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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坛女儿红的消逝
日期:2018-09-11 12:18:44 作者:房昊 阅读:

一坛女儿红的消逝

  一坛女儿红的消逝

  一

  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王小顺从落叶堆积的梧桐树下搬出了沉埋的女儿红,他似乎已经能闻见酒香,缭绕的香气混杂秋意,醉人入梦。

  王小顺眯眼笑起来,他搬着这坛酒,走在长长的青石板路上,见到往来的乡亲,忍不住笑着招呼

  王小顺说:“李二嫂,早啊。”

  李二嫂说:“小顺啊,你搬着这坛酒干什么?”

  王小顺道:“掌柜的说了,一坛十年陈的女儿红,能值三两银子。三两银子,我就能娶陈阿花,我十年前就想娶陈阿花啦!”

  李二嫂也跟着笑起来,说那你快去吧。

  王小顺又跟杨大叔打招呼,说杨大叔早啊,去铺子打铁

  杨大叔点点头,说你呢,你娘的病好点了?

  王小顺笑着说:“郎中说没事,每天抓药吃就好,我卖了这坛酒,能值三两银子,我娘的病肯定会好的。”

  杨大叔笑呵呵的,说女儿红嘛,十年也没劲,改天你来我家,请你喝烧刀子

  王小顺笑着大声说好,继续怀抱酒坛,大摇大摆走向酒馆

  酒招旗在秋风里飘摇,像是煮开的面条,而酒馆的屋子就是沸腾的锅。王小顺在酒馆里工作了十年,还从没听过酒馆有这么热闹

  他快步走进酒馆里,只看到大堂里有两伙配剑带刀的人对峙着,发现掌柜的和账房先生都躲在柜台后。二人见到王小顺,急忙招手让他也躲进来。王小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内心忽然慌张起来。

  王小顺心想,这不会耽误我卖酒吧

  掌柜黑着脸,王小顺不敢去问他,只好问账房道:“先生,这两拨是什么人?”

  账房先生说:“是武林中的人。”

  掌柜低声咒骂:“都是杀千刀的,坏老子生意,呸!”

  话音未落,大堂里已经有人拍案怒喝,带刀的那群人大骂道:“华山派的孙子,爷爷们到底犯了什么忌讳,追他娘这么久?”

  佩剑的领头人站出来,神色肃穆,说你沿路伤及无辜,又辱我华山掌门,诋毁华山剑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刀客们说:屁话,华山剑法本来就狗屁不通

  剑客们脸上都红起来,领头的剑客说了声得罪,王小顺就仿佛看见了太阳,他的目光猝然一痛,那是剑客出手了。

  他下意识躲在柜台后,听见外边传来喊叫声,刀剑割肉声,像是杨大叔在打铁,又像是李二嫂在杀猪。

  砰然的一响,击碎了王小顺的迷思,他听见账房先生哇哇大叫。有一柄刀被弹飞,从柜台外射进来,刀尖几乎扎在先生鼻子上。

  掌柜的已经垂下头来,不住低骂:“杀千刀的龟孙,杀千刀的!”

  王小顺知道他为什么骂,外边还有许多桌椅酒水被打碎的声音,他知道掌柜的心情现在非常不好可能一天都不会好。

  王小顺想,我该明天再来卖酒。

  他这么想着,突然听到嗤得一响,这声响动离他很近,他抬起头来,又看到了太阳一般的剑光。

  那道剑光没有刺中人,从柜台里抽身离开了,王小顺低下头,发现有液体汩汩流下。

  十年陈的女儿红从酒坛里流出来,酒香混杂在秋风里,王小顺这才知道原来酒香不能醉人,这里还有血腥气,让他想哭,又想吐。

  大侠们惩奸除恶,为了生命和门派的尊严,终于征战结束。他们提剑去追杀敌人,脚踏初秋的落叶,翩然离开了小镇

  掌柜的站起身,大堂里只剩下残破的桌椅,半吊的灯,还有被丢下的尸体。掌柜咬牙切齿的招呼人手,说都起来,收拾吧。

  没有人应他。

  掌柜的回头,才发现账房先生已经瘫倒在地,站不起来了。他又看向王小顺,发现王小顺正捧着不知名的酒,想放回酒坛里。

  掌柜的说:“王小顺,你干什么呢?”

  王小顺抬起头,脸上都是泪,他说:“掌柜的,这是十年陈的女儿红,能卖三两银子。”

  掌柜的说:“滚!”

  王小顺站起来,又踉跄倒下去,他这才发现,原来那一剑不仅刺破了酒坛,剑气还波及了他的肚子

  掌柜的踹他一脚,恶狠狠道:“滚!别死在这!”

  王小顺没管肚子上流的血,他举着酒坛,里面还剩半盏残酒,他大声哭着说:“掌柜的,十年陈的女儿红,真的是十年陈的女儿红!”

