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渡河》是一本由张贵兴著作,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图书,本书定价:,页数:,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野猪渡河》读后感(一):试试编辑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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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渡河》读后感(二):简体版自序
《野猪渡河》读后感(三):(转载)专注写好小说的老文青:访《野猪渡河》作者张贵兴(谈及最爱的四位西方大家)
2018-08-31 14:57
採訪那日的早晨大雨如傾,市中心車道擁擠,但張貴興早早就到場,好整以暇候著。讀者的等待則綿延更長,上一次他出版長篇小說,距今已隔17年。
1976年張貴興赴台求學,畢業於師大英語系,後入籍中華民國。和當時大多數作家一樣,他先從文學獎嶄露頭角,大學時期就已頻頻獲獎,幾乎一出手就能獲得不錯的迴響,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中篇小說獎、時報文學推薦獎等。
自1992年的《賽蓮之歌》後,每隔2、3年張貴興都有新作問世,長篇小說《群象》和《猴杯》更讓他聲名大噪。然而2001年後他即少有新作,2013年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沙龍祖母》,號稱是重現文壇的暖身之作,但此後只有一篇長文在文學雜誌上現身,再無其他作品發表。平日亦深居簡出,極少在公開場合露面。
這本新書《野豬渡河》,出版社在宣傳上擺開大陣仗,強調17年磨成一劍。張貴興則說:「出版社誇張了,我這本書只寫了一年多。」
過去接受採訪時,張貴興曾提到,自己有時會一邊看學生早自習,一邊伏於講台前寫作,學生也知趣地不打擾他。2016年7月,他自台北市成淵高中英文科退休。雖然可繼續教書,但為了專心寫作,他選擇一屆退休年齡即卸下教職。此後花了一年多,完成《野豬渡河》。
問他空白的這十幾年,都做些什麼?張貴興平淡地說,「就是閱讀跟寫筆記。」讀的速度很慢,但做了許多筆記,將想到的場景與意象一一記錄下來。如此說來,十多年磨一劍,或許並不誇張。
張貴興鮮少涉足文壇,多年來他的主業就是教師。近年雖有數本研究他的專論,學術界更視他為「當今最重要的華文作家之一」,但這一切似與他無關,他並沒有刻意追求作家的光環。不過,選擇屆齡退休專心寫作,或許正透露出,他本質就是一位小說家。
▇太多詩意的老文青張貴興的長篇小說創作,多在繪製雨林原鄉的圖景。《野豬渡河》雖也發生在雨林,但他自覺更勝以往。這部作品由25個章節構成,每篇初初閱讀時看似獨立,讀完又覺得無法割捨任何章節。作家運用時間順序的錯落及虛虛實實的書寫,以歷史為主,卻又與一般平鋪直敘的歷史小說大不相同。「我的敘述時空是跳躍式的,有時候現在,有時候過去,時間是很長的,但主要集中在1941年至1945年。」小說背景設定於二戰前後,張貴興企圖從複雜的人物與時序安排,展現超越以往的敘事技術。
「這本小說跟過去的小說有很大的不一樣,」張貴興說:「我之前的小說,如《猴杯》幾乎沒有什麼故事,情節的推展非常緩慢,甚至會給讀者很多閱讀障礙。這本新小說,情節的推展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人物很多且關係複雜。文字風格方面也不太一樣,至少我認為是自我的超越,不能跟之前一樣,總要往前走。」
評論者常評及張貴興小說中的詩意表現,他自況:「你看我寫《賽蓮之歌》,就知道我是一個很文青的人。」問及《野豬渡河》是否是他最滿意的作品?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是,至少在下一本書出來以前是。」在此之前,他評價自己最喜愛的作品是《賽蓮之歌》,有點像是自傳體小說。另外入列的還包括《群象》和《猴杯》,「其他作品,現在我都不想提了。」說畢,他自己笑了。
▇從前的荒地,現在高房價《野豬渡河》的原型之一,來自張貴興父親的相親經驗。張父年輕時,日本人會抓未婚女子充當慰安婦,已婚者則放過,因此未婚女性紛紛忙著結婚。張父曾與一名女子相親,對方面相姣好、長髮飄逸,因突然刮一陣西南風,吹起覆蓋的頭髮,露出臉上的胎疤,最後相親未果,父親才與母親結婚。張貴興常常想到這個面有胎疤的女子,遂將她發展為小說中的人物。
雨林場景也來自記憶。張貴興說:「我出生的地方就是在雨林邊陲的小鎮,在我那個時代,那個地方還是非常荒涼,抬頭就看到天上有老鷹,地上有大蜥蜴,樹上有猴子,穿山甲時常還會跑到家裡。加上歷史背景,在這種地理環境,很自然就會把它寫進小說裡。」
再如書中〈龐蒂亞娜〉一章,引言中描述馬來女吸血鬼是孕婦死後變成,這並非來自西洋的吸血鬼故事,而是當地普遍熟知的坊間傳說。書中還有許多人物的原型都來自在地人士,像是牙醫、攝影師、賣雜貨等角色。問他當年那些人物出沒的地方現在還在嗎?他回答,還在,但已大不相同,從前的荒地「現在房價是附近最高的」。
▇寫給砂勞越的華人張貴興曾在《猴杯》描繪主角雉的離散處境:雉19歲來台讀大學,畢業後用雙重國籍入籍台灣,隨後放棄馬國國籍,台灣人卻把主角當成東南亞的野蠻人。這樣的鄉愁,到寫作《野豬渡河》時,有什麼轉變嗎?
