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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蜜的大枣911

　　太太之死

　　作者/琴台        图片/来源于网络

　　01

　　蔫翠不该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喝了半瓶子百草枯，此刻，就躺在车里。

　　喊了半辈子“死”，当真要死了，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恍惚：这次是真的了？

　　抬头看看车窗外，日影西斜，街道上人来人往，自己的车就像一艘船，泊在岸边，川流不息的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有个女人正在和这个世界告别。

　　蔫翠拿出电话，通讯录上的第一个号码，是老公王六的。她掠过去，继续翻，闺女的，儿子的，她颤抖着手想要去摁这些电话，忽又止住了。

　　她怕她控制不住她自己。

　　是的，这次她是决心赴死了，如若听到儿女的声音，又心软了怎么办。

　　翻来翻去，翻到一个名字，琳姐。

　　蔫翠对自己说，来世上一遭，要走了，总得找个人告别一下。

　　那么，就琳姐吧。

　　“琳姐，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蔫翠，你要出门啊？”

　　蔫翠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笑，是啊，她这是要出门了，要出一趟永远不再回来的远门。

　　“蔫翠，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蔫翠清晰的感到，五脏六腑已经开始被点燃了，火力迅猛，很快就会把自己淹没，她要抢在被淹没之前，拜托琳姐两件事儿：“琳姐，我喝了百草枯了，你别激动，这次是真的没救了……我的两个孩子，虽然都已经结婚成家，可到底他们还是孩子，我不在了，如果有什么事儿，还请琳姐多替我照顾这两个没娘的孩子……”撕心裂肺的痛楚浪头一样砸下来，蔫翠短促的“啊”了一声，电话从手里跌落了。

　　“蔫翠，蔫翠……”

　　一个小时后，通过手机GPS定位，找到了蔫翠所在的位置。

　　东城最繁华街道的侧路上，她横在自己刚买了不到俩月的凯美瑞上，脸色铁青，口鼻流血，四肢冰冷，已然没了呼吸。

　　02

　　蔫翠死了。她的老公王六，赶到现场看到此情此景，一声长啸，飞身就往路中心飞驰的汽车上撞。多亏身边人手疾眼快，否则，瞬间就是两条性命。

　　“我该死，我该死，是我害了蔫翠，她死了，我有罪，有罪啊。”

　　王六语无伦次的扑在蔫翠的身上，嚎啕大哭。

　　两个小时前，他还和她在一起。

　　两口子去串门，从亲戚家出来，蔫翠挑剔王六喝水的时候抖搂腿，吃水果的时候“bia ji”嘴。

　　“就你能，你这么能自己来啊，干嘛喊上我。”

　　“不是少了你这个臭鸡蛋就不能过初伏了嘛！”

　　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叮当着，话越说越多，气越怄越大，蔫翠一巴掌扇到王六后脖梗子上：“你他娘的这是要翻天啊。”

　　正在开车的王六被这猛的一拍吓了一哆嗦，下意识的点了刹车，回身翻过去给了蔫翠一巴掌：“作死啊你。”

　　蔫翠扑上来撕王六，王六抻抻衣服，擎着她打两下，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谁想，蔫翠不依不饶，一把把的把他从方向盘上薅过去，王六的耐心到了尽头，一晃膀子掀翻矮墩墩的蔫翠，跳下车子抽身就走。

　　蔫翠打开车窗尖叫：“你如果现在走我立刻死给你看。”

　　王六冷笑：“天天死啊活的吓唬谁呢，想死就死呗。”

　　结婚二十五年，蔫翠把“死”这个字挂到嘴上二十五年。

　　新婚的时候，两个人因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儿争吵，蔫翠第一次提到“死”这个字眼儿，把王六吓得魂飞魄散。

　　赔情道歉说好话，夜里睡觉一只手死死攥着蔫翠的胳膊，就连她去个厕所都能惊醒，他真怕她一冲动做了傻事。

　　后来，有了娃，鸡毛蒜皮的小矛盾多了，吵架的时候更多了。无论怎么吵，蔫翠一寻死觅活，王六立刻就噤声不语了。

　　王六是个孤儿，这辈子没有别的追求，就盼着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家。如果蔫翠真的因为和自己吵架自杀了，他关于家的梦，也就彻底的灭了。

