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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虚构 | 鬼鱼:相见欢
日期:2018-03-28 11:32:42 作者:鬼鱼 阅读:

微·虚构 | 鬼鱼:相见欢

  鬼鱼

  作者简介

  鬼鱼,90年生于甘肃甘州小说青年文学创作评论江南等刊物,多篇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目前发表小说约40万字,获第六届黄河文学奖,现居兰州

  序号

  018

  微·虚构

  相见欢

  鬼 鱼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鲁迅伤逝

  寒露过后两天,气温才渐渐有些凉起来晚上睡觉,须得把窗台上的枇杷树收进屋,前年忘记了一次,三四天后,叶子全部脱落了为此,我痴痴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房东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近前来问我伤心地去指,他反倒很高兴,我早就说过,兰州不适合种植它!语气中透着一股得意先见之明阿瞐走后,我一直把这盆枇杷树与她联系在一起,枝叶茂盛,就觉得她一定过得很好,枝叶枯黄,那必然病情严重了就在这种明知是无稽之谈关联论中度过了三年多后,这段日子,它竟然冒出了几串颇为壮观的锈色绒毛花苞来

  十来天前早上,有几颗花苞奓开了,白色花瓣被簇拥在密密麻麻的绒毛当中我高兴地拍了几张照片,想把它发给阿瞐,拖进信息框,又拖出来,反反复复十几次,直到昨天,终究是犹豫着没按下发送键三年多来,我们执拗地谁也没联系过谁,就好像拥有恒久默契傍晚时分,我又把枇杷树抱到屋顶去晒太阳,爬梯子的时候,房东看见了,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跟我讲话,我听见他又在说魔怔了这是他对我的口头禅我装作没听到,爬上去把花盆放在脚边,然后躺到破旧遮阳伞底下的竹椅上假寐

  我想起了有一年春天,我和阿瞐去郊外踏青,结果迷了路,误入一个残破的村庄那里几乎没什么人居住,但却到处都种满了绿油油的青菜,田垄上,水沟里,坡地中,甚至厕所旁也是我们循着青菜前行,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处山门是焦黑色木板的荒庙从颓墙看进去,院子里散乱丢满了青色的断碑瓦当和石条,鹅黄色的草芽从各处的缝隙冒出尖来,就连躺在地面上的佛陀塑像裂纹中也是荒庙残败,但生机盎然,几只青雀在瓦楞上跳来跳去,我们推开门走到院子当中,竟还发现了一株盛开的白玉兰碑文记载,荒庙始建于清道光二年,民国廿年又修缮了一番我们把倾倒的佛陀塑像小心翼翼地又扶到莲花座上之后,我就在院子里一处草多的地方躺下去晒太阳

  下来的时候,我没有踩稳,梯子滑了一下,花盆往扶手上磕过去,重心偏离,我急忙去护枇杷树,自己却差点摔下来房东看见了又说,真是魔怔了我同样不理他,刚走进屋里,短信就响了起来,是阿瞐的,她说,明天我来兰州我心底登时一颤,愣愣地站在枇杷树旁不知所措但却听见耳边始终有个奇怪声音在说,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我知道终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它来得如此快五年多前,我们一起种下这棵枇杷树,到现在,接近两千个日夜了两千个日夜的光阴催使让我换了六七份工作体重减少三十斤,近视加深两百度,出现法令纹但对于这棵枇杷树而言,两千个日夜不过是它从萌芽到首次开花的间隔

  晚饭时,我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条完全陌生的街这并不是我的初衷,自打找到现在的这份营生,我一般不出院子,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屋顶最近一次辞职是半年前,似乎在清明艺术总监剧本摔在地上让我滚蛋他端着保温杯指我的鼻梁问,你知道这叫什么玩意儿吗?我不吭气他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说,屎,这是他妈的屎!我还是不吭气,然后他就五官拧巴在一起说,还站着干什么?滚蛋去吃屎吧!我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出来,本来想着找个地方透透气,但却发现街上到处都是卖菊花的菊花真素洁,但这满世界的素洁却顿时勾起了我迟来的火,于是我捧了一束白菊花,又一气儿走到艺术总监办公室,搁在他桌子上说,节日快乐!说完,我就辞职滚蛋了

