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清河巷
母亲原想着和我一道去老屋走走,天下着雨,寒风凛冽,我担心母亲的身子骨,没让她跟着。她不放心,非得让我戴了帽子,围了围巾,再穿上她的雨鞋。看我全副武装的样子,才满意地挥挥手让我早去早回。
搬到新房子已有两三月了,新房子的位置于我是再熟悉不过的,屋外成片的梯田、山岗的中学、几亩茶林、几棵老树,都有我儿时的记忆。老屋在七巷,现在改称为清河巷。沿着新房子外的山道走,便是通往去老屋的路。
山道旁的景致同十多年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几座菇棚拆了盖盖了拆,如此往复,倒也还是老样子。菇棚外丢弃的香菇筒,儿时是柴火灶的至宝,不仅耐烧还颇有点取之不尽。那会儿屏南还是夏香菇之乡,清河巷的每家每户几乎都有种香菇的营生,赶早摘了香菇,将自然裂开的香菇放在菇篮最上面的位置,拉到市场里,收香菇的人掂量掂量,好看的总能卖个好价钱,而坏掉的香菇筒则成了柴火。
遇上大雨的时候,清河巷居民还能从河里捞上来一大堆香菇筒呢。这条裹着香菇筒的河,经过改造后已经找不到原来的样子了。此刻,我就走在这河岸边。河水浑浊,发着恶臭。当年我浣衣的那块石头经过这些年河水的侵蚀,越发光滑。
我和阿姐提着衣服蹲在这块石头上浣衣,那会儿古灵精怪的阿姐,贪玩。我虽常与她争懒,却总争不过她。我们说好的分工洗衣,她扔下些难洗的裤子、大衣给我,自己悠哉哉搓洗完几件秋衣秋裤就嚷着先回去了。有时她推给我洗,我气不过,拉下狠话她不洗我就把衣服扔河里去,阿姐笑笑,十分得意地说:你扔呗!我拿着衣服,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阿姐料定我不敢扔,遂也越发猖狂,有一两次,我果真扔了,阿姐不管,看着衣服越漂越远,我只得跳进河里追那衣服去了。到后来,阿姐便把这招用在我身上,自然地,她真把衣服扔了也不去追,我只得一次又一次跳进河里。
这河原有几处浣衣地,上游和下游相距不远。赶早占好洗衣位,总能把日头洗高了。那时我和阿姐浣衣常在下游,那是一片开阔的水域,河水清澈见底,洗衣石一字排开,大小错落,是统一的沙子色。阳光一照,河面波光粼粼,洗衣石的倒影也闪着光。河床遇上大水便会积攒一些黄沙,大水每退去,一批批挖沙人从西面八方赶来。清河巷的孩童少不了聚在一起站在河岸看着挖沙人在河里忙忙碌碌。
现如今,这河加高了堤坝,下游的洗衣石已经消失不见了。河岸一户人家正在宰杀一只鸡,红衣妇人看我在雨中也不打伞,只顾护着怀里的相机,好奇得很。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待另一妇人喊她帮忙打些热水来,她才回过神来。
原是过了一座独木桥,看见河岸边的柿子树,就是清河巷了。柿子树的树身有个大洞,许多清河巷的孩子都曾被父母告知自己是从这洞里钻出来的。树洞多用来供香火,柿子树老态龙钟,十分沧桑,却年年都还能结果,有时我也打几个柿子尝鲜。柿子的个头虽不大,熟透的却很甜润。后来,打柿子的人也不多了,一树柿子缀弯枝头,衬得柿子树越发苍劲。河岸边原也有两棵芙蓉树,紧挨着柿子树生长,每到开花季节,两色芙蓉花争相斗艳。
有段时间,父亲常带着我过了独木桥前往我们所租的田间去,巧得很,我们家所租的那些田正是新房子外那一片梯田中的几亩。每经过两色芙蓉花前,父亲和我都会看上一阵,芙蓉花长在一片菜园里,越过了围着的篱笆,将花枝送到我和父亲面前,父亲说:这花长得疯,枝丫却不疯。仔细看来,两棵芙蓉树修剪得十分规矩,可见,这菜园子的主人家也是极懂过生活的。
河岸边的住户不多,靠着柿子树这端住着三五户,另一端只住有阿玲奶奶。阿玲奶奶常开着她的屋门,看着门外的清河流水潺潺。我和父亲从田间回来,过了独木桥,阿玲奶奶见着总得招呼父亲一声“大舅”,清河巷的居民都管父亲叫“大舅”,这是尊称。
我那时总想到阿玲奶奶的小屋瞧瞧,或是浣衣时,多瞟两眼,或是故意从独木桥上走来走去。我的视线穿过那扇小木门,看清了屋里的一部分摆设:一个柴火灶、一张小方桌,天花板正中挂着一个菜篮子。阿玲奶奶坐在门口看着我笑:“进来坐坐。”
我小心翼翼地踩了两级台阶落脚在阿玲奶奶屋子的黑土地上。清河巷的木屋都是黑土地,讲究些的富贵人家才会给土地上水泥。一到落雨天,黑土地总能把鞋子弄脏。不小心在自己屋子滑倒,也能沾了一身土,滑稽着呢!由于房屋格局不大,一切都显得小巧玲珑。屋子共两层,二层被阿玲奶奶用来晒各种农作物了。一层除去我此前所见的物件,便是两间小卧室。阿玲奶奶招呼我喝蛋茶,我一溜烟跑了。