　　03

　　除了动辄以死相挟这一点，其他方面，蔫翠是个很不错的妻子，踏实肯干，能说会道。王六笨嘴拙舌，有十说不出个一，家里家外的所有关系，都是蔫翠打点。也正是靠着蔫翠打点出来的关系，王六的生意才越做越好。

　　蔫翠和王六，在城里买了房，一双儿女，学习成绩一般了点，但没上大学有没上大学的好处，早早的结婚生子，蔫翠和王六，比其他同龄人更早的完成了儿娶女聘的大事。

　　日子越过越好，生活越来越轻松，蔫翠的压力却越来越大。

　　她老了，也胖了，再好的衣服穿到身上也看不出有型。蔫翠不服，十个手指头上，八个戴满了戒指，红宝石，绿宝石，玛瑙，白金，黄金，泰国金……无论在哪里，随便一伸手，明晃晃的透着一股豪气。

　　别人都说蔫翠命好。蔫翠嘻嘻哈哈的应着，一回头瞥到王六不屑的眼神儿，心里又跟吃了只苍蝇似的难受。

　　王六总嫌她俗气。

　　他给她买貂买皮买戒指买项链，她当真穿戴起来了，他眼里却总有一股子掩饰不住的失望。

　　真难看，太糟蹋东西了。这些话王六没说，但蔫翠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

　　他越这样，蔫翠越觉得心里没根，两口子一起出门，但凡遇到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蔫翠就盯着王六的眼睛看，看他是不是眼神里有火花。

　　每次，她都能看出他的歪心思。

　　这些歪心思，王六矢口否认。

　　不承认不代表没有。因为这些莫须有的歪心思，蔫翠没少和王六吵。

　　莫名其妙被找茬的王六，刚开始哭笑不得，后来有点真生气了，什么人啊，难不成出门还不能让他看别的女人了？别的女人就是又年轻又漂亮嘛，蔫翠和人家比，连根小手指都算不上。

　　“你看着那些妖精好你去娶啊！”

　　“娶就娶，当老子没有这个本事么。”王六呛一句蔫翠，抬脚就往外走。

　　蔫翠的心一哆嗦，家门外就是五颜六色的花花世界，她心知肚明，王六若真想有什么，以他现在的身家，分分钟都可以有的。

　　“你敢走我就死给你看。”

　　只此一句，王六奔到门边的脚，又自动回转了。

　　蔫翠的眼泪还在，但心里已经云开月明：他还是爱我的，他还是在乎我的。

　　在蔫翠心中，只要王六还愿意在乎她的命，她所付出的一切就都值得。

　　04

　　闺女成家后，好像一下子懂事了很多，再见到蔫翠和王六以死相挟时，就劝她，都这个岁数了，别动不动就死啊活的了。

　　蔫翠坐在沙发上，看着闺女鲜艳年轻的那张脸，一声长叹。孩子哪里懂得她的心啊，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内心的慌张。

　　孩子小的时候，家里穷，每天疲于奔命，虽然也有生气吵架，可那个时候，她的心不空。

　　儿女越长越大，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日子越来越安泰，按说是花好月圆的好时光，可她总觉得心里空的不行。

　　儿女不需要她了，家庭的奋斗重担也不需要她了，如果王六再不需要她了，她还有什么活头儿。

　　身边的太太们迷恋麻将的迷恋麻将，热衷健身的热衷健身，所有这些，蔫翠都不沾，她只迷恋一件事，那就是24小时尽可能的不离王六的身边。

　　为了把自己和王六拴得更牢靠，她特意学了开车，王六出远门，她是可以连续一天一夜不眨眼的中国好司机。王六去应酬，她坐在楼下的车子内，等一个晚上也不起急。王六要和朋友们去旅游，她欢天喜地的收拾行囊：“带我去，带我去。”

　　王六不胜其烦：“别人家的太太都有事可做，怎么你就缠着我。”

　　蔫翠嘴巴上啥都不说，心里却也无限悲凉，怎么活来活去，就把这个男人活成了自己的唯一的那条命了呢。

　　她也曾试着不黏他。特意不打招呼就买了旅行的高铁票，到了异乡，花样的美景却压根不能入眼。王六干嘛呢？吃了吗？吃的啥？和谁在一起？在一起干啥？老婆不见了，他会不会着急？还有家里要洗的衣服要扫的地，她不在家，这些都谁管啊。

