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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清虚观打醮始末
日期:2020-05-04 16:45:14 作者:王路在隐身 来源:王路在隐身 阅读:

王路:清虚观打醮始末

  《红楼梦》第29回,清虚观打醮,场面得意外。

  28回,袭人对宝玉说,“昨儿贵妃差了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

  原本只是“众位爷们”的事儿

  可到了那天,“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贾母李氏、凤姐儿、薛姨妈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鸳鸯鹦鹉琥珀珍珠、紫鹃、雁、春纤、莺儿、文杏、司棋、绣桔、待书、翠墨、入画、彩屏、同喜、同贵、香菱、臻儿、素云、碧月、平儿、丰儿、小红、金钏、彩云……,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

  但这只是荣府。

  宁府的贾珍,在清虚观,见了这阵仗,说:“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来这么些人。”赶紧找来贾蓉骂了一顿:“你站着作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姑娘们都来了,叫她们快来伺候。”

  贾蓉一叠连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作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

  可见,贾珍、贾蓉都没想到荣府来这么多人。

  然而,道观似乎提前知道——贾母到时,“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笏披衣,带领道士在路旁请安”。

  等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彼此见过,贾母方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

  蓉妻婆媳刚到,马上一堆人来送礼——冯紫英侍郎家,接二连三,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

  贾母也没想到。

  然而,送礼的人却像提前有准备——冯家的礼有“猪羊、香烛、茶银”,不像是临时能迅速备齐的——而冯家是和蓉妻婆媳前后脚到的,贾母刚到道观,贾蓉就骑马回家喊蓉妻婆媳了。冯家的速度,快得不像是临时听说消息

  六天前,冯紫英曾对宝玉、薛蟠说:“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结合张道士的身份、道观的阵势、送礼亲友之多,可以想到:他们都知道今天要干嘛。——但是,贾珍并不知道

  事发现场的张道士,还在跟贾珍打马虎眼——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我论理比不得别人,应该在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

  张道士平时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贾珍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了呢!还不跟我进来。”

  张道士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想让贾珍消除疑心不然,贾珍回头可能想:为什么连我都不知道今天要来这么多人,张道士倒像提前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更须注意的是:贾母的到来,看上去,似乎很偶然。

  这种活动,照例,贾母是不去的。

  本来,只是“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后来,凤姐约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也没请贾母。贾母听到,主动要去。

  如果说,贾母在去与不去之间,张道士怎么可能提前筹备那么隆重的迎接仪式?亲友世家又怎么会齐刷刷备好礼物踊跃迅速赶到现场?

  当张道士开口提到宝玉的亲事,一切疑虑烟消云散。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贾母的出席,尽管在贾母看来很偶然、很随意,其实,早被悄悄谋划好了。

  谁谋划的呢?

  王熙凤。

  王熙凤约宝钗、宝玉、黛玉看戏,并没有分别到三人住处,而是趁三人都在贾母处时提的。凤姐说:

  “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得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

  这么说,当然会吸引贾母。如果直接邀请,贾母是不太可能去的——从贾母事后的后悔、第二天的执意不去也能推知。一旦贾母不去,张道士向谁提亲呢?

  现场,张道士才提宝玉的亲事,贾母立刻婉拒。婉拒后,凤姐第一时间转移话题——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你也不换了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我要不给你,又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

  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料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

  王熙凤就在贾母旁边,张道士怎么可能一开始没看见?况且,贾元春说在清虚观打醮,这事不正是王熙凤经办的吗?“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了,挂起帘子来”的王熙凤,怎么当时不让人顺便把“早已有了”的寄名符取走?而且,前儿张道士特意打发人和凤姐要鹅黄缎子,为什么不顺便把寄名符送来?——向人索取的时候怎么可能忘了人家嘱咐自己的事儿呢?如果张道士连这个眼力见儿都没有,还能混上现在的职位?

  此前,凤姐派人去过观里,张道士也差人来过府上,那会儿怎么彼此都把寄名符忘得一干二净,偏偏在给宝玉说亲被拒后,第一时间就想起了?

  ——凤姐这反应可真快!张道士也接得稳,真是一段好双簧!

  这段双簧目的是什么?

  所谓“寄名符”,都是烟幕弹。真正的目的,是凤姐想向贾母表示:我和张道士,前一阵子没怎么沟通过。

  没多久,冯紫英家来送礼,凤姐儿听见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得预备赏封儿。”

  凤姐这几句,含金量非常高——分别向外界、贾府构造并展示了不同的重要信息,这里,先说向贾府展示的信息:我和送礼的人,此前未就送礼之事沟通过。

  但凤姐不小露出了一点马脚——这里刚刚来了第一家客人,你怎么知道“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呢?难道你算准了下面会有接二连三的客人来?

  贾母是到后面来了很多客人才后悔的。贾母这时候还不知道后面会来很多客人,而王熙凤早已知道。但装作不知道而已。

  王熙凤之所以要向贾母和众人营造出“我和张道士沟通很不充分,和亲友世家也未提前沟通”的印象,是要诱导贾母等人作出推测:

  张道士要给宝玉说亲的事儿,凤姐提前不知道。

  不然,贾母回头保不住要问她:张道士给宝玉说亲,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等张道士用盘子把寄名符托出来,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

  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撑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

  贾母没笑。

  贾母是个老慈善家,很相信因果报应,她不赞同这话。而王熙凤,不可能不了解贾母。可是,王熙凤还是开了这很不得体的玩笑。为什么?