  我不相信写的剧本真的是屎,转手把它投给了一家特别敬重的杂志社,后来,经历了出行,访友,求职,赋闲,就在我几乎都把这档子事忘记了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问我,愿不愿意为投过稿的那家杂志社工作,我以为是骗子,没等说完就挂了一会儿,电话又打过来,我才知道是真事,他们原先的组稿编辑离职了,看我投稿自带的简介,觉得能胜任,便主动发出了邀请我当然愿意,虽然只是兼职编辑,但不坐班,工作量小,报酬尚可,况且我待业待到感觉已经发霉这件事情的发生,让我在灰暗世界中看到了一丝曙光,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后来,我干脆不再找工作,认真在家做起了自由撰稿人房东嫌我邋遢一日三餐两顿饭叫外卖,我知道他也就是嘴上说说,心还是好的走这么远的路来吃饭,我承认完全是由心中的那份不安所直接导引阿瞐的这条短信,将我这些年来自以为是平静,完全打破了

  分开后的三年多来,我从各方打探到她一直生活在成都,似乎是进了银行系统工作这也好,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时常撺掇我跟她去成都定居,她说她讨厌死了兰州这座城市破烂拥堵,没有一点儿情调成都是她母亲出生的地方,她父亲是兰州人,离婚后,她母亲就又回了成都但我一点也不想离开兰州,我说,失去了黄河穿城而过的这份粗野,我就会活不下去阿瞐揶揄我,可是你性格一点也不像个粗野的汉子啊即便如此,我也还是不想离开为此,我们经常吵架,有时候气到她哭,我就扪心自问,你是真的舍不下这条浑浊不堪的河吗?好像也不是,但就是说不出其他的理由

  我在街尾的一家小面馆坐下来店是新开的,老板送了配菜,酸笋黄瓜,简直难吃极了,和阿瞐做的饭有一拼大学毕业以后,我们就一起搬进了西郊的这个院子,属于城中村工资发下来,前半个月我们顿顿出去吃,后半个月,窘迫到只能把剩下的钱合起来买了锅碗瓢盆灶,阿瞐自告奋勇当起了厨娘她只会做西餐,各种沙拉吃得我天天肚子不得已,又买了菜谱学中餐,但每次做出来都惊天地泣鬼神我假装好吃表演出大快朵颐的神情来,阿瞐被逗得哈哈大笑,但笑完了就开始哭她也知道自己做得难吃她说,子眠,我们将来一定要在一起,不然都对不起受的这些苦我嘴上答应她,但心里却在想,这算什么苦啊,明明连苦的边都沾不上此后,我们开始有计划地花钱,尽管不能天天吃大餐,但再也没自己做过饭阿瞐离开后,有一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尝试着炒了人生第一道菜,但却惊奇难看和难吃在操作中,我切破了手指,还把调味料撒了一地,狼狈极了锅里的菜还在刺啦刺啦作响,我一下就明白了阿瞐所说的受苦是什么意思可是她已经离开了,我难过地走到窗前,望着叶子暗黄的枇杷树

  走出饭馆,天已经黑了,空气凉凉的的出门忘记了穿外套,我从胳膊上抹下袖子,刚准备掖掖衣领,阿瞐又发来短信,我明早到

  晚上洗漱完去倒水,我又听到隔壁的女生在哭我见过几次,没说过话她很漂亮,唇红齿白,穿着考究,甚至可以用惊艳来形容,但却看上去弱弱的,总是愁眉苦脸男生像个混混,留着很长的头发额头有一绺专门染成白色,垂下来盖住眼睛,时不时就要甩一下,表情冷冷的,自以为酷极了他们搬来不久,好像是附近师范学院学生房东在院子里洗衣服,看见我过去,也不抬头说话,只是自个儿叨叨,现在的年轻人啊我沉默着,并没有问他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从他说我魔怔了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永远可能说到一起去