張貴興說,台灣人一直把他當成「馬來幫」,有時又當成台灣人:「我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太太、我兒女都是台灣人,但我的兄弟姊妹現在也都還在馬來西亞。你說鄉愁,是因為我從小在那個地方長大,但現在鄉愁已經慢慢減少。我不是用鄉愁來看待故鄉了。」
他舉例:喬埃斯《都柏林人》寫20世紀初期愛爾蘭首都的都柏林人,面對歐洲來勢洶洶的資本主義、文化、科技的心理轉折,他們有種又自卑又仰慕的複雜心理:「這種心理在我看來,普遍存在於砂勞越的華人心裡。」很多當地華人在殖民地時期,不管是受華語教育或英語教育,都被教育成英國人。為了生活,漠然接受英國的統治,漠然承認英國政權的正當性,內化成被殖民者的價值觀。
因為這種英國高高在上、華人卑微在下的階級差異,造成自卑又驕傲的心態。南洋華人有寄人籬下的自卑感,又經常夢想成為驕傲的(假)英國人:「一堆中國人坐在一起,他們也許不是受華語教育,但他們會講方言,會講客家話、廣東話、福建話,可是他們都用英語交談,全都用英文,而且講得洋洋得意,好像自己是英國人的樣子。我覺得很不以為然。他們心甘情願地,心懷感激地被壓迫著。」景況類似《都柏林人》,或許也可類比台灣與日本的關係。
「但人在面對困境與衝突時,會產生一種自覺,像一面鏡子,照亮靈魂,而有了頓悟。」張貴興說。
故鄉砂勞越是在被迫的狀態下,加入馬來西亞。因為有著豐富的天然資源,過去被英國人剝削,現在被馬來亞剝削,大部分資源被轉移去建設馬來亞,而砂勞越本地卻仍然貧窮與落後。既使現在華人有自覺,希望獨立,但馬來亞政府是不可能放過砂勞越的。
張貴興看見砂勞越的華人雖然開始漸漸有自覺與頓悟,但不敢面對自己的靈魂,活在一種麻痺與軟弱的狀態中。「我現在寫作會用一種批判當地華人的角度,因為砂勞越到現在還是被馬來亞政府剝削。」張貴興將鄉愁換置,以批判的方式思考故鄉現況的困境,藉小說回顧歷史、檢討現狀。他的下部小說應會繼續書寫婆羅洲,有計畫性地梳理婆羅洲整體的歷史脈動。
▇對悲劇的著迷張貴興的作品偶會出現武俠及民間傳說的元素,除了前述〈龐蒂亞娜〉取材自馬來民間的吸血鬼傳說,《伏虎》中的〈武林餘事〉也呈現武俠元素。他讀金庸小說和一般讀者不一樣,他將它當成純文學研讀,從中看見金庸受莎士比亞影響很深。悲劇精神是張貴興一再強調的重點:人物磨難到最後極致,人性的美麗與偉大的光輝慢慢地自然會體現,這也展現在《野豬渡河》主角關亞鳳身上。
張貴興自認影響自己最深的西方文學家,首位是莎士比亞。「我中學的時候就閱讀莎士比亞,還沒來台灣之前就讀他的作品。他的重要作品我至少都讀了五、六遍以上,有些地方我可以倒背如流,但現在已經大概忘得差不多了。」
張貴興說:「他(莎士比亞)的作品影響我最大的是裡面呈現的張力跟強度。你讀他的作品就好像開一部跑車,一開始油門壓到底,砰~就衝到了底線,所以你必須看第二遍、第三遍,才能看得更清楚。第二遍把速度慢下來,開慢車,用步行的方式,去看周遭風景。看兩三遍還不夠,以後你還要慢慢用跳躍、空降的方式去讀那些你很熟悉的東西。隨著年齡增長還要反覆閱讀,他的精髓才會慢慢出來。」
其次是喬埃斯,如上文提及的《都柏林人》對比砂勞越華人處境,以及《尤利西斯》等作。張貴興自陳《賽蓮之歌》有一小部分即受到喬埃斯的成長小說《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影響,但兩者並不一樣:「我寫的《賽蓮之歌》是情慾啟蒙的部分。」
另外,福克納小說通過各種角度敘述、意識流、希臘神話、聖經等,展現非常複雜、冗長而斤斤計較的精緻文字。馬奎斯的魔幻寫實則彷佛出現新境界,「他創立出來的魔幻世界,好像不屬於地球,好像是宇宙大爆炸出現的一個新的星球、新的東西。」
影響張貴興的西方作家,大抵就是這四人:「這四位作家,是我可以一直重複閱讀的。」講起自己喜愛的作家作品與文學人物,張貴興如數家珍。
至於中國文學,五四以前第一個讓他想到的人物是孫悟空,其他還有《史記》的項羽、《紅樓夢》的賈寶玉等。五四以後則有魯迅筆下的阿Q、老舍的駱駝祥子、錢鍾書《圍城》裡的方鴻漸、莫言《透明的紅蘿蔔 》中的黑孩,以及金庸筆下的喬峰與楊過等人。這些人物的影響所及不只在創作層次,「就好像進入我的生命一樣,甚至影響著我的思考模式、我的生活方式。」張貴興說。