  王熙凤意在用一种小的不体面,遮掩更大的不体面。她用夸张的玩笑转移众人的视线,借这过头的话,冲淡先前张道士的说亲,尤其害怕贾母想到凤姐和说亲之间的联系。

  说亲,让宝玉极其恼火。回家后,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张道士送给宝玉三五十块金璜、玉玦,宝玉要散给穷人,贾母也同意,张道士连忙制止,说“到底也是几件器皿”。

  这表示,那三五十件东西也不是临时随便凑的,都是提前备好的。

  可见,贾母、宝玉这天到来,根本不是偶然——否则,张道士提前的忙活不都白搭了?

  张道士给宝玉说亲,凤姐之前当然知道。张道士不会那么不懂事,一张大嘴巴上来就跟贾母说。

  那么,说亲之事,贾府还有谁提前知道?

  王夫人。

  凤姐曾说过:“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我已经回了太太了……”

  贾母打发人请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时——

  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此说,遂笑道:“还是这么高兴。”因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这句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以,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的,听了这话,谁不爱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她也百般的撺掇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

  可见,荣府去那么多人,其实是王夫人推动的。

  试想:假如只有贾母、薛姨妈和几个姐妹去,一堆亲友世家送礼,明显不可能是为贾府“大摆斋坛”。其实也确实不是,人家是为宝玉的说亲道贺的。

  当冯紫英家的礼第一个到时,说亲已经宣告失败了。这时——

  凤姐儿听见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得预备赏封儿。”

  刚才说了这句话向贾府众人显示的信息,它同时也向外界显示了重要信息:“谁能防得住呢,我就怕这个,说亲被拒了——都是老太太闹的,现在,大家送礼的由头请改成贾府大摆斋坛,请大家统一好口径噢!我另外给大家预备了赏封。”

  第二天,贾母没去,凤姐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

  说亲,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那么,安排这事的王熙凤不可能不准备两手方案。如果贾母点头,就启用方案A;摇头,就启用方案B。亲说成了,礼就是为宝玉的亲事道贺的;不成,礼就是为贾府大摆斋坛送的。

  因此,这一天,荣国府不能不安排很多人去。“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这是王夫人平时的要求和纪律,而王夫人特特允许打醮这天把丫头们都放出去,可想而知。

  提出打醮的,是贾元春——王夫人的女儿;和清虚观沟通对接的,是王熙凤——王夫人的侄女;被张道士说亲的,是贾宝玉——王夫人的儿子;跟了老太太同去的丫头,是得到了王夫人一反常规的特许。

  王夫人,这位看起来跟打醮没什么关系、也根本没到现场的人,才是打醮一场戏的幕后主角呢!

  元春差夏太监送银子并吩咐打醮的同时,赏了端午节礼物。三个月前,省亲时,宝玉得到的礼物和众姐妹一样。现在,宝玉的礼物就和众姐妹不一样了,独独与宝钗一样,比其他姐妹多了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凤尾罗是可以做帐子的,芙蓉簟是席子。

  张道士提亲时说,“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薛宝钗也恰好十五岁。

  时间回到四月二十六。

  这天,清虚观做遮天大王圣诞,要请宝玉,宝玉没去。

  这天,凤姐在王夫人处放桌子,又到自己院里挪花盆;宝玉对王夫人说了一段看似荒诞不经的话,说能治黛玉的病,宝钗、黛玉都笑他,王夫人也不信,凤姐意外地来帮宝玉圆。

  黛玉去贾母处吃饭,宝钗笑着劝宝玉也去:“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和宝钗、探春等在王夫人处吃完饭,着急去贾母处。探春、惜春说他太忙。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

  宝玉路过凤姐院门口,被喊进去,凤姐笑着让宝玉替她写几个字儿:

  “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

  这些既不是帐,又不是礼物,宝玉觉得很奇怪。

  写完,宝玉着急走,凤姐说,“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没工夫听。

  饭后,冯紫英来请,宝玉去了冯府,薛蟠、蒋玉菡都在。宝玉到了就说:“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

  前一天,是四月二十五,薛蟠请宝玉吃鲜藕、西瓜、鲟鱼、暹猪,席上,冯紫英说到,“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宝玉细问,冯紫英不说。

  今天,宝玉又问,冯紫英说并没有那回事,只不过是托辞。

  可四月二十六这场酒,正客只有宝玉、薛蟠。蒋玉菡是优伶,云儿是妓女,都是作陪的。

  为什么冯紫英单请宝玉、薛蟠?可见,所谓大不幸,是指上月宝玉中魇,差点死掉;所谓大幸,是指如今宝玉要与宝钗说亲了——这是冯紫英看来的“大幸”。

  二十五日,冯紫英还说,要为此请客。薛蟠问何时,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

  六天后,清虚观打醮,冯紫英家第一个送礼。而八天、十天后,却没见冯紫英请客。

  原因很明了——说亲没成。

  说亲那天,张道士说:“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得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

  贾母笑道:“果真不在家。”

  这天,宝玉收到和宝钗一样的礼物,没有陪黛玉吃饭,还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黛玉还了两句“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这天,黛玉对宝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此前,宝玉曾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

  做和尚,就是“出家”,就是“不在家”。

  这天,宝玉对王夫人说,自己有方子治黛玉的病,要三百六十两银子,要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

  王夫人说:“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

  这天,黛玉唱了《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宝玉唱了:“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宝玉药方中,为君的药,是“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陪葬入坟墓的珍珠。

  这天,未时交芒种节,祭饯花神,众花皆卸,花神退位。

  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

  王路:贾母威权的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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