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爱之于我,是被赋予不匀称肉体的纯粹概念,是气喘吁吁地挤出地下电缆而总算捕捉到的结合点,是非常不完美的:时而混线,时而想不起号码,时而有人打错电话。但这不是我的过错。只要我们存在于肉体之中,这种情况就将永远持续,此乃规律所使然。 ----村上春树
2、雪一阵沉默。暗示性沉默。我再没说什么,密切注视暗示的发展。年纪一大,往往可以多少领悟暗示的暗示性,知道此时应该等待,直到暗示性以具体形式出现时为止,犹如等待油漆变干一样。 ----村上春树
3、这是4月间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午后。风似有若无,波平浪静。海湾那边就像有一个人轻轻拉曳床罩一般聚起道道涟漪,旋即荡漾开去。波纹细腻而有规则。冲浪运动员只好上陆,穿上简易潜水服坐在沙滩上吸烟。焚烧垃圾火堆的白烟几乎笔直地伸向天空。左边,江之岛犹如海市蜃楼一般依稀可辨。一只大黑狗满脸沉思的神情,沿着水岸交际处迈着均匀的小快步从右往左跑去。海湾里渔舟点点,其上空海鸥如白色的漩涡,悄无声息地盘旋不止。海水似也感觉到了春意。 ----村上春树
4、只身一人很觉快意。当然我并不讨厌同雪在一起,这是两回事。一个人的确也不坏。干什么都不必事先同人商量,失败也无须对谁解释。遇到好笑之事,尽管自开玩笑,嗤嗤独笑一气,不会有人说什么玩笑开得庸俗。无聊之时,盯视一番烟灰缸即可打发过去,更不会有人问我干吗盯视烟灰缸。好也罢坏也罢,我已经彻底习惯单身生活了。
剩得我一人之后,我觉得甚至周围光的色调和风的气息都多多少少——然而确确实实——发生了变化。深深吸入一口空气,仿佛体内的空间都扩展开来。 ----村上春树
5、我的房间有两个门。一个出口,一个入口,不能换用。从入口出不来,自出口进不去,这点毫无疑问。人们从入口进来,打出口离去。进来方式很多,离去办法不一,但最终无不离去。有的人出去是为尝试新的可能性,有的人则是为了节省时间,还有的人命赴黄泉。没有一人留下来,房间里空空荡荡,惟有我自己。我总是意识到他们的不在,他们的离开。他们的谈话,他们的喘息,他们哼出的谣曲,如尘埃一般飘浮在房间的每个角落,触目可见。 ----村上春树
6、他们或她们,同我之间,恰如冥冥宇宙之中飘浮的两颗行星,本能地相互吸引,随即各自分开。他(她)们来我这里,同我交往,然后在某一天离去。他(她)们既可成为我的朋友,又可成为我的情人,甚至妻子。在某种场合双方也会僵持不下。但不管怎样,都已离我而去。他(她)们或消极或绝望或沉默(任凭怎么拧龙头都不再出水),而后一走了之。 ----村上春树
7、这是个令人心情愉快的春日良宵。苍茫的暮色犹如被一把透明的刷子一遍遍地越涂色调越浓,最后变成了黑幕。我觉得春夜蕴含的某种哀怨凄苦同这首乐曲息息相通。春夜,甚至把人的心胸都染成柔和的黛蓝色的春夜!我闭起眼睛,于是白色的人骨从黑暗的深处隐约浮现出来。生在深沉的虚无中沉没,骨则如记忆一般坚硬,而且近在眼前。 ----村上春树
8、转眼之间,春日阑珊。风的气味变了,夜幕的色调变了,声音也开始带有异样的韵味。于是递变为初夏时节。 ----村上春树
9、……不料发出的声音却极其巨大,且如死本身那样滞重、那样冷峻…… ----村上春树
11、从果树的空隙间可以望见碧波闪闪的大海。云絮纹丝不动,也没有要动的样子,给人一种执迷不悟的感觉,颜色极白,如漂白过一般,轮廓甚为清晰。黄嘴小鸟不时鸣啭着从云前掠过。 ----村上春树
12、一旦死去,也就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死的好处即在这里。 ----村上春树
13、10点过后雨倒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温柔安然的雨,听得从房檐落地的雨声才恍然晓得是在下雨的雨,如死者一般寂无声息的雨。 ----村上春树
14、他像在练习风景素描,神情肃然地观望窗外。他到底在描写什么呢?恐怕不外乎堆砌怪异字眼的抑郁描写吧——“作为概念的春光伴随着黑暗的潮流汹涌而来。她的到来摇晃起匍匐在城市间隙的无名之辈的欲念,而将其无声地冲往不毛的流沙。 ----村上春树
15、俩人恍若被压抑的梦幻,氤氲着既现实而又非现实的奇妙氛围,从右向左横穿过我们的视野消失了。 ----村上春树
16、受到刺激后是怎样一种情形?
