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车/文 钰婷/图
无法断开的连接
距离上一次自杀,已经过去了半年。我躺在急诊里迷迷糊糊的时候,依稀记得我被推去了另一层楼做头部CT。
路很颠簸,我无力配合检查,耳边充斥着医务人员的抱怨。做头部CT的原因,竟然是爸觉得我“脑子”有病。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接触到我的抑郁,此前我瞒着家人看病吃药已两年有余。
爸爸大概是被警察叫来医院的。全家人都来了。洗胃之后我听见叔叔说,他认识精神病院的医生,好了带我去看看。我竟有些高兴,他们能正视精神病院和抑郁症这个疾病了。医生让留一个家属陪护,我鬼使神差地要爸爸陪我。
那个夜晚我无数次起来上厕所,爸爸帮我带着吊瓶。他收起了暴脾气,不厌其烦地扶我起来。
其实我一直很害怕他,比起我的双相情感障碍,他的情绪比我更加不稳定,情绪变化让人捉摸不透。他会因为在工作时不能接电话,接起电话就骂我;他感情受挫时被对方赶出去,我试图安慰他让他回家来住,他会说“你小孩子懂什么管好你自己”。
但是内心深处,还是爸爸最亲吧,血缘是奇妙的,让我们的连接无法断开。
梦和回忆
从八岁至今,我时常做一个重复的梦,关于迷路。梦里的我,总是在家附近的一个地方,那里于我完全陌生。每当我走进那个未知区域,我便会迷路。这时候爸爸会出现,把我带离那个让我不安和焦虑的环境。
我始终未解锁这个梦的寓意,但关于童年的记忆,大部分和爸爸有关。这是我很少提及的生活的另一面。懂得感恩之后,这些温暖的片段渐渐地从幽深的海底浮上心头。
他们在我一岁多离婚。我三岁记事,记忆中都是爸爸用自编的歌谣哄我睡觉:乖宝宝,睡觉觉,小老鼠说,你不睡觉我就咬你的小耳朵;大花猫说,你敢咬她的小耳朵,我就吃掉你。
小时候我经常发烧,爸爸会给我梳头、喂药、量体温,用酒精擦我的手心和脚降温。夏天时满屋子打蚊子,给我讲故事。爸爸会给我梳两三种样式的发型;会用缝纫机补衣服;会做踺子。他学历不高,却多才多艺。
我十二岁那年,爸爸因为劝架最后伤了人,刑期四年;接着我的狗小不点被奶奶逼迫着送人,它曾跑出来,被老师们满校园追,我把它抓到后再交给老师。它被带离这个城市后丢了。
隔着透明但隔音的厚玻璃,我跟爸爸讲起小不点,铁窗里他看着我哭,无能为力,那一次他不能伸手抹我的眼泪。再一次探视,他从高墙那头扔了东西给我,狱警训斥着赶走了他。他扔给我的东西就是曾经流行一时的串珠。一个性格粗糙的中年男人,为了安慰玻璃心的女儿,他编了鼻子是蓝色的小狗。
小不点是特别的,仿佛我+它+爸爸也等于一个家。爸爸也是特别的,他可能不是一个有出息的男人,也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但他是一个有爱的父亲。我心心念念的四年间,我的礼物小狗已经缺了腿,但记忆不曾有裂缝,温暖依旧。
新的一页
只是爸爸出狱后,他的温柔就消失殆尽,尽管我没有叛逆始终乖巧。寄人篱下的生活中,我知道乖巧会讨人喜欢,不会被抛弃。但不是所有要求我都能达到,不是所有要求我都心甘情愿去做到。我憋在心里的所有感受,混合成了难以消化的抑郁情绪。
他们是爱我的啊,我知道。伤害我的是他们自以为是的爱,我的需求和家人给予我的不对等。
最近关系缓和,爸爸会评论我的朋友圈,说话小心翼翼,给我建议又会因为觉得不妥而反复删改;会在晚上评论我说该睡觉啦。有一次他执意要请我吃冰淇淋,因为他早就发现一家新开的店,但我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他现在很少酒后训斥我;我们很少吵架和冷战。现在的他慈祥了许多;他走路的速度我也终于能跟上;再没有人说他长得帅,他微微驼背,我们一样高了。
时间能改变很多事物,唯一的缺点就是停不住脚步。它肆无忌惮地在我们父母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爸爸的后背早已驮不动我,爸爸已经没有精力和我对抗。这一幕的心酸,侵蚀着梦里那个超人爸爸的形象,却在耳畔的风中呼告:我们已经长大。
从童年到成年,他始终是我的超人爸爸。选择能回味的甜蜜记忆,就能筑成永恒的梦之城堡。
时间在懒散中溜走,挣脱了冬日的灰白;当春风又翻过一页,夏日的阳光已将我融化。
没有伞的孩子,就努力奔跑吧!
关于“渡过”
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特色内容。本公号图片除注明外皆由张进所摄。文字、图片版权均为作者和公号所有,未经同意禁止商业应用。投稿信更多内容,扫码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