▇專注於小說雖然在台灣被視為馬華幫,但張貴興大多數學生並不在乎他是從哪個國家來的。偶有學生問起:「老師,你是台灣人,還是中國人?」張貴興回答:「我是華人,我在馬來西亞是華人,我在台灣也是華人。」學生無法理解其中背景的複雜,他並不以為意。「我無所謂,」訪談中觸及這類問題時,他最常這樣回答。
對於自己應該如何在(台灣)文學史中定位,張貴興說:「我把作品寫好就好,那是我沒有能力影響的事。」他開玩笑說,這種事情交給黃錦樹跟張錦忠吧。「放在台灣文學中,我不反對,這是可以的;排除掉,我覺得也無所謂;不承認我是台灣文學,我也無所謂。」他隨後說到:「把作品寫得好最重要,沒有好的作品,說什麼都是假的,作品的力量最大。」
寫作時,是否有預設的讀者呢?張貴興答:「有時候會有。我是寫給台灣人看的?還是寫給馬來西亞的人看的呢?兩者都有。有時候我會想,如果被翻譯成英文,人家會怎麼看。不過,真正寫的時候,就沒有在想這個東西。」
問及台灣社會的整體氛圍與文壇發展,有無影響到他的創作,張貴興的回答是:「嚴格說起來沒有。」問他是否喜歡在台灣旅遊,他也表現出沒興趣,說每次出去,都是跟高中畢業班一起畢業旅行,自己很少出門。年輕時還會跟高中生一起坐海盜船,後來也都不會了。
雖然總用無所謂來回應這類問題,但這或許正透露出張貴興面對族群問題時的小心翼翼。除了小說作品受主流評論的相對忽視,長年在公務教育體系中,同儕或學生也難免觸及族群相關問題。面對台灣的拘謹侷促,與談起故鄉歷史及經典文學時的精神奕奕,形成極大的反差。或許也是他在作品中如此張揚揮灑的部分原因。
張貴興透露,來台灣生活那麼久,他心中也有寫台灣的盤算:「我打算最後一部長篇作品,以台灣為背景。我在台灣住了四十幾年,總要有一部以這裡為背景的長篇,不然對不起台灣。」是不是太多評論者提起這類問題,讓他不得不寫台灣題材?他說:「不,我自己也想寫。四十幾年了,總有些東西可以寫。」
採訪結束後,進行拍攝時,張貴興聊起砂勞越的歷史,專注得旁若無人。問他要不要看攝影師拍攝的成果,他毫不考慮地拒絕了,對於鏡頭後自己的模樣,他顯得一點興趣也沒有。採訪前Openbook編輯部曾建議他穿西裝或襯衫,但他並不理睬。指了指身上的褚紅圓領鈕扣T恤,他說:「去見總統,我也穿這樣!」
《野猪渡河》读后感(四):(转载)张贵兴:历史人兽志 (谈个人阅读历程、写作习惯)
(原文刊於2018年10月28日明報文學版)
濃豔瑰麗,直逼詩意。這是讀張貴興小說時往往將招致附身的體感幽魅。從《賽蓮之歌》到《猴杯》,從《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乃及今年所推出暌違十多年的長篇巨作《野豬渡河》,作為小說家,張貴興的語言有如熱帶雨林中謎魅濃麗的幻術,引人啟動無上瑰麗幻覺,在現實與意識之界所擠壓出的的扭曲的地物風景中浮沉搖盪,且熱汗滿面。不過,作為筆耕者,張貴興卻是極有耐心地一筆一字勾勒出屬於他的婆羅洲和砂拉越,屬於他的原鄉和異鄉。這樣的小說家,如何將其輕易歸類為馬華國族寓言?或者,他本要(與即將)創作的,不過是那人性深處燠熱難泄的矛盾與撕掙?
暌違十多年而出世的《野豬渡河》,滿蓄着婆羅洲那雨林與江雷的無可言詮的魔幻景象,從人與獸的相鬥相生中,演繹出「三年八個月」的赤腥歷史,更體現了小說家驚動天人的創作能量:「關亞鳳自縊波羅蜜樹下的那個黃昏,茅草叢盤旋着一股燎原野火,痰狀的霧霾散亂野地,淹沒了半個豬芭村。夕陽被熱氣和煙霾切割,紅粼粼地浮游着,好似一群金黃色的鯉魚。被聳天的火焰照耀得羽毛宛若紅燼的蒼鷹低空掠旋,追擊從火海裏竄逃的獵物。灌木叢響起數十種野鳥的哭啼,其中大番鵲的哭啼最為宏亮和沉痛,牠們佇立枝梢或盤繞野地上,看着已經孵化或正欲學飛的孩子灼燬。」(《野豬渡河》摘錄,下同)從英雄關亞鳳自縊作為起手式,一步步展開或重疊或新構的人/物敘事,從豬芭人、在地華人乃至後起入侵的日本人,小說家採用了人/物(獸)誌的敘事線索,作為織梭整部小說的針腳,那軍官腰上寒光閃爍的妖刀,豬王流淌鮮血與唾液的巨大獠牙,小販竹竿上恍若魔物的妖怪面具,獵鱷與勦豬之浴血猙獰──從點至線,自線拓面,最終收束於小說最終敘事要軸──野豬渡河。