  躺到床上,女生还在哭我打开手机,把阿瞐的照片翻出来看,都是以前在一起时拍的,一张也没有舍得删除这些照片记录了我们的足迹,也见证了我们的情感从门源花海到镇北堡影视城,从麦积山石窟到太白山大爷海,从布达拉宫到伊犁河自始至终,我一直没有走出过西北,照片上的我们,总将胳膊比成心型我不知道对这片地方爱得有多深,仿佛被看不见的命运牵制,就是离不开而阿瞐最喜欢的地方是苏州,她说那里早春的腊梅能香死人,我故意打岔,能有兰州的牛肉面香?她就不大理我了,有时候也会反击一句,真是无知自大限制了你对美好世界的认识我不言语,但心里却在谋划,到时候结婚照一定要去苏州拍,吓你一跳但还没有等到谈婚论嫁,我们就远远地分开了

  零点以后,我还没有进入睡眠女生已经不哭了,我起床披着衣服又去看了一眼枇杷树,刚回到床上,却猛然意识到阿瞐只说她明早到,却没有告诉我具体几点我打开手机查了一下,从成都到兰州的车次,共有十趟,全在早上,最早的是三点四十七,最晚的在十点整我不确定她上的哪趟车,但也不好意思开口问毕竟三年多都没联系了,我的心情极度复杂定了闹钟,感觉躺下刚眯了一会儿,铃声就响了我安静地穿好衣服,出门,走出巷子,路上开阔,寒气飕飕的,扎得人生疼等了好半天,才有一辆出租车经过,上了车我说,去火车站司机一路上没吭声,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快到了时才感慨地说,这个点来坐火车,不多见啊我没有说话,付了钱,他就掉头走了阿瞐离开后,我尽量与这世界保持陌生关系,不说无效的废话

  站前广场稀稀拉拉地走着几个人,都是疾步走到出站口,待了一小会儿,三点四十七分的车就到了我想着阿瞐不可能会坐这趟车来,但还是去往人群中仔细找了,果然,等到人全部走光了,我也没看到她下一趟是三点五十七分到,没有,再下一趟是四点十分到,仍然没有就这样一趟一趟等下来,直到天亮,太阳升起来,广场上变得熙熙攘攘吵闹不堪,十点整那趟车的人全部都走光了,我还是没有看到阿瞐难道是她模样大变,我没有认出来?我不相信即使我们分开三年多,但就算化成了灰,我也有自信辨别出哪一堆是她

  我去找工作人员,向咨询她关于成都到兰州的车次的事,她明确地告诉我,已经全部到达了售票大厅里飘满了污浊的臭气,我似乎可以看到它们带着混沌颜色在浮游乌泱泱的人不顾一切地涌来,让我感到了天旋地转的窒息和眩晕耳朵里有一只蚊子在嗡嗡作响,头也疼得厉害黑暗迅速地侵袭了我这是以前因贫而积下的旧疾,它会在每一个不吃早餐时刻,狠狠折磨我我喘息着,扶住墙壁缓慢地走出来,靠着门口的柱子休息了一小会儿待一切眼中之物变得明晰之后,我才走到车站边的饭馆要了一碗牛肉粉丝

  吃完饭,我又到出站口站着,我也不知道没有车了我为什么还要站着,但只有站着,我才觉得是做正确了事 就像护养那盆枇杷树,明知道养它与阿瞐没有任何关系,但只有好好把它养壮硕,我也才觉得是做正确了事就那样一直站到中午,我知道阿瞐不可能来了,才疲软无力地返身往回走

