嘘”的一声长叹。
不能。我的声音不美妙。如果我的声音像关牧村那样的浑厚,也许,真得达到了歌声振林樾的效果,不希望所有鸟儿随之和鸣,只是,不能让听众觉得痛苦就好了。如果我喊了,万一让老人得了惊恐症,万一遇上熟人知道我这个书呆还有这么疯狂的一面,妈呀,多丢脸。
还有,如果喊了,我的面部多么狰狞。大声忘情的一喊,本不整齐的牙齿都参差外露,本来不平静的面孔愈加不平静,就像遇上了真正的野兽呢,让人看了多么恐怖。
再者,我有什么值得喊的吗?喊什么能够真正让我发泄一下?胸中块垒重重,先消灭哪一块?再说,哪个先人这样喊过?
这样追问自己的时候,还真有古人冒出来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还真有过长啸山林的古人。我猜测不出那已经颇通佛性的王维,怎么会这么毫无斯文之气的对着幽幽竹林做饿狼般的长啸,他肯定是声音极其优美的男高音吧。对了,后边还有话呢: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感情是没人的夜晚啊,他肯定做贼般东瞅瞅西望望,发现真正没人窃听才弹琴不能发泄之后继而长啸的吧,我个人认为,他不会像今天的三位老人这样,毫无顾忌的孩童般大吼。肯定像唱乌苏里船歌的那位著名歌唱家那样浑厚,那样深邃吧。可是,我的周围,摩肩接踵的人群,如何长啸?!
还有那个只知道低头赶路的魏晋风流阮籍,一路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绝境无处再走便放声痛哭。他也没有少对林而吼吧。可是,他的去处是哪里啊,是无路可走的莽莽山林。我是没有把自己放逐山林的胆量的,莫说遇上随时出没的狼群,就是遇上一只野狗,我都怕的要命。因为我的孩子,他靠老娘我一人来养活呢。我可没有他的冒险精神。在这山脚下,哪里有无人之处啊。
再者就是那个一根筋到底的屈原了。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觉得他很像神经病人念念叨叨,但是,那样的泽畔恐怕也不是今天泰山脚下这样人头攒动的热闹去处吧。何况,身为三闾大夫的屈原,贵族气质浓浓的样子,即使是神经病吧,也是气质儒雅的样子了。哪里像我这样啊,努力斯文还常被人指认成卖菜的小贩呢。何况,人家老人家准备投水呢,做末路之哭可以理解。我呢,正在急着赶路上坡,哪里敢大吼一声辞世而去。
我不敢喊。可是,很想喊。很想这么喊一声。痛痛快快的,像每天的出恭一样,把心里积攒的废物全都排掉。每当看到从我身边走过的男男女女用不太美妙的声音吼叫的时候,听见游泳的男人们在水边发情的野狼般发粗的调笑对歌的时候,我就嫉妒的要命。
那天,我终于在心房冲撞反复了万次的“我为什么不能喊”之后,调整了一下姿势,凝神站立在松林里,对着面前高耸的大山,长长舒了口气,咽了一下唾沫,试了试嗓子,准备豁出老脸大喊一声:
哇呀呀,啊~~啊……
赵老师,您干什么呢?注意自己的形象吧!我都不敢喊呢。
是儿子。他在提醒我。对的,母仪尤其重要。不能喊。还是不能。
可是,多想喊一声啊。忘记一切的,在一个空旷的原野,无人的去处,只有我一个人,用属于我的情感,哪怕全是噪音呢:啊~~啊……
啊!让一切顾虑全都见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