就讀者以觀,這樣彷彿一部「類史記」的巨筆細描,何以成形?其中難道沒有精心擘劃的書寫方針?張貴興搖搖頭,告訴我們:其實,並沒有什麼策略性。「書寫策略在我來說是沒有的,我所做的只是利用每一個小事件湊成一整個故事,小說裏的很多事情不見得會發生在豬芭村,但我將這些元素都集中在豬芭村這個空間裏讓事件發生,不管是豬芭村也好,婆羅洲也好,由於小說必須分為許多篇章,每章抓住一個點來出發,就可以完成從點、線到面的整體串聯。」而豬芭村確實是存在的,現已改名為珠巴(Krokop),人與獸的鮮血是滾熱的,孩子嬉戲下的野地與落日是焚燒着的:「關於豬芭村的史實資料說實在不太多,我盡量去蒐集、去閱讀。我要說的是,這本小說中的很多東西是真實的,例如日軍把小孩子趕到樹上後再朝樹梢射擊,樹幹下豎起刺刀、刺穿落下的孩子身體。從現實地理上來說,美里是比較大的區域,而珠巴是以華人為主的聚落,我要寫的是小說的豬芭,是虛構的豬芭。不管怎樣錯綜複雜的歷史,都存在着大量的疑點,那些史事中的盲點、斷層、疑團,這就是小說家大顯身手的主場。」
張貴興自述、寫作時,他其實並沒有明確的歷史責任感此一類的包袱:「我沒有想到那麼遙遠的東西,但太多歷史的細節確實跟婆羅洲歷史密切相關,例如曾經有一個華人建立的蘭芳共和國,在十八世紀屹立了一百一十年,後來被荷蘭消滅。其他總總,例如小說中敘述的劉善邦為首的華人礦工起義,那性質有點像清朝的義和團,跟詹姆士的布洛克王朝對抗……這些都可以寫成很好的小說。又譬如砂拉越的黃乃裳,他開拓了處於拉讓江中游的詩巫地方,那也是非常有趣的。」
「兩批豬群中間,豎立着一個黑魆魆的活物,像一座野草滋蔓的巨塚,打開手電筒,看見豬王貌如石碑,額頭高挑着一撮白色鬣毛,彷彿鸚鵡頭上的翎羽,下頷一排垂地鬚髯,頗有幾分大師氣質。大帝喜悅多於驚訝,扔了手電筒,舉槍正要扣扳機,豬王知道厲害,揚蹄逃竄,漫天磷火,遍地骷髏。」
王德威在推薦序中,提及了德勒茲的動物分類學,將小說家筆下的動物分為伊底帕斯動物、原型動物與異類動物三種,但他卻奇妙地未提及了德勒茲的「動物生成」概念。德勒茲的生成學,並非指人變成(becoming)動物或機器或不可知者,而是主張我們可以「生成」他者,「生成」動物,「生成」機器,甚至「生成」所謂「不可感知者」──而張貴興筆下的動物,似乎恰恰是「生成」之所指──恰似人與象與猴與豬籠草,恰似愛蜜莉與她的黑狗,小金與鱷魚、小林二郎與長尾猴王,豬芭人與渡河野豬──最終所指向的,都是人性中的濃厚的獸性。
但關於為何寫動物、怎麼寫動物,張貴興的答案再簡單不過:一切都源自他在沙拉越的童年切身經驗。
一九五六年出生的張貴興,童年過得愜意快樂,整天跟玩伴遊山玩水。念完華文小學之後,初中到高中他就讀英語學校,直到一九七六年來台灣定居,從此未再踏上婆羅洲。「小學的時候我真的過得非常愉快,成天就泡在河裏抓魚,一直到離開砂拉越為止。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電視,是一九七六年在香港的一家旅店,那年毛澤東過世,我所看到的景象就是一群外國人跪在電視前面盯着電視畫面不放。同年蔣中正也過世了,那年我剛好二十歲。」
兒時住在雨林邊陲的小鎮,天然而蠻荒,四周全是野生動物:「我寫小說時倒沒有什麼倫理或人性焦慮的感覺,寫作時,那些動物便自然地現身了,因為與動物共生是我最原初的生命經驗,對我來說是自然不過的事,如果你們跟我一樣,身為來自婆羅洲的野人,就會明白我在想什麼。所以像王德威說的原型動物等等,我寫的時候其實完全沒有想,但他的解讀也很有趣,讓我想到宮崎駿的《紅豬》(港譯《飛天紅豬俠》),或是《神隱少女》(港譯《千與千尋》)裏的人變為豬的橋段,但我寫小說時其實完全沒有想到!我小時候住的砂拉越跟西馬不一樣,豬就是豬而已,沒有聯想到其他東西,不過有人做出其他詮釋也無傷的。」講起童年的家庭與動物,張貴興的興致十分濃厚:「小時候,家裏貓狗有一大堆,一天到晚都在生產,我們還得把幼仔送掉或丟掉,有時候會看到我爸媽直接把幼犬幼貓丟到河裏,健康的小狗長大後就殺來吃掉,我們這些孩子也是幫兇,殺狗的過程呢,首先要綁進麻布袋丟到水裏淹斃,剩下的就是我父親(要幹)的活了。不過,我小時候的物質條件已經改善很多了,我們家住的地方大部分是華人,馬來人不多,華人佔了大半,所以我們吃的東西都跟客家菜差不多,感覺最苦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但至於野豬渡河,是真實會發生在婆羅洲東南部,每年七八月後,果樹成熟的比較慢,野豬為了找吃的,大批的往西北方向遷徙,而野豬渡河時,就是當地人大開殺戒的時節了。」