  这种疲软无力迅速将我拉回了三年多前那时,阿瞐的病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整晚失眠,一旦睡着,又噩梦连连,时常发出痛苦的骇叫和巨大呻吟前半夜,都是她看着我,因为她睡不着有几次我在凌晨两三点醒来,老看见她侧对着我,脸枕在手心里,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像一只孱弱的小猫我迷迷糊糊地说,快睡吧,再不睡天都亮了阿瞐就摸摸我的脸说,我看着你睡五六点的时候,我又总能被她发出的叫声震醒,是那种面临山崩地裂时的呼喊,并夹杂着方言很重的骂声,充满了粗口像个剽悍的泼妇我们的生日不同年,但同月同日,都是双子座一开始,我以为这是我们的星座共性,因为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体内住着两个角色但有一次,我陪她去理发,发型师做不出她描述的那种效果,交涉了几次都达成统一,她就从凳子上弹跳起来,拎起面前的吹风机往镜子上砸去镜子哗啦哗啦掉下来,摔了一地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一瞬间,我们全都懵了然而就在空气凝固的时候,阿瞐却冲着那位发型师咆哮了起来,手里拎着剪刀张牙舞爪地比划着,就像被魔鬼附了体我吓坏了,一个箭步上去抱住了她她挣扎了几次没挣扎开,就踢着脚下的碎玻璃朝那个发型师挥舞着剪刀喊,我他妈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阿瞐这么一喊,那个发型师才反应过来,也扑着要过来打阿瞐,但所幸被其他的人拉住了我一边护住阿瞐,一边朝发型师道歉,就在这分神的空隙,阿瞐冲开我的胳膊,跑掉了她在街上不停地奔跑,边跑边哭,还去踢路边摊的架子和商铺的门,甚至把一个手机贴膜的摊位扯翻了我追上她后,把她紧紧地抱住,她就坐倒在地上,头放在膝盖间开始嚎啕大哭了周围围了一圈人,那个手机贴膜的也追上来,气势汹汹地走到我们面前叫嚣着要赔钱,还扬言要报警我不理他,蹲下来安慰阿瞐,但阿瞐并不理我那人还在嚷嚷,我取出钱包问他,该赔多少钱?他说,不知道,要你跟我回去数数损坏了多少东西我说,不行,我得陪着我女朋友你回去数,损坏多少我就赔你多少他问我,万一你们跑了呢?我看他眼中深深地流淌着质疑和戾气,就知道再与他交涉多少遍也不会取得信任,但我又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来,就无力地跟他走了钱不多,就几十块,但陪完了钱回来,阿瞐却不见了打电话,也不接,再打,还不接我急匆匆回到屋里,发现她已经和衣睡着了,脸上的泪痕清楚可见,仿佛两团疲软无力的蔫花瓣

  那时候,阿瞐已被辞退在家待业两个多月,我以为她只是因为焦虑而导致精神不佳,完全没有往其他方面想九月份的时候,她在一家西餐店找到了服务生的工作,主要是给客人们端盘子,我不愿让她去,觉得多少有点儿委屈她毕业于服装设计专业,梦想是设计世界上最漂亮的婚纱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回来,阿瞐不在,我问她在哪里,她告诉我,有一个男生请她看电影,我问是谁,她说是一个顾客那晚,她被那个男生送回来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为此,我们发生了争吵吵到后来,她动手摔了我的眼镜,我俯身去捡,她又摔了我的手机和电脑我把她推到了床上,她哭喊着跳下床,从篮子里翻出菜刀割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所幸那是把钝刀,并没有伤及要害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她绝不可能是焦虑导致的精神不佳第二天,我们去医院检查,做完了一套测试卷后,医生告诉我们,阿瞐的抑郁症已经非常严重了

  从那天起,阿瞐的神情就恍惚了起来,但有时候还是很暴躁一点儿小事,就能非常容易地让她发起火,我们去吃饭,聚会,看电影,甚至走路,她都可能会跟陌生人发生激烈的冲突十月份的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她已经拿剪刀把自己的头发和枇杷树的枝叶绞得七零八碎而她,正坐在地上哭,看见我,她冲上来抱住我害怕地问,子眠,你说我会不会被精神病院抓走?

