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禹尚在沉思,忽听得胡闯一声“嫂子回来了!”,回神跟着探脑,在牌楼后方不远处,茶娘子迈着方步款款走来。手中还提了些青丝绸缎,面色从容,若花含笑,亦如天界走来了仙子。
上了马车,三人在胡闯粗声粗语中前进着。
“你又去了一回布庄?”善禹凝视着青丝缎面,“真好看,想想……等做成了衣裳时,穿在你身上一定特别漂亮,我已经感受到有一股仙气向我袭来了。”
茶娘子闻言掩面笑着,但眸子里却显露些淡淡的忧伤,整个人包括每一缕头发都显得静静的,犹如在深渊里脱胎净化而来,投眉举止间,满含着在冰寒雪地里生着一丝温暖的气息。
善禹也察觉到了这些微丝变化,心头一颤,关心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茶娘子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十分清淡,“只是在回来的路上,奴家想起来多年前去世的娘亲,半生都在孤苦中度过,想着那些盼星星盼月亮的日子,心中不免难过,等终盼得常年于外的父亲归来时,却又犯了旧疾……当真是造化弄人!”
听了这些,善禹也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一时间与茶娘子产生了情感共鸣,不禁抓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说的我都明白,这些年,你也挺辛苦的。”
茶娘子啜泣着,将身子靠在了善禹的肩上。
在身子相碰的那一刻,善禹心里一惊,才发觉,她的身子是冰凉的,想不明白时,心中又涌起了一丝热气,好似冰与火的交融。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艳阳高照,胡闯粗鲁的“吁!”声传来,马车停止了晃动,又听他道:“大哥,嫂子,茶屿村到了。”本想再往前走至院门,善禹和茶娘子主动下了车,并让胡闯快些回去退了车马。
回到院内,茶娘子放下布匹,又照着方子开始煎熬中药。善禹则四处走动了几步,又回屋坐了会儿。
晌午时分,善禹在茶娘子的喂服下,十分不情愿地将中药喝了下去。随后又感心头炎闷,便去了茶娘子父亲曾住过的房子里躺了下去。
茶娘子真是时刻也不闲着,煎完药,简单收拾了些,又开始撩开布匹,一面用手比划着,一面用剪子“歘歘歘(chua)”地划拉着。
或许是一起生活了些日子,彼此了解不少,这回做衣裳比上回娴熟多了,眼神也十分的坚定。
黄昏时刻,胡闯来了院子,与善禹说了一些事,说他退还车马前去了一趟货司府,本想找那管家问个清楚要个解药什么的,但应门的说那管家已经请辞归乡了。总之,究竟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本来也不信,结果那货司又亲自出来致歉说了这事。
知了这些,两人面色都显得凝重,而在另一侧屋子的茶娘子似乎也听到了一般,面色一沉,旋又眸子清凉,专注着缝衣了。
夜色袭来,青灯燃起,简单的饭后,那闺房里的倩影又开始忙碌着,仿若进入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夜空下,伴着蛙鸣风声,那窗柩间的油纸在灯色辉映下,好似在上演着一段人间至味是清欢的皮影戏,直教人缠绵悱恻。
见茶娘子帐内灯火不散,善禹也辗转难眠。只好起身在屋里轻轻地踱着步,提着青灯左看看右瞧瞧,方寸之内,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解闷的玩物。于是放了灯烛,将身子往叠有多层的褥子上一斜。
这一斜不要紧,要紧的是,有东西恪着他了。
善禹探手一瞧,竟在褥子边缘掏出了一盒子,上绣龙纹,十分精美。
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有些失望,还期待着会是个可玩的稀罕物,没成想只是本书,还是本没有名字的书,天蓝色的封面上只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印戳,借着暗光怎也瞧不清楚是啥,倒像是被人故意做了旧,以抹掉痕迹似的。
心中苦闷,又无一丝睡意,闲也是闲着,善禹便将书于盒子中取出,准备品读一番。
翻来一看,原来是本词集,便更大失所望了,还以为会像那武侠小说一样,让自己捡了便宜,得了本武功秘籍呢。
算了,词集就词集吧。
虽是繁体,但并不影响阅读,善禹还是一字一字于心中读了起来。
扉页的词没有名字,可读来却总感觉有些艳俗:
那年私语小床沿,明月又时圆。含羞几度,几抛人远,忽近人前。
情深唯莫青烛夜,催送鸳鸯尾。无言泪雨,痕干又起,直至晨眠。