「馬婆婆坐在矮凳上,看着山崎等人頭也不回地朝豬芭村走去。那個帶頭的身材高大的鬼子,說話咄咄逼人,她的每一個答案,鸚鵡的每一句學舌,都使他的眉毛蹙得更緊、臉色更陰沉、下一個問題更精悍和尖銳。……鬼子剛走,刺癢密集得像土蜂在脖子後築巢,伴隨着竹籬外漫進來的濃濃的尿騷味。她看了一眼隙縫,那隻豪豬沒有離開,吭吭哧哧的啃着一片柔軟多汁的嫩樹皮。」
張貴興說,以前的砂拉越是文化沙漠,連找華文書來讀都是件難事:「童年時我讀了很多奇怪的書,譬如香港的言情小說,那時候流行的作家像楊天成啦、亦舒啦,我看了非常多,看到後來就煩了。當然也讀了不少瓊瑤的小說,因為通俗讀物是最容易得手的。中學時代,開始看中國的古典文學、五四和西方作家的作品。」
十四歲時第一次開始在報章上發表作品,少年張貴興寫小說,也寫散文,登報率出乎他意料地高:「主要是砂拉越的人口不多啦,華文報刊最旺盛的時期,曾經有七家報社,現在只剩三家了,那時砂拉越的副刊跟台灣不一樣,副刊不是給報館裏的編輯去邀編,而是由對文學有興趣的業餘者組成『文組』,收集來稿,或他們看到的不錯的稿子,交給報社發表,當然是沒有稿費的,不過報紙會提供一整個版面,當時我家一帶就有七八個文組,這些人自己就是學生,所以發表作品相對來說是簡單的。後來我在西馬的一些雜誌也開始發表,例如學生周報《蕉風》;而我也在香港《明報月刊》上發表過小說,那年代就開始給稿費了,當時在《明報月刊》發表的小說〈空谷幽蘭〉後來收入《伏虎》,我還記得那時候收到四千五百塊的稿費,對我來講是很大的一筆收入啊!所以漸漸地我寫小說就寫上癮頭了,中學以前我就用不同筆名寫了非常多小說,其中當然很多都是練筆之作,到了台灣之後才慢慢開始系統性、有意識的寫作。」凡寫作者心中,應當都有一名理想讀者或第一手的讀者,而張貴興的第一讀者則是他的妻,但他倆之間存在着閱讀品味的大落差,呈現出別樣的趣味。「我寫完《野豬渡河》就email寄給我太太,讓她看看有沒有錯別字,但後來我發現她其實根本沒在讀,不過我太太對文學是很有興趣的,只是她的品味落在通俗大眾的那邊,例如她喜歡《冰與火之歌》、《暮光之城》、《格雷的五十道陰影》;而我女兒則是要等到我小說出版後才去讀,兒子也不讀我的小說,所以我在家裏是很孤獨的。」張貴興半開玩笑說道,隨即正色言之:「其實,家人們都很支持我的寫作。我真正想要說的是,不管何時何地,寫作永遠是孤獨的。」至於小說家心目中的理想讀者為何?「應該就是喜歡讀我的作品,願意好好去閱讀小說吧!像我知道,有讀者讀了《猴杯》五遍,那就是我心裏的理想讀者了!我自己也會反覆閱讀我欽慕的小說家,例如我心中的小說家典範:喬哀思、福克納、馬奎斯等等,但我最喜歡重複讀的是莎士比亞的作品,我從高中就開始看莎士比亞,而外國有很多小說家也深受莎士比亞的影響,譬如梅爾維爾、金庸,他們都吸收了莎士比亞的悲劇精神。我覺得重複閱讀是很重要的,有價值的作品我便會回頭重讀。」
若將寫作行為比喻為一架虛構的織機,我們不免好奇,像張貴興這樣沉潛十餘年的小說家,是在哪座深海底下靜謐地織就了這般巨量的濃麗密綺的文字?在四十餘年幾乎未再踏上砂拉越土地的前提下,小說家如何去靠近他所認知的砂拉越?如何日復一日地去建構那瑰異腥紅的「三年八個月」?「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家中的書房寫作,我的書房其實很小、很簡單,兩年前我才從教職退休,教書是件很瑣碎的工作,能自由運用的時間很少,像是《猴杯》、《群象》,都是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店,甚至在教室裏一段段寫成的,《猴杯》甚至全部是手稿。不過,我沒有規定自己每天的進度,狀態投入時筆會動得快些,一天寫七八百甚至一千字,不需要大幅修改,我想若不是暢銷作家,不可能固定產出定量的文字。以《野豬渡河》來說,後面那章〈愛蜜莉的照片〉寫得很順利,但首章〈父親的腳〉卻是最後才完成的,因為寫完最終章之後,我總覺得應該再寫一篇來交代亞鳳長大後的故事,便把〈父親的腳〉放置在全書開端,也可以說我是憑感覺去寫小說的,有些段落的語言比較濃艷,有些則較稀疏,我想,小說最重要的就是憑感覺,而不是靈感,要憑靈感的話,是永遠寫不出來的。」