  进门时,那个爱哭的女生和她混混一样的男朋友出去了,我们打了照面,但照例没有打招呼女生有气无力地背着一个白色的兔子包,耳朵长长地耷拉下来,男生拉着她,也像拉着一只兔子房东不在,可能是去广场上跳舞了,他经常如此这也可能是赋予他经常数落我魔怔了的底气,很明显啊,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尚且每天活跃在盛大的广场上,拥抱生活,迎接未来而我,还未而立,竟就整日消沉地守着一颗枇杷树默不作声地过日子

  我抱出枇杷树,上到屋顶,又躺在了遮阳伞下短时间的睡眠加上长时间的站立和行走,已让我身心俱疲本计划在竹椅上睡一觉,醒来刚好到晚饭时节,但却怎么也睡不着难道阿瞐又对我撒谎了吗?她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我想起来我们确定恋爱关系之前,都是校红楼梦研究社的成员,又都特别喜欢妙玉,所以关系比别人更近一层,话也说得多有一年春末,社里组织爬山,那正是四月下旬,山上的桃花刚开不久,有的甚至含苞待放,泥土也馨香,我们仿佛进入时光逆流的世界,不一会儿就与大家走散了后来,我们来到一处疑似弃用的私人别墅,但奇怪的是它们明明是西式建筑,却偏偏掏在山坡中,仿佛豪华的窑洞也有院子,长着一片茂盛的竹子,一树桃花从里面冒出头来,星星点点的粉红配上满眼的翠绿,别致极了阿瞐走过去踩在脚边的石头上去拍照,没想到石头打了滑,她没防备,一下子扭伤了脚脖我搀着她下山,却怎么也找不到熟悉的路,拐来拐去,就误入了山上的村落我们摸索着出来,在经过一户人家后院的小路时,突然传来了巨大的恶犬狂吠声,一只看不清是什么品种的狗,将长长的嘴巴从门槛与门之间的缝隙见伸出来,龇着尖尖的黄牙往外钻,震得整个门都在剧烈摇动,仿佛稍一用力,它就会一个猛子跳出来,将我们扑倒在地,简直可怖极了就在这种惧怕当中,我一把扯起阿瞐的胳膊,将她背起来逃跑了一直跑到再也听不到狗叫,才将她放心地放下来由于负重奔跑,我不停地张嘴喘息,那模样,在阿瞐眼中,也像极了一只狗她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我也不明就里地笑起来,分别忘记了脚伤的疼痛和逃跑的紧张那天,从山上回来后,阿瞐就开始有事没事约我吃饭散步,时间久了,就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大概在一起两年多吧,有一次外出我们又迷了路,当我回忆往事谈及初识游山迷路的狼狈逃跑经历时,阿瞐却告诉我,其实她并不喜欢妙玉,甚至不喜欢红楼梦,因为它太过于鸡零狗碎与消极悲伤;至于扭脚,那也并不严重,在我们遇见恶犬之前,就已经恢复了我惊诧地问她,那你为什么要撒谎?她却毫不羞耻地化用了巴勃罗·聂鲁达的诗句来回答,因为我想要你在我身上做,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

  就这样一直躺到黄昏,太阳快要下去的时候,我又抱着枇杷树从屋顶上下来了甫一落地,却又刚好碰上回来的那对小情侣,男生还是端着,走一步甩一次头发,冷酷冷酷的;女生依旧弱弱的,眼窝飞红男生走在前面,女生跟着,她都已经走过我了,却又折回我的面前来问,在哪里买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南方人起初,我并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看见我一脸疑惑的样子,她伸手指了指枇杷树说,它原来是问这个,我恍然大悟道,不是买的种的她轻轻哦了一声,眉角上挑,又问,几年了?我说,五年多吧她说,这样养在盆里是结不了果的我又一脸疑惑,从鼻子里哼哼着表示发问,嗯?这时,那个男生停下来看着她,双手叉在胸前,眼睛里放出不友好的光,不耐烦级了她看到了,急匆匆向我解释,我家有很大一片枇杷林,起初的几年只开花,到第八年才结出第一个果来,不过后来就好了,现在每年结的果子多到卖都卖不完男生大声呵斥她,有完没完?声音中满是暴戾,让我想起了找我们赔钱的被阿瞐扯翻的手机贴膜摊位的那个人女生赶紧小跑着迎上去,仰着头,双手拉住他的指头,轻轻地摇来摇去,做出刻意讨好的表情来我没有再说什么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枇杷树抱在怀里似乎一团寒铁,我第一次感觉它是这样的冰凉和沉重,失落地木呆呆朝屋中走去,鞋子磕在地面上,一步一步,发出闷闷的橐橐之音