跑到阿玲奶奶家的两棵梨树下,我摇着那梨树,梨子不下树,我无趣地朝身后的巷子跑回家,那巷子就是我的清河巷了。
寻找清河巷
母亲推着自行车,后座扎有一捆木柴,出现在清河巷。父亲和我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等她下班。父亲的耳朵特别灵,他侧耳听,我见那巷子空空,没啥动静,他却不紧不慢地说:这会儿你阿妈要回家了。不出一分钟,空空的巷子就有了母亲的身影。母亲的笑从巷子的尽头远远抛来,父亲起身,接过自行车,把柴卸下。许多年,他们都做着这份交接工作。
屋门外的这条巷子,盛着我们家的企盼。父亲和我等着母亲从这归来,母亲和父亲等着我从这下课,我和母亲等着外出的父亲回家……巷子人来人往,一根水泥柱直挺挺地立在中间,那是巷子的标志,即便如今七巷的老屋都消失殆尽了,这跟水泥柱还起着指向标的作用。
走过巷子,便是我曾住过的老屋,一个炮仗从一堆青瓦里炸开,升起一缕好闻的烟。雨中没半点生气的清河巷,此刻有了生气。谁家孩子竟也像我那些在清河巷的玩伴,只贪玩。许是见了我这一陌生客,扔炮仗的红夹克男孩停了手上的活儿。他匆匆看了我一眼,再看看手里的炮仗,难为地划燃了朝另一个方向扔去。炮仗声一浪接一浪。
我儿时住着的老屋成了一块菜地,但我还能将老屋的模样从这块菜地上重塑起来。青瓦堆那正是老屋的大门,门口有两座石墩,我和父亲就坐在那等母亲。进了房门,可见房顶处开的四方口,那是家中透光的源头之一。四方口下便是储放垃圾和生活用水的方井。一大木块架在这井边,用来放洗漱盆以及一些盆栽。进门的右手边是房东阿公的卧室,门后放着两个木制的尿桶,作为夜半需方便之用。清河巷人的屋内是不置厕所的,所有的独立厕所都在屋外不远处,常是一个大桶上架几块木板搭建而成,也就是茅厕。进了明厅,采光不佳,正中有一块木墙,将房子分成对称的两部分。左边住着我们家和房东阿公,右边换来换去好几户人家。父亲和母亲的卧室与厨房连在一起,我和阿姐则睡在二层楼梯口的小木屋里……
红夹克男孩见我在这菜地徘徊,充满好奇,但他却不好意思开口问我到底是做什么的。见我这里拍拍那里瞧瞧,他也不扔手上的炮仗,只顾看我。不一会儿,他走进了一座老屋,正是菜地后面剩下的唯一一座老屋,他也便是清河巷最后的守望者。只可惜,清河巷的原住民们早已分散了各地。
我用镜头捕捉着老屋的残骸,青瓦堆前破落的拱门里曾住着绣花姨和耳聋阿公;拱门旁边是叶姑嬷的屋子,她常在门口给我们讲民间故事;出了叶姑嬷的屋子,拐入一条更小的巷子,那巷子的土墙外便是清河巷疯子珠姨的住处。
我见她时,她正端着海碗在门外漱口。她喝一口水,抬起头呼噜噜两声,把水喷得老高。水从高处落下,砸着她的脸,她恼了水,说非得喝光它们不可。一海碗水从珠姨嘴里喷出,又砸回她的脸,她生了气,把海碗丢进门外的沟。回屋时恰好我和珠姨的视线对上了,她将气脸转为笑脸,看着我乐。
“拍照吗?”她笑眯眯地望着我,我想逃,似乎暂时没法逃开。
“拍呢!”回她的时候我把声音压得很低,这时她缓缓向我靠近,我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雨丝还在飘着,渐次有些落在珠姨窝成一团的发上。她伸手摸摸我的相机,我木在那,动弹不得。
“给我拍两张吧!”她拉着我去了她的菜地,就在不远处。
菜地一片荒芜,竹篱笆上还有牵牛花的残骸,以及几棵木槿,她说这是她种的,她就在这拍。镜头里的珠姨抿着嘴,似笑非笑,皱纹爬满一脸,眼眸有些暗淡。我找了些托辞,也不等她回应就跑开了。这情形倒像几年前我来老屋时,那是个晴天。疯子珠姨拉着我帮她拍照,也在这木槿地。那日回去后,半夜失眠,打开相册闯入眼帘的珠姨,惊出我一身冷汗。
离开木槿地,我沿着宋氏宗祠的方向走,打算从那回家。前往宋氏宗祠的路和小时候无太大区别。登上石阶,抚摸石墙。苔藓长势旺盛,刷了红漆的宗祠,成了清河巷最张扬的最后存在。
从宋氏宗祠外延伸而去的路,实则是俯瞰清河巷的一个制高点。此刻望去,收入眼底的清河巷,有一种悲壮的残缺。三两座土木房安插在翻新的水泥房之间,突兀又破落,像是寄人篱下。清河还绕着弯躺在那儿,无人问津。没有柿子树,没有芙蓉花,河岸也没有阿玲奶奶的屋子和她的梨树。
汽车的鸣笛从公路传来,我一头扎进雨丝里,再一次告别清河巷。
父亲见我从雨中匆匆而归,问我去了何处,我说老屋,他笑笑说:就一块菜地了,没啥拍的了。
我也笑笑,说:爸,我看到你坐在门口石墩上等妈和我回家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