那东西是慢性的。日常生活中喝酒喝得多了,便搞不清哪里受了刺激,但存在毕竟存在。所谓刺激也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不可能拿出来给人家看,如果能给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 ----村上春树
17、根是一样的。即使露出地面的部分只是一点点,但用手一拉就会接连出来很多。人的意识这种东西是在黑暗深处扎根生长的。盘根错节,纵横交织……无法解析的部分过于繁多。真正的原因只有本人才明白,甚至本人都懵懵懂懂。 ----村上春树
18、顶峰——这东西之于我根本不曾有过。回首望去,甚至觉得人生都无从提起。起伏自是有一点,匆匆爬上,草草跑下。如此而已,一无所成,一无所获,一无所有,既未爱过别人,又未被人爱过。道路平坦之至,场景单调之极。仿佛在电子游戏机屏幕上往来彷徨,犹如大力士那样不断张大嘴巴吃掉迷途中的虚线。途中漫无目的,惟死确凿无疑,迟早罢了。 ----村上春树
19、高速公路上的隆隆声12点过后也未中止,摩托尖刺的排气声不时响彻夜空。尽管有防音密封玻璃阻隔而声音听起来含糊而迟缓,但其存在感却显得滞重而深沉。它在那里存在,连接我的人生,将我圈定在地表的某一位置。 ----村上春树
20、不过我也没有坚定的信心,我也怕得难以自己。那是一种没有道理可讲的根深蒂固的恐怖,是一种铭刻在我的遗传因子之中、从远古时代便一脉相承的恐怖。黑暗这种东西纵使有其存在的缘由,也同样可怕可怖。它说不定会将人一口吞没,将它的存在扭曲、撕裂,进而彻底消灭,到底有谁能够在黑暗中怀有充分的自信呢?所有一切都将在黑暗中猝然变形、蜕化以至消失,虚无这一黑暗的祖护者在这里涵盖一切。 ----村上春树
21、我对我本身到底知道什么呢?我通过自己的意识所把握的我,难道是真实的我吗?正如灌进录音带里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一样,我所把握的自身形象恐怕也是自己随心所欲捏造出来的扭曲物……我总是这样想。 ----村上春树
22、云絮仍以同样的形状漂浮在水平线稍上一点的空中。如若撑船过去,似乎一伸竿即可触及。一块巨大的猿人头骨,想必从某个历史断层掉到了火奴鲁鲁的上空。我对那云团说道:我们或许属于同类。 ----村上春树
23、实说不定仅仅是嘴角的颤动。不过在我看来,却是在朝我微笑。于是——说来好笑得很——我不由怦然心动,觉得自己似乎被她一眼选中。这是一种从来未曾体验过的奇妙的心灵震颤,仿佛身体离开了地面五六厘米。 ----村上春树
24、黑暗中我听到巨大的心音,那是我自己的心音。我被包容在自己的心音之中…… ----村上春树
25、无人愿意接手的事肯定转到我这里,招惹是非的棘手事必然落到我头上。我在社会上的位置恰如郊外一个废车场,车一旦发生故障,人们就把它扔到我这里来,在人皆入梦的深夜。 ----村上春树
26、于是一股十分滞重的沉默袭来,使人犹如置身于深不可测的洞底。那沉默的重力死死地压进我的双肩,以至我的思维都处于这重力——湿漉漉的重力的压迫之下,从而裹上一层深海鱼般令人不快的硬皮。 ----村上春树
27、如长空缓缓流动的云,5月从窗外逝去了。 ----村上春树
28、她像阵雨一样倏忽而至,遽然无踪,留下的惟有记忆而已。 ----村上春树
29、正如此呆呆思忖之间,睡意陡然袭来,形势于是急转直下,恰如舞台由明转暗一般。一只巨大的灰猿手持大锤,不知从何处闯入房间,朝我后脑壳不容分说地重重一击,我顿时气绝似的坠入昏睡的深渊。 ----村上春树
30、我和五反田见面时基本都谈论这些。我们口气虽然轻松,但内容都很严肃,严肃得甚至需要不时以玩笑作添加剂。玩笑大多不够高明,但这无所谓,只要是玩笑即可,是为玩笑而玩笑。我们需要的仅仅是玩笑这一共识。至于我们严肃到何种地步,惟有我们自身晓得。我们都已34岁,这和13岁同样是棘手的年龄,当然其含义不同。两人都已多少开始认识到年龄增大这一现象的真正含义。而且已经进入必须对此有所准备的时期,需要为即将来临的冬季备妥足以取暖的用品。五反田用简沾的语言对此进行了表述。 ----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