  晚饭也没有吃,把枇杷树搬进屋里后,我脑子里乱乱的,女生的那句这样养在盆里是结不了果的,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久久不肯散去搬到这个院子里的那年五月,我忽然整日价咳嗽起来屋子里阴寒,我以为是受了凉引起的,吃了中药喝西药,总不见效有一天早上起来去洗漱,感觉嗓子里有一团浓痰,使劲咯出来后,发现带着深红的血丝我便立刻想到了咯血而死的黛玉,又不敢告诉阿瞐,过了几天,竟然连日发烧,打了吊针也不见好,便瞒着她,偷偷一个人跑去医院检查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是患了不治之症,就离家出走,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自生自灭忐忑地验血验尿拍片子做CT,查了一早上,终于查出来是肺炎医生说病根其实在支气管上,不很严重,住了几天院,烧退了,就出院了阿瞐又从学中医药的同学那里得来方子,每日吃五颗枇杷,可润肺祛痰,止咳平喘我不信中医,觉得是瞎猫撞死耗子,但她信,网购了几筐过来,天天逼着我吃中医我不信,但水果是无辜的,于是欢天喜地地吃起来吃了一个多月还没吃完,就发明了其他的食用方法,泡枇杷果酒,做枇杷罐头,熬制枇杷膏,那一段时间,我感觉整个人就是一棵会走路的枇杷树阿瞐叫我不要乱说,她指出,会走路的枇杷树可不就是植物人么?不吉利的我一想也是,立即佩服起她的想法来到九月份,房东买了几棵桂花苗回来,敲门问我们要花盆,说是以前我们屋里枯死过一株茉莉,盆就在门背后的角落我去翻找,果然发现了一个硕大的红陶盆,拉过来一看,里面居然长出了一株十厘米高的绿苗我以为是枯死的茉莉又发芽了,啧啧称奇,阿瞐走近了观察,却识别出那明明是一株枇杷可我们并没有种植过它呀,但想到那几筐吃不完的枇杷,又看到挂在门背后湿漉漉的毛巾,我们便猜测出了它的前世今生阿瞐高兴极了,说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把花盆抱到院子里擦洗,硬是自己掏钱买了一个花盆给房东,把这个换了回来这是屋子里唯一的植物,我和阿瞐像养宠物一样养着她,早上上班将它抱到窗台上,下午下班又将它收回屋,若是遇上刮风下雨,便打电话给房东,请他帮忙照理次数多了,房东也和我们开玩笑,你们这哪里是养了盆花,简直就是供了尊神啊我和阿瞐都笑而不语有时候我也想,也许它真是老天感应,赐予我们的神奇礼物,倘若那次我真的查出来患了不治之症,它也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来到我们身边

  阿瞐离开后,在某种意义上,我就是靠它而活着的精心照料它,既是我的责任,也是庸常开了花,我是满心期盼着它可以硕果累累的,怎么会不呢?我从未奢望过能与阿瞐破镜重圆,但却时刻愿望她的病可以痊愈,开心快乐地活在这世间一辈子它要结果,我便以为阿毛的病痊愈了,哪怕是假的,我也愿意活在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美好愿景中,但刚才,那个女生告诉我,这样养在盆里是结不了果的结不了果,那就意味着我连活在假象中的机会也被剥夺了我宁愿她是开玩笑的,宁愿她家没有一片很大的枇杷林,宁愿她把这棵枇杷树误当成了别的什么树

  就在这种巨大的打击和失落中,阿瞐又发来了短信,飞机延误了现在刚又登机,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到我们见一见

  我又在夜里坐上了去机场的车

  这些年,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孤身生活在外星上阿瞐走后,我基本不外出兰州,除了回家和枇杷树生活一起,习性也越来越像植物,偏执地安静每次回家,也都是坐夜里的车,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让我孤独,确保我与这世界的相对陌生

  倘不是父母年迈,家也是不必回的,我甚至讨厌回那里去一群明明是跟你三观不合志趣不同又不能理解你的人,只仗着存在些血缘关系,就大肆对你的人生指手划脚真是不能接受他们的存在要不是他们,我想,我和阿瞐也不可能被分开