另外,張貴興也維持着寫日記的習慣,寫日記於他是鍛煉語言體態的方法,就像慢跑或者長泳,這樣的習慣足以使他保持小說手感而不流於生疏,「我想到什麼就都寫在日記裏,平常讀書時也常常做筆記,我讀書讀得很慢,想到什麼就記下來,也許是一個意象,或者是一個段落,我用這種方式保持語言的手感,讀得多了,能量會積蓄,積滿了便非寫不可,現在因為到了某個年紀,對我來說寫作是更讓人珍惜的,年輕的時候還會有玩心,想四處遊歷,想探索冒險,但經過這麼多年的經歷、見聞與思索,現在的我更渴望專心地寫作。」
垮掉的一代詩人艾倫金斯堡曾說:「根本沒有什麼『垮掉的一代』,只有一群想要出版作品的作家而已。」張貴興說,馬華文學在某個層面,或許也是這樣的:「例如黃錦樹筆下的馬共,主要都從歷史的盲點、疑點切入,不見得對馬共歷史非常了解;而李永平寫五十年前的婆羅洲,其實他對歷史也所知不多,大多屬於虛構成分。但我也並不完全覺得沒有馬華文學這回事,錦樹就很努力地宣揚馬華文學,也非常愛護青壯世代的馬華作家,例如賀淑芳、黎紫書、陳大為、龔萬輝等等,這批年輕作家都是在地書寫的創作者。」無論如何,《野豬渡河》這部巨麗之作,凡讀過者必有如行過婆羅洲,行走於豬芭村那群鮮跳人物與惡禽猛獸,僅僅是透過文字,張貴興便以其獨特的創作風格再度挑引起讀者的心悸反應,那是對於美好語言純粹的崇敬與探求,那是對於文學本質不離不棄的長年追索,我們擁有巨大的問題,但也許永遠不可能觸及答案,而答案本身,也許便懸浮於小說之上、虛構之中,懸浮於婆羅洲那霧霾瀰漫的人獸煉獄場。
《野猪渡河》读后感(五):(转载访谈,关于《野猪渡河》)【当月作家】张贵兴:砂捞越的百年孤寂(再谈个人的文学影响)
written by 張純昌 2018-09-05小路/攝影
蒼鷹翱翔,長尾猴攀在樹上,地上有大蜥蜴與鱷魚,野豬正蓄勢待發準備渡河。訪問開始前下了一陣雨,空氣潮濕凝滯讓人窒息,彷彿雨林茂密不留餘地,像是回到了閱讀《群象》、《猴杯》的那些夜晚。但十七年後復返的雨林,有從村莊傳來鬼子的槍聲,村民的哭泣,林間孩子唱著「籠中鳥」的歌聲。遍地走獸的《野豬渡河》寫戰爭降臨後的生靈塗炭,那讓自然的無情顯得失色,人則極其卑微。但這是他們活過的痕跡。十七年的漫長等待Q1:《野豬渡河》為您睽違十七年來的長篇新作,自二○○一年的《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以來,只有二○一五年靈光一閃的中篇〈千愛〉。為何決定停筆,又為何決定再度出手?
A: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停止寫小說。二○○一年後,家中有些變故,我在教學上也非常忙碌,疲倦的時候難以動筆。這段時間閱讀比較多,為了寫小說,我在二○一六年七月退休,而後花了一年多寫完了《野豬渡河》。〈千愛〉我在一個暑假裡寫完,做了與舊作不同的嘗試,但事實上發表太快。如果要出版將和現在的面貌有很大不同,那會是個大手術。我已經開始著手新的長篇,過去的就先放著。
Q2:這段時間您會寫些什麼嗎?
A:這段時間我會寫日記,一些日常的感想,有時候像詩一樣。閱讀的時候我也會做筆記,臨時得到的一些啟發、一些感想,都可能會影響我的寫作。一些場景,什麼人講了什麼話,也許未來可以成為我寫作的素材。就像是賈島推敲作詩,有什麼靈感就丟進背後的袋子裡。
荒謬的殘暴:小說與戰爭記憶Q3:《野豬渡河》故事的核心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六日,日軍登陸砂勞越美里,您的故鄉。能否介紹一下這個故事的核心地景?
A:日軍第一個登陸點就是美里,因為美里產石油,秋風掃落葉地登陸進而佔領整個婆羅洲。故事發生地點準確地說,是美里省的珠巴村。原名豬芭,意思是養豬的鄉下地方。早期此地華人養豬維生,我的祖父母、父親、幾個叔叔都是。珠巴位在美里的郊區,如今林立著高級住宅,已經很少人養豬。婆羅洲的野豬又稱長鬚豬,野豬原居南邊的加里曼丹,當地河流較少,每年六七月南部水果成熟較慢,而北部較早,飢渴的野豬集體北渡。早期渡河場景非常壯觀,如今人類獵捕讓他們數量銳減,野豬不再到珠巴村,棲息地慢慢萎縮,他們只能回到較為原始的內陸。
Q4:野豬一年渡河一次,破壞人類家園,但小說中朱大帝帶領村民獵捕野豬收穫豐盛,自然對人類有破壞也有給予,但日軍入侵造成的破壞卻難以挽回。老師過去的作品也很多暴力或死亡的成分,在這部作品中,戰爭降臨,豬芭村被殘酷毀滅,人們恐怖地死去,彷彿被小說家特意突出,為何如末世錄般描繪這些?