  酒馆外秋风如旧,酒招旗飘摇不休。

  二

  王小顺躺在医馆的床上,望着木质房顶灰尘和漂浮在蛛网前,世界静的像一场梦。

  陈阿花打破了这场梦,她说:“我爹要把我嫁人了。”

  陈阿花说:“他们能给二两银的聘礼。”

  王小顺点点头,没有看陈阿花,他说:“好,我知道了。”

  陈阿花说:“你就不多说些什么吗?你不想带我一起走吗?”

  王小顺说:“但是我没钱,我的钱都给掌柜了,他才会带我来医馆,不然我就死了。”

  陈阿花把王小顺的脑袋硬掰过来,让他看着自己,说:“我不介意你有没有钱,你可以带我走,我们离开这个小镇。”

  王小顺眼里含着泪,又硬把头转回去,他说:“我不能走,我娘还病着。”

  医馆里又陷入寂静,陈阿花呆呆的坐在那里,像是小时候他们一起堆起的泥娃娃。药炉上渐渐飘起了烟,陈阿花给王小顺倒上药,换了绷带,她终于站起身来。

  夕阳从陈阿花的身后照过来,她望着王小顺说:“王小顺,我们不要再见了。”

  王小顺没敢看她,他怕一看她,就忍不住会哭,忍不住要拉住陈阿花,要跟她一起走。

  他想起那年一起堆好的泥娃娃,泥娃娃没有碎,他们在旁边又蹦又跳,阳光和灰尘都在他们身旁起舞,春光明媚春风十里。

  王小顺回过头,陈阿花已经不在床前了。

  三

  郎中告诉王小顺,你娘的病再不抓药,恐怕就治不好了。

  王小顺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他又跑到酒馆,帮掌柜重新装修,他手上磨起了八个水泡,挣来了三分散银。

  王小顺匆匆的跑到医馆,问郎中道:“这些钱够不够?”

  郎中说:“本来是够的,但你娘几日没吃药,病更重,这些钱就不够了。”

  王小顺说:“好,我知道了。”

  小镇的青石板路上,人们见到王小顺没日没夜的跑来跑去,李二嫂对他说,不如你歇歇吧,来我家吃碗饭啊。

  王小顺摆了摆手,他没空说话,他还要去码头搬货。

  杨大叔提着酒,说要不喝口烧刀子,有劲儿

  王小顺也摆了摆手,他匆匆跑过去了。他想着,自己这么拼命,怎么也能保住我娘的命。

  那天王小顺在码头忙完,拿着几吊钱,又一口气跑回医馆,秋日的梧桐开始落叶,他从落叶堆里冲出去,在医馆急停,把钱拍在了柜台上。

  王小顺想说:抓药。

  但他没能说出来,他忽然感到腹部伤口剧痛,有一团气在里面横冲直撞,他满头大汗脸色发白,闷哼一声就晕倒在地。

  当王小顺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躺在病榻上,他想要起床,他没有时间耽误,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甚至无法支撑自己起身。

  郎中告诉他,你的伤还没痊愈,不过刚刚能下床,你就这样拼命,你是会死的。

  王小顺说:“那我现在死了吗?”

  郎中说:“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死了。”

  王小顺的脸色更白,他问道:“你救了我?那我还有银子救我娘吗?”

  郎中说:“即使我不收你的钱,以你现在的身体,也很难再去挣钱救你娘了。”

  王小顺只觉得自己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走,他咚得一声倒回床上,两眼一黑,陷入无边的寂静之中。

  三

  陈阿花出嫁那天,王小顺的母亲已经死了半个月。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丧服,站在镇外的山头上,遥遥看见梧桐一树树的落叶,看见陈阿花出嫁的车队大红大紫,穿过金黄色的落叶堆。

  王小顺跪在母亲的坟前,他想,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王小顺决定去报官,那些武林中人随意杀人,官府怎么可以不管呢?

  那天王小顺告上公堂,要官府缉拿前些天犯案武林人士县令问他:“你知道是哪个武林人士吗?”

  王小顺说:“我不知道,但我听他说他是华山上的人。”

  县令问道:“华山派?”

  王小顺说:“对。”

  县令勃然怒道:“放屁,华山派怎么会祸害你?华山派的大侠,刚刚剿灭了血刀门,他惩的是奸,除的是恶,岂容你说三道四!”

  王小顺挺直了腰,他说:“我讲的都是真的,酒馆掌柜和账房先生都可作证!”

  县令说:“好,那把掌柜和账房叫来。”

  青石板路上响起了嗒嗒的马蹄声,账房和掌柜被意外惊醒,他们走进公堂里,看见跪得笔直的王小顺,和面沉如水的县令。

  县令粗略的把王小顺的供状讲给二人听,他说:“王小顺讲,你们是当时的证人?”

  掌柜的立刻摆手,摇头,说当时一片混乱,我什么都没有听清。

  账房先生说:“武林中人那么多,那么乱,官府已经费力找寻凶手,只是找寻不到,我们都是明白的。王小顺刚刚丧母,想必是脑子尚还混沌,盼大人体谅。”

  县令深以为然,他点点头,对王小顺说:“你可明白了?”

  王小顺怔了半晌,直到县令再一次问他:“你可明白?”

  王小顺挺直了腰,大声道:“行凶的就是华山剑客,你们为什么不去抓他!”