  那一年,阿瞐被诊断出患有重度抑郁症的时候,正逢表弟结婚我带她去参加婚礼,也是第一次见亲戚们,计划路过青海,在那里玩几天医生嘱咐阿瞐,要学会驾驭自己的情绪,按时服药,多吃水果,天天锻炼,经常旅行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但在酒席之后面对某个亲戚刨根问底的调查式聊天时,阿毛突然奔溃了我们谁都能从那个亲戚的语气中听出他对单亲家庭出身的阿瞐的嫌弃和轻视在那天,阿瞐又一次失控,她站起来,将眼前的一杯茶水泼向那个亲戚的脸后,又把水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亲戚们都认为我带去了一个神经病,母亲和父亲来问,我只能如实回答他们倒是没干涉,但回到兰州,一给我打电话就哭,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哭到挂断为止

  夹在中间,做人好难啊

  从那以后,我和阿瞐就过了每天争吵不断的日子吵得最凶的一次,她扳倒三个书架直接离家出走了我也气得要命,并没有追出去后来,她一连打来十个电话,我都没有接,再后来,我就出门游荡去了天黑的时候,下起了雨,我在路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阿瞐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我没有理,继续在路边游荡,刚走到师范学院里面,陌生电话又打来了,一个焦急的男声在喊,你快来啊,你女朋友刚借了我电话打给你,现在她要跳黄河,我拦不住了!我在雨夜中拦了一辆出租车,陌生的电话每隔半分钟就打过来一次,声音一次比一次焦急,我近乎是哭着乞求他一定要救下阿瞐的命但一路上偏偏红灯不断,还有路面在抢修,当我赶到电话里所说的地点时,阿瞐正被一个陌生的阿姨和那个打电话的男生拦腰抱住,而她,骑跨在河边的石栏上,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绝大部分的身体都已经凌空横架在滔滔黄河之上了看见我之后,阿瞐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向我喊,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一同湿淋淋地回到屋里,我愈发感觉了生而为人的艰难我心软了,给阿瞐跪下道歉我发誓,哪怕我们吵架吵死了,以后也绝不分开吵死总比孤独死好阿瞐也答应我,我也一定好好活着,绝不再自杀哪怕真的分开了,我们想一想彼此都在遥远的地方活着,就是很美好的事

  那一夜,我们做爱做了很久,恨不能永远地合二为一我甚至想好了,一直不结婚要拖住时光,耗着自己的青春,等到父母和亲戚们全都向岁月妥协了,我就娶了阿瞐但在第二天醒来后,阿瞐却不见了她留了纸条,叫我不要找她,找不到的她会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努力活着,像那棵枇杷树,四季常青

  风尘和飞虫迎着车灯不时朝车窗涌来,走在夜里,就仿佛走在时光穿梭机器里车走了好久才到机场,我以为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但双脚站定在航站楼出口,我才发现离阿瞐所说的一个半小时还有十分钟十分钟能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曾经,我们有过无数个十分钟,但似乎只有这个十分钟,才最让我感到面对未知的慌乱一会儿见了阿瞐,我该怎么表现?是相逢一笑,抑或握手和拥抱?我完全不知道出站口并没有多少接机的人,有的举着牌子,有的举着旗子,但多数是和我一样,什么都不举,只是满眼期待

  我想起了在某本影视剧研究杂志上读到的关于电影霸王别姬的另一个版本结局:多年以后,程蝶衣和段小楼在香港的一个公共澡堂再见,就在那好似近乡情怯的慌乱中各自看了一眼,便宛若路人甲乙,相继掩面转身离开,从此天涯杳无音讯

  人陆陆续续走出站口,虽然不多,但我依然没看到阿瞐我又去咨询,工作人员告诉我,这个点的航班就这一趟究竟在搞什么鬼!我气呼呼地打电话给阿瞐,都折腾一天了,还有完没完电话里是个女声,但绝不是阿瞐,我说过,就算阿瞐化成灰,我也有自信分别出她是哪一堆我问,你是谁?女声说,你抬头看我下意识地抬头,一眼就看见一个与阿瞐像极了的中年妇女在不远不近地招手我一脸疑惑地看着她,而她却慢慢地走过来靠近我说,我是阿瞐的母亲