A:我想寫下二戰時期人們的遭遇。小說原型來自父親的一件往事:珠巴人在日軍抵達的半年前就聽聞消息,日軍有個奇怪的規定,他們會將當地年輕沒有結婚的女孩子抓去做軍妓,但已婚者就不抓。所以日軍入侵前半年,不只珠巴村,整個砂勞越的女孩子都急著結婚。親戚朋友找我父親去相親,其中有個父親喜歡的女孩子,很漂亮,長髮飄逸,遮住了半邊側臉。相親時突然吹來一陣西南風,把她的頭髮吹起,看見她臉上好大一片胎疤。現實的父親嫌棄這個胎疤,沒再和這個女孩來往。這個故事一直在我心裡,這個女孩子後來有沒有結婚?還是被日本人抓去?女孩成了小說中的何芸。蒐集史料時,發覺珠巴村被佔領前,有一些日本人在當地當牙醫、照相師、賣雜貨,但日軍一來突然全部消失。這些日本人,包括妓女其實都是間諜,他們到砂勞越是為了與英國人來往以套取軍情。
寫作當然有其誇飾,但我並不覺得我特別強調或誇大。小說中提到的「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是日本人特別仇恨華人的原因之一,由於華人資助中國抗戰,佔領南洋時便更加針對華人,南洋華人每年要上繳六塊錢的人頭稅,在當時是很大的數字,但馬來人和其他種族只要繳五角錢。日本人傷害中國人還有更多更殘暴的方式,如日軍命令小孩子爬到樹上,射擊樹枝讓孩子掉下來,再用刺刀殺害他們。小說裡說日本人要村民去一天抓十隻蝸牛,是真實事件,雖然吞吃蝸牛是虛構的,但我想說那裡面有種荒謬的殘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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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與歷史:小說的內在敘事與外在見證Q5:您的書寫非常繁複,故事的情節往往藏在敘事之中,甚至造成讀者的閱讀障礙。但在我閱讀這部小說時,我感到節奏的改變,小說的敘事速度、情節進展較為順暢,這是為什麼呢。
A:相較於之前的小說,情節鋪排更加快速,是我個人對過去的超越,包括題材、文字敘述、風格、或者視野,不要重複自己。即使如此,我還是著重許多心理與景物的描寫,刻意地讓讀者慢下來,想想發生了什麼事。年輕時比較自由,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到了這個年齡,我會看得更廣、更遠,用一種更憐憫、寬恕的方式看待事物、角色。我很注重悲劇色彩,主角經歷各種考驗試煉之後,內在的自我提升發展。人物意識沒有太大成長是這部小說我覺得不足之處,除了主角亞鳳的內疚之外,其他的死的死,凋零的凋零。在下一部作品我想盡量的強調。
Q6:您的小說〈龐蒂雅娜〉一章給我極深的印象,您也花了較多篇幅。守墓人馬婆婆本來不被村民認可,後來卻消滅飛天人頭、又試圖拯救孩童,呈現出人性的光輝。能否談談馬婆婆這個角色?
A:馬婆婆這個人物有個原型,高中時代離我的住家不遠之處,有個馬來鄉村裡的木造小房子。我常騎腳踏車經過,見到一個老婦人,白髮蒼蒼,身材瘦小,很孤獨的坐在陽台上,旁邊有一隻大鸚鵡。她好像從早到晚都坐在那裡。經過時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這個景像讓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飛天人頭(龐蒂雅娜)是馬來亞廣泛流傳的傳說,類似女吸血鬼的迷信,也曾出現在珠巴村。好一陣子大家都不敢外出,家裡要放些鏡子、尖銳的東西。我就將之放進小說。
Q7:關於小說與歷史。您在小說開頭講述英國統治者與華人的過節,而後描寫南洋姐、來到婆羅洲的日本人,是想要作為紀念,或者是歷史的憑證嗎?
A:我想呈現砂勞越歷史的多重面向,二戰時期只是小小的一部分。早期婆羅洲被英國殖民者占姆士・布洛克統治一百多年,他與華人發生的石隆門事件是在婆羅洲非常轟動的。砂勞越的歷史是非常複雜的,此部較純粹集中在日本人侵略南洋時,華人居住的地方發生的事。事實上我的作品一直以來,都把故事的焦點放在華人的經驗上。
雙鄉經驗:台灣與砂勞越Q8:您在台灣的居住經驗,是如何影響您對於砂勞越對於日本殖民經驗的看法?