  嘭!县令猛拍惊堂木,大怒道:“来人,将这个刁民拖下去,杖责二十,扔出门外!”

  北风萧瑟,镇子东边还隐隐传来陈阿花成亲的唢呐,王小顺趴在衙门前,像一枚落叶正被秋风鞭打。

  王小顺咬着牙,他不服,他被丢出衙门外,又挣扎的站起来。

  掌柜的瞪他一眼说:“你还要去做什么?”

  王小顺说:“我要去报案,让官府抓人。”

  账房先生叹气说:“你是去找死。”

  王小顺静默片刻,他忽然也不知自己是为了抓人,还是为了寻死,但他知道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账房先生又叹气说:“但你总要活下去。”

  王小顺浑身一震,他立在衙门前,等到夕阳快要落下,等到镇子东边的唢呐声停了,等到账房先生和掌柜都回到酒馆,他才被一阵秋风惊醒。

  县令和衙役正从公堂里走出来,风里传来他们的话语,隐约在说晚饭要去齐云楼,要喝十八年陈的女儿红。

  王小顺想起自己小时候听过的话,他娘说女儿红是姑娘出嫁时的酒,他就把酒埋在树下,对陈阿花郑重其事的讲:我们以后一起来喝这坛酒。

  后来,他想把这坛酒卖掉来娶陈阿花,来救他娘。现在他谁都没有了。

  王小顺大步拦在县令身前,他说:“华山派的剑客,刺碎了我一坛十年陈的女儿红,你们该去抓他。”

  县令彻底恼了,他一脚踹在王小顺的肚子上。一股刺痛使王小顺捂住腹部,他听到自己倒吸凉气的声音,似乎是剑客给他的伤口又一次崩开了。

  几名衙役走上前来,分别扯住他的胳膊手指,王小顺听见县令说:“把他打残扔进牢里,再出了案子,就拿他充数。”

  衙役把王小顺的胳膊往后交叉,要把他押向后院大牢,一名衙役还拿起了墙边的水火棍。

  王小顺还没明白水火棍的用处,就看到棍子重重落下来,他听到左腿发出咔嚓一声,他的身子向右倾,全身都撑在右腿上,那只左腿的小腿无力垂在半空,

  王小顺眼前发黑,县令又皱起眉,他挥挥手,继续向齐云楼走去。

  四

  秋风从西边吹来,层层的落叶在地表上方舞动,小镇里四面都升起了烟火,衙门前王小顺的喊叫,淹没在寻常的秋日黄昏里。

  王小顺被拖向大牢,他想:原来我这就要死了。

  这时候,他的目光追向县令,猝然又见到了太阳,那是县令身前的剑光。

  前些日子在酒馆里出手的华山剑客,回程经过小镇,买下个汤包的功夫,就望见衙役落下水火棍,看见县令视百姓鱼肉,他丢下汤包,愤然拔剑。

  剑客说:贪官污吏,死不足惜!

  于是王小顺又见到了太阳,剑光是那么浓烈,淹没了秋日的黄昏,淹没了贪官污吏,也淹没了角落里的王小顺。

  当王小顺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地上已经只剩下四具尸体,一具是县令,其余三个是拘押他的衙役。

  县令睁大了眼,似乎还看向齐云楼,他终于想好晚上吃什么,他已经死了。那几个衙役还面色狰狞,停留在用力拘押王小顺的状态上,只是脖子上的青筋都服帖了,化作汩汩的血液流淌在地上。

  剑客立在他不远处说:“你还好吗?”

  王小顺怔怔看着剑客,点点头,又摇摇头

  剑客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看分量怎么也有七八两,他把银子缓缓掷向王小顺。王小顺没有接,银子就撞在他胸膛上,然后坠落在地。

  剑客说:“你的腿应该还能治,拿钱看病去吧。”

  王小顺望着地上的银子,蓦地流下泪来。

  剑客笑了笑,他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侠义的事,他大步走向镇外的宅子,那里晚上有婚宴主人喜欢来往的江湖客,他要去赴晚宴

  王小顺看着剑客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银子,镇外的鼓乐声再度响起,陈阿花正在跟她的夫君拜堂。

  夕阳西下,秋风四起,王小顺噗通一声跪倒在斜阳西风里,泪流满面

  王小顺拿起了衙役的刀,他像他自己酿的那坛女儿红,兵荒马乱里,被刀锋刺破了皮囊

  那道酒香就这么消逝了,在寻常的秋日黄昏,无人问津

  微博:@房昊曰天

  ——作者介绍——

  网络作家,知乎知名写手。早年曾在《今古传奇武侠版》刊登过《荆楚长剑》、《柳生十一郎》等文。知乎脑洞类、故事类和武侠类高赞答主。以脑洞、武侠、解构神话创作类型。

  已出版作品:《世事如刀,我来领教》

  同时,是狼人杀自刀狂热爱好者,谐音梗捧腹大笑之人,好顺口溜,好喝酒,希望有朝一日能跟唐大夫醉倒在同一张床上,同事们都亲切的喊他日天,但其实只有正常尺寸,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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