  嗯?我没明白

  她看着我,又一遍解释给我听,我是阿瞐的母亲昨天的短信,也是我发给你的

  那您?我本来想问她阿瞐在哪里,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两个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吐出的会是您字,从小到大,我没对任何人称呼过您这跟对别人是否尊重礼貌无关,我想,即便说一辈子你,我也自认是个谦卑的人

  她没有回答我黑夜中,我们肩并肩走出航站大楼,头顶上没有一颗星星,天空的颜色并不是深邃高远的蔚蓝,而是近乎橘色的浑黄就这样安静地走了很远一截路,快到坐车的地方时,她才说,我来看看那棵枇杷树她的表情平静极了,不像是人,倒像是一株植物极端地平静,没有丝毫克制出来的成分

  我好想猜到了什么,但忍住了没问我是一早就知道的,有些事情,如果还不具备承受它所带来的结果的强大力量,就最好不要知道

  我们一路上也再没说什么话到院子里,门已经上了锁我打电话让房东来开门,一会儿,他嘟嘟囔囔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开了门看见阿瞐的母亲,又一脸惊愕地闭了嘴她站在院子里仰头朝四周看了看,又回头看我问道,你们一直都住在这里?我知道她问的是我和阿瞐,但听到你们二字时,心底还是有不小的震颤三年多来,我已经习惯了被别人称作你

  我淡淡地说,嗯开始只能租得起这里,后来就慢慢喜欢上了,不想再离开

  走到屋里,我没有来得及开灯,也并没有指给她看枇杷树的位置,但她却挑过门帘径直走向了书桌边,仿佛未卜先知打开灯后,我看见她正抱着枇杷树,把脸贴在树枝上,仿佛抱着一个孩子我的心底又震颤了一下隔着两米多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分多钟,她又把枇杷树放在书桌上,然后解开肩上的军绿色布包刚才怎么没发现她还挎着一个包呢?就在这样的疑惑中,我看见她又从包中取出了一个暗红色的盒子嘴巴蠕动了好几次,我想问她是不是阿瞐的骨灰,但终究没有问出口而她,似乎明白我的心,边把那盒子揭开盖子,边说,她留下遗言,把自己分成两份,一份埋进这盆枇杷树下,一份抛进黄河里

  有眼泪滚进嘴里来,但我却感到莫大的心安,仿佛悬在心尖的那块石头,终于平安着陆了我问,多会儿的事?

  两周前,她说,走得很安静,说下辈子还做我女儿我暗自推算了一下,正是枇杷树开花的时候如果当初我毫不犹豫地把照片发给她,结果又会不会另一番光景?

  对不起我失声哽咽着

  她转过脸说,不怪你阿瞐上初中的时候,我就觉察出了她的怪异,那时我和她父亲关系不睦,她都看在眼里,但我以为她只是闹情绪,从未正视过她的心里健康问题骨灰正被她一小撮一小撮地放进花盆里,我不确定地想,阿瞐现在真的化成了灰,可那些灰白色的粉末,真的就是阿瞐吗?

  极度的安静中,隔壁又传来了那个女生的哭声,伴着粗励的骂声像炸开了的夜去机场之前,我在院子里听到了关于她的一些传言,似乎涉及了某网络平台裸贷,视频及照片遭泄露后被人肉搜索

  一瞬间,脑子里有片庞大的枇杷林掠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屋里飘荡,阿瞐说她最喜欢的地方是苏州

  她从未去过苏州

  我最喜欢的地方也是苏州我想把这棵枇杷树还有阿瞐的骨灰都带到那里去,那里早春的腊梅能香死人

  都行

  我打算到那里定居,种植一大片枇杷林

  你自己做主

  那我们现在去黄河边吧

  走吧,虽然我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到兰州这座城市来

  (文内图片若未标明均来自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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