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姜小鸥跟许鹏飞亲近了一段日子了,是那种隔空的感觉里和言语中的亲近。
不急不缓的,进进退退的,但也从未间断的。
不是暧昧,就是亲近,小欧觉得。
小欧和许鹏飞是在一个很普通的饭局上认识的,他们是彼此朋友的朋友,是被拉去捧人场的饭局。
那一桌,十二人的台子凑了十七八个人,气势倒是挺宏大,但有些拥挤,小欧跟许鹏飞凑巧挨着坐,肩膀挨肩膀,一顿饭又长,中间,总会有点儿缓和气氛的交流。
比如说说饭局主题,说几句实事,再聊点其他。
也就那么加了相互的微信。
许鹏飞的微信名叫飞呀飞。
小欧对许鹏飞印象还可以,是平淡中的认可。
许鹏飞三十四五岁,长相一般,个子不是很高,有点发福了,不是小欧喜欢的运动款。但五官很挺好,尤其眼睛大,瞳仁墨黑,看着挺有精神的。
穿藏蓝色细条绒休闲西装,黑色牛仔裤,倒是很随意不呆板。但跟小欧平常在生活中遇见的这个年纪的男人也没什么不同。
加了微信后,小欧回来翻了翻许鹏飞近期的朋友圈,才知道许鹏飞在挺有名气的那家出版社工作,是个中层吧,朋友圈里发了许多图书策划,新书出版的签售之类的活动,其中一次活动,是几个小欧挺喜欢的作家的签售。
是因为许鹏飞的职业吧?小欧没像以前那样出于礼貌加了微信后,回家便删除。
小欧把许鹏飞留在了好友名单里。她刚刚开了一家小书吧,在市内一所大学门口附近,门店很小,也不以卖书为主,主要还是靠着出售咖啡,饮品和甜点之类。
就是为了适应大学生喜欢的那种小调调。
虽然小欧的书都来自网店,但她觉得,日后没准会和许鹏飞有交集。
之后很长时间,应该有两三个月,并没有联系过,在彼此好友名单里,也没聊过天。
许鹏飞的朋友圈发得不多,多是工作信息,小欧从来没点过赞或者留过言。
跟许鹏飞不同,职业自由,言论也相对自由,小欧反倒不喜欢在朋友圈发自己书吧的消息,从来不吆喝生意。
小欧的朋友圈,就用来发每日的心情,开心,不开心,自在,孤独……随心所欲。
那段日子,有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小欧处在……不开心阶段。
小欧失恋了。谈了大半年的恋爱,见家人时,对方家人嫌弃小欧没有固定职业,坚决反对,男友当场也没拿出任何态度。
小欧的确没有固定职业,但固定职业是她主动放弃的,她的人生目标就是活得自在,不受人际关系的禁锢。所以才在拼了几年后,用全部积蓄开了这个小书吧。
容不得别人指责。
就这么小欧跟男友掰了。
2
掰了归掰了,总归也贴身贴心地好了大半年,所以无论如何,小欧不开心。
这种情绪断断续续发在了朋友圈,有时是一张图片,有时是几句话,有时是两句诗词。
那次许鹏飞突然蹦出来跟小欧单聊,是因为小欧在朋友圈扔了两句话: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其实有点矫情,但小欧当时的心境也正是如此。也没想到许鹏飞会那么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怎么了?这段,出什么事了?
小欧没反应过来,问他,怎么这么问?