善禹本以为自己好呆也是读了高中一年的人,理解起这些应该该不难,可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这文字写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语调哀婉,朗朗而上口,却不知所云何事,无奈翻过扉页,读了下一首词,这首总算有了名,为《赏莲花》:
萍叶浮水香不灭,水鸟银梭惊鱼现。满眼荷花芊芊,粉白相衬浊烟。故人已了烟火事,尘土池上佳人围。
这词就浅显易懂了,善禹心里觉得有一种偷看别人日记的感觉,再暗诵一遍又翻了下一页。
又是一首无名词,善禹抿了抿嘴:
一帘夕月衬妆镜,乱鬓金钗慵不整。玉帘静,香楼迥,低语惆眠风无声。XXXXX,善禹识不得这些字便跳跃读着:一夜云雨酒方醒,愁过心头却已病。
哎……这究竟是谁写的?该不会是茶娘子吧?不会的,这云雨二字还是知道的,她尚是待嫁闺中,哪晓得这些。不是茶娘子的话,那便是她父亲又或者母亲,可一届茶农哪里会有这番遣词的学识,更不会写这样的淫词了……
不再多想,善禹一股脑地又翻页读了下去,直至后半夜。
……
在灯火零落之间,那道倩影直到天色蒙蒙亮,方才稍歇了片刻。
等鸡鸣时,茶娘子起身吹了灯火,披了薄衣,轻声去了东厨。
哪知善禹早已在灶里燃起了烟火,一见茶娘子进来,笑道:“你怎么起的这么早?再去睡会儿,这顿饭我来做,你睡得那么晚,太辛苦了。”
茶娘子道:“公子有病在身,奴家辛苦些也无妨,公子还是先回屋歇着为好。”
善禹不为所动,继续做着手里的事,茶娘子却提速上前,半推半劝地将他送进了屋里。
半个时辰后,茶娘子将煮好的饭食和煎好的药一并端了屋里。
当东方的太阳升至半空时,茶娘子又开始缝衣裳去了,谁也不知她为何如此的执着而坚定。在这风和日炫的天地里,总觉得像是与时间作赛跑。
院子门轴的影子又拉长了些,微风一过,残破的门又被推了开来。
来人正是胡闯,见了善禹吞吞吐吐。
善禹道:“又出什么事了?”
胡闯道:“也没……什么事!就是……”
“赶紧说吧,别掖着了。”
“真没什么事,”胡闯顿了顿,“就是……就是我老娘想要见见你。”
“就这?”
胡闯不停地摇着头。
“见就见,干嘛这么扭捏,你觉得我会拒绝吗?”
哪知胡闯顿时双眼变得红润,但始终未能让泪水流出,道:“大哥,我老娘快不行了……她……她说,临终前想见你一眼。”
善禹一听,脸色一沉,怒道:“那还等什么呢!走吧!”
在胡闯的挽扶下,善禹半跑着到了胡闯家的屋子里。
他老娘子面色阴沉,两眼迷离,奄奄一息,见到胡闯便轻语道:“小……小……小蛮啊,他来了吗?”
“我就是。”善禹闻言上前蹲身伏在床沿。
老娘闻声将目光缓缓锁在了善禹脸上,注视许久,方才慢慢起手却无力支撑,又落了下去,淡淡道:“谢……谢……谢.谢你!”双目随着话音落下的同时也永久的闭上了。
胡闯顿时夺泪而出,声音低沉沙哑,却再也不能叫醒他的老娘了。
善禹心中一沉,顿感无助,虽然与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但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还会不断地痛击着心深处的灵魂。
良久,善禹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痕,轻抚着胡闯的后背,道:“你娘病的这么重,应该早些告诉我的。”
“大哥……”
“好了,”善禹回道,“说什么都晚了,节哀顺变吧。”
当日,茶娘子得了此事,主动给了些钱,善禹又陪着胡闯去镇子里挑了副棺材,最后于后山安葬了老娘。
做完这些,再回到院子时,善禹顿感心力憔悴。
茶娘子一见,端来茶水让善禹润了润心肺,后至午时喝了药,又去小睡了一会儿。
当晚,青灯再起,那道倩影又恢复了忙碌。
在院子门外却又来了一人,还是胡闯。但这回与以往不同,他是带着包袱来的,另外还提了酒和菜,显然是来与大哥道别的。
茶娘子默不作声,继续埋头做着手中的事。
善禹则披了间衣裳,与胡闯在院内摆了桌子就着茶水、肉食畅聊起来。
胡闯连饮数杯,最后一笑道:“大哥……”
善禹罢手道:“想好做什么了没有?”
胡闯嘴拙,闻言于腰身处拿出一物来,道:“这是老娘临前交给我的,说让我带着此物去找什么叫卢文、卢武的,是兄弟两。”
善禹低眉看着他手中的玉坠,并无什么特别。
胡闯又道:“娘说这卢文卢武有解华阳掌的法子,所以……大哥,今夜我就得赶路,不管真假,总要试试,你要保重,等我消息。”
善禹浅浅一笑,又让胡闯收起玉坠,道:“不必为我这样,你也要为自己某些生计,你要是混好了,我病一去便投奔你去。”
“那就这么说好了,”胡闯将酒杯斟满起身一饮而尽,“大哥保重,我这就去了。”
善禹一路送至村口方才相互锤肩分手。
那道青灯倩影下,不知是有感而伤还是烟熏了双眼,在善禹出门相送时,总会时不时地擦拭着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