　　如是一想，心急火燎的买上返程票，见了王六，以为他会一把搂过自己问东问西，结果，王六眼皮子都不抬，还以为她去逛商场了呢。

　　跻身在富贵的日子里，吃不愁，穿不愁，蔫翠的心啊，却一寸寸的凉下去。

　　她时常觉得自己站在漫天的荒野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每往前走一步，都胆战心惊着。

　　这种胆战心惊，影响了她的睡眠。

　　她开始失眠，月经也不正常了，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说是更年期的前兆。

　　蔫翠的心更慌了。这么快就更年期了？不对啊，王六和自己同岁，他怎么还活蹦乱跳着呢。

　　医生解释，男性更年期通常比女性迟一些，症状也不像女性那么明显。

　　蔫翠更觉得不平衡了，怎么啥好事都让男人摊上了呢。她比他老得快，更年期来得早，迷恋家庭婚姻也比他多。不公平，蔫翠在心里大喊大叫，不公平啊！

　　她经常大半夜的不睡，悄悄起身，把王六的衣服抱到客厅，一寸寸的检查，有没有香水味，有没有长头发，有没有口红印。王六的手机，没有密码，由着她看，但蔫翠总觉得，这个小东西背后，一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她能力所限，实在是没法打开看个究竟。

　　查东查西，什么都查不到，这种找不到证据的现实，比找到板上钉钉的证据让蔫翠更恐慌。

　　刚开始，王六在睡梦中醒来，赫然看到蔫翠木呆呆在灯影里盯着自己看，还关心的问一句“怎么了”。后来，这样的场景久了，他兜头蒙住被子，扔出三个字“神经病”。

　　神经病，是的，蔫翠觉得自己真像个神经病了。

　　她偷偷去医院的精神科，所有检查都做了，医生说啥事都没有。

　　明明有病，为什么医生检查不出来。蔫翠想不通这些事儿，因为想不通，整个人越发心神不宁。

　　她的这份心神不宁，不断考验着王六的耐心。

　　终于，这次，他没再迁就她。

　　唯一的一次没迁就，蔫翠真的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王六在蔫翠的灵前哭得死去活来，好几次要撞墙跟着她去。蔫翠的肉体死了，但魂灵还在，从高空俯瞰着痛不欲生的王六，此情此景，让她感到，自己这一生虽然短暂，但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值了。

　　王六用一个老百姓能有的最高规格发送了蔫翠。

　　因为这份深情，蔫翠的灵，没有入九道轮回，而是选择继续守在这个家中。

　　第一个月，王六茶饭不思，经常半夜哭醒。

　　不能继续幻化人形的蔫翠心如刀割，后悔自己当初的莽撞。

　　第二个月，朋友拉着王六去旅行散心。

　　蔫翠的灵不能长途跋涉，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家中，等待王六归来。

　　第三个月，王六归来了，忧伤还在，可眉宇间开始重新有了烟火的味道。蔫翠看见他召集了子女开会，谈及生意进程，给儿子和女婿分别分派了任务。

　　逝者已逝，生者还要好好活下去。蔫翠心中有了一份欣慰。

　　第四个月，王六出差，半个月后回来，带回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他和她当着蔫翠的面行苟且之事，蔫翠的灵简直要发狂了。她极力想做点什么来阻止，但脱离了人形，连一根羽毛拿不动。

　　她只有冲天的幽怨和愤怒，自己去世才刚刚四个月啊，王六怎么就能笑出来了？！

　　蔫翠怨气冲天的怒视着这对男女，那个女人突然对王六说：“我总感觉这个房间还有别人，有点害怕，咱们结婚时还是换套新房子吧。”

　　“好，好，一切都听你的。”

　　第五个月，蔫翠住了15年的老房子出手卖给了他人。

　　一双儿女明事理，异口同声表示支持：父亲这么年轻，不可能一个人过余生的。

　　蔫翠知道王六的新房子在哪里，但是，那座新房子，她进不去。王六帮着第六感特别发达的新妻子请了一道符，贴在新房子的门楣上。

　　她为他拼尽自己的一生，她死掉四个月后，他迎来了自己的新生。

　　王六再婚的那天夜里，蔫翠的灵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彷如消散在甲板上化成泡沫的美人鱼，彻底消泯在了无尽的虚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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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台：《读者》《意林》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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