许鹏飞说,感觉你不开心。
许鹏飞又说,我不太爱说话,但是……我一直,在人群中看着你。
小欧心里突然涌出来些许暖意,她知道许鹏飞的意思,他一直在关注她的朋友圈,一直在,看着她的心情和人生。
沉默地,但坚持地。
那点暖意不太强大,但小欧还是觉得心里温和了好多。
被关注,被呵护,于不动声色间,连打扰都没有过,那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无论对方是谁。
何况,是在纸媒没落年代,把图书做得风生水起的许鹏飞——小欧留意到了许鹏飞策划出版的最新一批书籍,正是小欧喜欢的古诗词。
从诗词的选取到封面和内文设计,小欧看了许鹏飞朋友圈的工作公号文章,完全对她的路子,对路得要命。
小欧之前还想了好几次,等书出来,看能否跟许鹏飞要一套。没想到,许鹏飞会因为朋友圈,主动联系了自己。
但小欧没告诉许鹏飞她的不开心为何,他们不熟,她可以对自己矫情,对朋友圈矫情,但不能对着一个不熟的男人矫情。
所以,小欧解释了一下,就是情绪不大好吧,无他。
许鹏飞说,别太跟人生较真,也不用去探知真相,你跟旁人不同。
就是这句话吧,突然戳了一下小欧心底最薄软之处。
从来没人说过,她跟旁人不同。但小欧知道,她的确,跟旁人不同。她要的,她想的,好像跟整个人生都格格不入。
小欧觉得这些年,她几乎是强颜欢笑地活在所谓的人际关系里,友情或者亲情里。人与人相处的方式,还有所谓人心,小欧这么多年都没能真正适应。
这才是她孤单的原因。
但小欧真不能说,这个,才真的不能说,说出来,全世界都会嘲笑她矫情。所以,她也只能对着朋友圈矫情一下子。
但是,许鹏飞竟然懂。
然后小欧就想起一句话,一个人遇到爱遇到性都很容易,难得的是,遇到了懂得。
小欧便在那个黄昏,在一个男人的微信里,遇到了难得的,懂得。一下子,小欧的心,为了许鹏飞,全部柔软——不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柔软,就是,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给予的懂得的柔软。
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
3
那段日子,小欧跟许鹏飞差不多每天都会聊几句。
不多,就几句。也半点儿都不暧昧。
小欧跟许鹏飞聊了她的书店。许鹏飞说,我还想过或许你开着一家咖啡馆,或者花店,没想到是书店。
小欧说,其实,是咖啡馆书店。
许鹏飞并没说去坐坐,但不久,许鹏飞策划的书出来之后,让人给小欧送了一套。许鹏飞说,想了一下,大概不适合放在你的店里,但可以放在自己的书柜。
跟小欧所想雷同。
并且,不仅是书,许鹏飞还送了小欧两盒茶叶,叶质纤细的红茶,还有一个红色的杯子。
小欧觉得人生真是很奇妙,在此起彼伏的失望间,也会给你些例外的补偿。比如许鹏飞。
他们甚至没再见过面,没约过。
小欧不约,许鹏飞也不。
可是却越来越亲近起来,在微信里。
后来,每天除了问候,聊聊心情,有时候,也会开玩笑。比如,偶尔小欧给许鹏飞发微信,他回得迟了,道歉的时候,她笑说,无妨,趁我现在包容你,有风只管使劲帆。
许鹏飞便说,就是让我……且行且珍惜的意思呗?
小欧不吭气,便兀自笑起来。
再比如,偶尔许鹏飞忙,三两天不说话,小欧也不说。许鹏飞想起来,会说: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许鹏飞古诗词的东西用得得心应手,顺手就来,这个小欧真是领教了,一时无相应句子来回。小欧也无所谓,反问,许老师这是撒娇嘛?
许鹏飞倒是诚实,趁有风,扬尽帆……
就这么聊了半年之久,许鹏飞那里,没有过任何一个不端庄的词汇。
小欧慢慢觉得,许鹏飞,就是那种所谓霁月清风的男子吧?
在她背后,不动声色地陪着。是住在心灵里的那种……知己。
也是,亲人,是……情人。
小欧觉得,许鹏飞给她的,就是这种感觉。
甚至,小欧也觉得哪怕他们这辈子都不再见面也没有关系,他就那么存在,是小欧内心的依赖。这让小欧觉得踏实,觉得不再是,空无一物。甚至小欧都不太能记起许鹏飞的样子了,他的头像是一枚明月,他的朋友圈里没有照片,但他在小欧心里,却已经长成了心灵伴侣。
对,就是这四个字,心灵伴侣。
也不需要说出来,小欧知道许鹏飞内心也懂得,他们便是这世上的同一类人,对彼此的感觉是同步的,许鹏飞,也定然内心活得清高而孤单。
小欧愿意和这样一个男人,在虚幻又真实之间,抱团取暖。
4
那个夜晚遇到许鹏飞,是因为小欧的店门关迟了。
一对小情侣闹矛盾,躲在角落纠纠缠缠,和好之前不肯离去。
小欧没惊动他们,让店员先走了,她守在那里,沉默不语。
小欧也年少过,知道年轻人的纠缠需要时间。
直到十点半,男生终于哄好了女生,两人拥抱着离去。
