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离别的那一刻还没有到,她还是早已感受到了浓浓的离别之意。
这离别,无可避免,她自知无力改变什么。
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力延迟最后那个时刻的到来而已。
多希望送别的路途能长些,再长些。
多希望送别的钟声能晚些,再晚些。
想着这些,她心如刀绞。
多想在送别时,她能灿若桃花,让心爱的人记住自己美好的样子,可努力再努力,她仍然无法如愿。
玉惨花愁,于她而言,是无可避免的了。
这最后送别的所在哟,竟这般不留情面,还是如此突兀地矗立在她面前。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阳关三叠的余韵声犹在耳,心爱的人儿已然望不见身影,这短短的时间,他不知已经走了多远的路程呢。
她不知道自己一个人是怎么走回来的,她只感觉没有了那个人,时间竟如此难熬。
到底是苍天残忍至此呢,还是她福缘浅薄,至此就要了结和那个人的一切?
一滴,一滴,又一滴。
屋外的雨声响起来,她躺在床上,再分不清楚什么是雨滴下的声音,什么又是她自己泪落下的轻响。
她是一名歌伎。
况且,青春易散,美貌难留,吃她这等饭的人,有谁可以一直被簇拥,早晚还不是被嫌弃和遗忘?
从良,说起来简单,真要实行起来,何其难也,别的不说,从良从良,至少要有“良”可从。
天知道!
老天果然知道,那个翩翩人儿出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才真正开始。
可是,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还没尝够欢娱和幸福,那个人就又要走了。
她的名字,叫聂胜琼。
聂胜琼的心上人,根据《青泥莲花记》所载,名叫李之问。
据说李之问到京城办事的时候,偶然结识了聂胜琼,两人你有情我有意,爱的小宇宙很快就爆发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李之问办完了事情要离开的时候,依依难舍的聂胜琼为他送行,并唱了一首送别之曲,最后一句如下:
无计留春住,
奈何无计随君去。
原本就舍不得离开聂胜琼的李之问听后,大受感动,索性转身回去,和聂胜琼又在一起出入成双,额外多逗留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可李之问最终还是要回去的,京城不是他的家,他可以延迟回去,但总不能一直不回去。
最后离别的时刻到来之时,李之问知道,聂胜琼也知道。
这一回送别,端的是步步惊心,步步伤情。
李之问离开之后没多久,还没有抵达家中,便在途中收到了聂胜琼思念难禁之际寄来的一首词,正是这首《鹧鸪天》。
感同身边的李之问读完词作后,收在行李当中,小心地珍藏起来。
没料想回到家中后,李之问的妻子还是发现了这首词,李之问见隐瞒不过,一不做二不休,一五一十将整件事情的始末,全都告诉了妻子。
更没料想的是,李之问的妻子见词如人,竟然拿出了自己的陪嫁,让丈夫即刻去将聂胜琼迎娶过来。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李之问如愿抱得了美人归,聂胜琼如愿和心上人生活在一起,往后的日子会如何呢?
据载,聂胜琼嫁入李家之后,自此弃了华衣美服,繁复耀眼的首饰也一概收起来,她在李家的日子,只穿朴素的衣服,戴朴素的首饰。
这还不算,她在李之问的妻子面前,始终摆低姿态,侍奉周详,从无怨言。
两名女子,竟然终生和睦,从没有闹过一次矛盾!
聂胜琼的爱情故事,并不惊心动魄。
甚至拿今天的眼光看过去,为了爱情,她还过于卑微。
好歹她也是一名响当当的歌伎,以后如何不敢论,但是在她的大好年岁,生就花容月貌,再有琴棋歌艺诸般功夫加持,无论如何,短时间内,她一定不乏爱慕者。
似她这般风流人物,见惯了倜傥的男儿,谙熟了风月场上的一切,纸醉金迷与盛装华饰,早已是她生活的常态。
就算要嫁,不说郎才女貌,不说金屋藏娇,最低要求,起码也要嫁得有尊严吧?
可在聂胜琼那儿,她本应该可以享有这一切,却自愿放弃,她是傻呢,还是傻呢?
你可以说聂胜琼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她懂得李之问对她的好,更珍惜李之问的妻子对她的宽容与付出,然而抛除这些不谈,少有人留意到,她实在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子。
因为,她巧妙地绕开了所有与李之问妻子树敌的可能——至简至朴的生活,让她可以尽洗铅华,也在李之问妻子心目中明确了她的态度——她不会与她争宠,更不会抢夺属于她正妻的位置。
在她低眉顺眼的日子中,她以自己的谦恭柔顺,赋予了这个家因为她的加入而必须要有的稳定,她以自己的付出回报一切,更以自己的态度证明了一切。
其实,她实在不必证明什么,但她甘心如此,只有一个可能——因为,对于那个男人,她是爱得如此深沉。
为了他,她心甘情愿地放低自己,再放低自己。
哪怕,低到尘埃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