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窃取了那眼生机
高穹
人们正缱绻在午后的一股恋爱般的温热里懒困打盹。夏风乍起，旋即那股温热被风席卷而去，随之股股凉意藤蔓般贴着地表匍匐漫卷，似乎漫不经心在抽取地表及其上面密布的绿植气息。
据天气预报说今天午夜时分一场雨将要光顾这方地域。一季一农事。结束了春种，迎来了夏长，以土地为营生的人们正需要一场雨的恩泽，以期亲手栽植的果蔬食粮得以滋养和润泽。所以这是一场值得期待的，不仅仅是能打湿孤单的屋檐的夏雨。
这之前我每天都在盼雨归来，从春盼到夏。我想天若随我愿，或许我会为我们正在未雨绸缪的一个打井计划按下暂停键。这计划本应是我和家人秘而不宣的话题。只想悄无声息偷偷摸摸把井打出来不惊动四邻五舍就好。
然而这话听起来多么荒诞不经啊。在这个已经无法靠人力去挖掘一眼水井的当下，机井的诞生如同互联网时代的到来，智能嘲弄着人力的愚顽，机器替代了人工的操作，势必造成钻机探入地下的轰鸣声。虽然甚嚣尘上，振聋发聩但却给人带来简约便捷和生机无限。
越来越枯竭的地下水，若寄托人工掘井汲水，如同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般被世人贬为痴人说梦。从某一年开始直至今天，千疮百孔的大地每天都在哀鸣嚎叫。遍地都是一个比一个深的森森黑洞，像插入黑熊肚子里汲取胆汁的一根根黑管，不断地抽取和耗竭大地的血脉直至一息不存。
我曾在《邀约一场雨》中写到：“几分钟的雨并没有填满人心的欲壑，很快，远远近近又传来土地与钻井机器有哀有鸣的嘶叫声。曾经撰文呼吁过要保护地下资源，不要肆意攫取所剩不多的地下水，据说供人类引用的地下水不到50年就会濒临枯竭。但人定胜天的妄行，必会提前推进那日的到来。”
今天我怎么会与这样一群人为伍了呢？我的计划又因何而起的呢？我真的能躲过更多人的耳目自行其道吗？而我这样一边为义口诛笔伐，螳臂当车，一边还要充当恶者监守自谋，又是为了什么呢？
若我用情非得已去搪塞自己将要付诸行动的打井计划，虽然有点牵强附会，但也能藏拙弄巧，给自己一个开拓。
当钻井机不绝于耳的轰鸣声一次次在我的周遭响起，那时我就担心有一天我家的水井不会再按正常年岁寿终正寝，必是暴毙于人为地断流截源中。不久后，我的担心演变成了虐心。
一天比一天细少的水流无助地向我诠释着它们的竭力和竭诚，同时也在无奈地提醒着我要为生存重新择源而掘之。
我的宅院分前庭后院。前庭几十年前就已经有了一口水井。那时人工打井对一些人家来说想都不敢想，主要原因是被环山而居的地理环境制约，都坚信山有多高水就有多深。有些人家也曾尝试过打井，结果都半途而废，弃之一边。当时许多前来我家看热闹的人中有些人竟以能否打出水做为赌注彼此较劲，摩擦出锱铢的声响。
然而谁都没想到前来帮忙的亲戚邻里最终仅用了两周多的时间挖掘出了一眼13米深的水井。当看到幽幽的泉源从地下冒出汩汩清泉时，那些以赌败北的人不禁哑然失笑，他们更多是不可思议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汲取到一汪泉眼来。
其实他们不明白靠人工打出一眼水井不单单需要财力、物力、人力的齐头并进，最关键的是要稳衡好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间的关系。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只要不是人心向背，只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就一定会看到石破天惊的结果。而他们恰恰忽视了这个你锻我造的繁重琐碎却能造成声势浩大的人和为贵的推进过程。
怀山之水，必有其源。那口水井曾承载着亲朋乡邻们守望相助的共情，也始终默默承重着我们对它的殷殷期望，像一位朝夕相伴的老友或家人，三十多年的一往情深，却只是弹指一挥间。
若按百年老井为年界，那么我家前庭这口水井就只能算做壮年之井了。而正值壮年却要枯竭，这多像现今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英年早逝的现象！在这个information爆炸的时代，各种猝死和暴亡的信息每天都处于进行时态。
留不住一口即将干涸的水井就像留不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一样无能为力。当有一天家人再次启动通向它心脏的那条泵脉，从苟延残喘到耗尽它最后一滴生命，所用的时间竟不到两分钟。感觉那一刻它像一具被抽干了血液，只剩下枯瘪的皮囊的某种生物，来不及喘息一声就猝然而逝。
我感动于这口水井精诚报主逝而无憾的家园情怀。所以迟迟的，迟迟的，我和家人商量着，周旋着，只想一年年往后绵延这口井的生命。因为一旦再次掘井，就等同于我们与周遭的掘井者联袂扼其喉，断其脉，置其于决绝。
但随着分布在各个地域的钻井者不断用机器复制出的同一型号的黑洞越来越多，家里的井水与日俱少，直至少到不够饮用的地步。
不得不让自己置身于一种抉择的时刻了。
我们必须打井了。有一天家人这么说的时候，我说再等等。
看来我们真的需要打井了。若干天后我低着声音对家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互相对视着，彼此默许了。
两种心情，一种心愿一旦汇成一股契合的洪流，明天或许就能成为今天计划的落点。
可是，我多么盼望一场雨的到来，最好是漫天过海的大雨，下个几天几夜的。就在今夜的午后，或许乾坤正在逆转，一切都会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