小欧舒了口气,才简单收拾一下,关了店门,打烊。
小欧的住处在这所大学西侧,从正门穿校园而过,走西门出,斜对面,便是小区大门了。
穿过小花园的时候,小欧听到有对男女在说话。
小欧没意外,早春时节,校园里到处是流连不返的小情侣,尤其,光影暗淡,莺飞草长的小花园。
但……小欧的脚步却突然被男人的声音绊住了,虽然只是那么一场饭局一次的对话,小欧也还记得许鹏飞的声音。
绝对是他。
然后,女的喊了许鹏飞的名字,落实了小欧的记得。
女的说,许鹏飞,喝多了能不唠叨不?有事儿明天说。
是许鹏飞,无疑。
小欧在木香花繁密的枝叶遮挡处停了下来,那个女声,浮荡尖锐,无所遮掩,戳得小欧不太舒服。
但更让小欧不舒服的,是许鹏飞的回答。许鹏飞说,趁着酒意度良宵,我不走,宝贝,咱们去开房,老地方。
女的明显不乐意,许鹏飞我最烦你喝多了上床,气息混乱不说,还没完没了。没意思,以后你喝多了别闹,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人……
低矮的枝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显然两人在纠缠,有身体撕扯的小动作。
许鹏飞酒意含糊但态度坚决,坚决要跟女伴去这所校园对外经营的酒店过夜。
也正是他们说的,老地方。
又一阵肢体接触,或者小撕扯的悉悉索索。
女的说你特么真流氓。
许鹏飞说,不去也行,你得让我流氓完了再走。
小欧在半米之外的木香花枝叶的包裹中,伸手捂住了嘴巴,离开书店时,最后喝下的半杯白开水突然在胃里泛了起来,带着一种让人恶心的气味。
但小欧忍住了。然后在早春寒气袭人的夜晚,小欧的身体被夜风穿透,冷的瑟瑟发抖起来。像枝叶和枝叶的相互摩挲。
再然后,女的还是走了,直接把许鹏飞晾在了那里。女的说,滚回家找你老婆流氓吧,以后喝多酒别特么再找我了。
女人坚决离去。
5
硬质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踏踏踏地,远去了。
许鹏飞没追,小欧,也没动。
片刻,在女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小欧听到许鹏飞开始打电话,许鹏飞说,老婆,我喝多了,你来接我吧。
许鹏飞说,我在解放路路口的马路牙子上坐着呢,走不了了。
许鹏飞手机隔音效果不错,小欧没听清楚许鹏飞老婆说了什么。许鹏飞挂了电话后,开始朝学校大门走去。
小欧就那么僵硬在暗影里看着许鹏飞走出了小花园,身体有点儿摇晃,但不影响走路或者……跟情人调最低级的情,跟老婆撒最习惯的谎。
许鹏飞走了大概四五米之后,小欧走出木香花的枝干,慢慢跟了过去。
最难看的也看到了,小欧决定纵容一下自己对男人最大的这次好奇,看看在诗词歌赋里霁月清风的许鹏飞,身后的女人,何许模样。
大约十几分钟后,小欧在许鹏飞坐着的马路牙子几米开外的一棵高大的法桐树后,看到了许鹏飞生活里的女人。
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再普通不过。
路灯灯光不算强烈,小欧还是看清楚了她,和她平日里在街中遇到的,那些被俗世烟火浸没的妇人别无两致。
穿一件豹纹图案的上衣,她在许鹏飞腿上踹了一脚,说卧槽,真他妈烦人。
小欧别开头去,没再多看那对男女一眼,转身走了。
小欧宁可从不认识许鹏飞。那个在微信里跟她霁月清风的男人。
而生活里的他,跟小欧大致认知的男人没有不同。上半身或者也有一些底子,读了些书,有点儿内容。但也从不委屈下半身,纵容自己享受低等的情欲。
他把女人分配得很明确,不过是把小欧,分配给了上半身。并且,也不见得是唯一一个。
小欧走着走着,突然忍不住地笑起来,自嘲地,苦涩地,失望地,懊悔地,带着一点儿凛冽的自省——在这烟火俗世,谁和谁有什么不同?她有什么可清高?有什么可矫情?心灵哪里比身体更高贵?
哪里会有身体心灵伴侣?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对人生的意淫罢了。
对于姜小鸥,这打击真够大的,但早点儿醒来也不是坏事。
至少以后,小欧对男人不会再有幻想。
或者,会因此心平气和地融入人生也说不定。
这一刻,小欧有些感激那对在她店里纠纠缠缠的小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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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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