A:我在台灣四十多年,台灣也是被日本殖民,但我不太理解台灣人對日本殖民的心態。老一輩的台灣人,例如我的岳父岳母,他們並不仇恨日本人,甚至還對日本有一種懷舊。這讓我想到砂勞越華人,面對過去的殖民者英國時的自卑又高傲的心理。雖具有華人血統卻像是假的英國人,幾個中國人在一起,未必受過華語教育,但絕對會講廣東話、客家話、福建話,但他們只用英語對話,彷彿引以為榮。他們在思想上,有種寄人籬下、心甘情願的,對壓迫者或剝削者的心懷感激。英國人蓋了幾條馬路、造了幾座橋,就認為他們施了很大的恩惠,事實上他們剝削地更多,從你身上偷了一千塊,丟幾塊糖果給你,你會很高興嗎?當然近十幾二十年來華人逐漸的覺醒。所以我特別強調日本統治時期對華人造成的傷害。
這也讓我特別重視砂共歷史。台灣讀者對馬共完全陌生,更遑論砂共。一九三○年代,許多中國左派知識份子來到砂勞越,在華校教書,同時宣揚馬克思、列寧、毛澤東,藉此推動反英、反殖、反帝的思想。一九六二年,印尼政府支持的砂共,在汶萊發起軍事政變最後失敗,英國人以此為藉口,逮補左派人士,有些被遣返回中國,許多人則潛入印尼,接受軍事訓練,與英國作武裝軍事對抗。很不幸一九六五年反共的蘇哈多總理上台,與馬來西亞聯合剿共,砂共就失去了靠山。他們在一九七四年投降,百分之二十留在森林裡繼續他們的革命,一直到一九九○,發覺革命已經沒有必要,才走出森林。他們還是很有理想很單純的一群人,對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的思想並非認識深入,純粹想讓砂勞越能夠獨立。
一九六五年上台的蘇哈多,不僅是反共,也是反華。當年九三零事件大概有五十萬人的印尼華人被屠殺,政府告訴印尼人說殺華人沒有罪,想殺就殺。類似的如紅溪慘案與加里曼丹的蘭芳共和國,荷蘭人在爪哇與婆羅洲屠殺中國人,中國人向清朝抗議,清朝認為南洋華人乃化外之民、番民,與清廷無關,被屠殺是咎由自取,荷蘭人看準這點就消滅了他們。在南洋,類似的華人王國共有七個,在加里曼丹有兩個,西馬、泰國、爪哇、蘇門答臘和印尼外島各有一個。華人在海外並不能簡單以華僑、僑生理解就夠,還有更多錯綜的脈絡。
Q9:您在書寫時會考慮到讀者嗎?意識到讀者對您的寫作有什麼影響?若作為讀者,您的閱讀標準為何?
A:寫東西就是為了給讀者看,不然我寫日記就好。我考慮的讀者分為兩類,臺灣和馬來西亞,也有中國,只是比較少。這不妨礙我寫作,畢竟我不是什麼暢銷作家,寫出來的讀者未必會喜歡看,我女兒就從來不看我的小說。我覺得好的小說,是耐看的,要讓人家會想看第二遍。以前我看小說時,覺得好的故事都給莎士比亞講完,到了喬哀思和福克納,則是文學技巧全被用盡,那些意識流、多角度的寫法。直到馬奎斯,忽然來了魔幻寫實,把文學技巧提到另一個程度:《獨裁者的秋天》,誇大、漫畫式的寫法,黑色幽默,每個場景都像是一幅畫,像畢卡索、達利、梵谷,可以掛在牆上,看久會有不同體會。
另一個我的標準:能讓我記住人物的作品。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喬哀思的青年藝術家、福克納的白痴和墮落的美少女、馬奎斯的革命上校;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學作品:魯迅的阿Q、老舍的駱駝祥子、錢鍾書的方鴻漸;金庸也是,像喬峰,事實上他深受莎士比亞的悲劇色彩影響;古典中國文學裡會想到的就是孫悟空。他們在我心中生動地活著,這些人物會在我腦海中,甚至影響我的生命,活在精神裡面,像朋友一樣追隨著你,這就是最好的作品。其實我的作品重點也是人,不然就只是雨林了。沒有人物就沒有故事,人物透露的人性要是宇宙性、普遍性的,即使寫一個荒僻的小鎮,只要寫出人性的普遍,全世界都會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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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豬渡河》張貴興著,聯經出版卸下教職的作家,如今動筆寫下砂勞越華人移民百年的掙扎與傷害。從占姆士・布洛克王朝與華人的對峙寫起,「籌賑會」的華人義舉,直到日軍登陸婆羅洲,殖民與屠殺淹沒了豬芭村。圍繞著關亞鳳自縊的謎團,展開了豬芭村村民命運交織的傳說。小說鎔鑄了婆羅洲的迷信、早期華人胼手胝足的器物與所見所聞,《野豬渡河》是一部交織鄉野傳說與歷史,伴隨著懸疑、拓荒、冒險色彩,更是婆羅洲島上演的波瀾壯闊大河小說。
文|張純昌 一九八七年生,新莊人。現就讀台大台文所博士班。
《野猪渡河》读后感(六):序论 失掉的好地狱
文/王德威 图/@书鬼
经过十七年酝酿,张贵兴终于推出最新长篇小说《野猪渡河》。张贵兴是当代华语世界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此前作品《群象》(一九九八)、《猴杯》(二○○○)早已奠定了文学经典地位。这些小说刻画了他的故乡——婆罗洲砂拉越——华人垦殖历史,及与自然环境的错综关系。雨林沼泽莽莽苍苍,犀鸟、鳄鱼、蜥蜴盘踞,丝棉树、猪笼草蔓延,达雅克、普南等数十族原住民部落神出鬼没,在在引人入胜。所谓文明与野蛮的分野由此展开,但从来没有如此暧昧游移。
张贵兴的雨林深处包藏无限诱惑与危险:丑陋猥亵的家族秘密,激进惨烈的政治行动,浪漫无端的情色冒险……都以此为渊薮。丛林潮湿深邃,盘根错节,一切的一切难以捉摸。但“黑暗之心”的尽头可能一无所有,但见张贵兴漫漶的文字。他的风格缛丽诡谲,夹缠如藤蔓、如巨蟒,每每让陷入其中的读者透不过气来——或产生窒息性快感。张贵兴的雨林与书写其实是一体的两面。
这些特色在《野猪渡河》里一样不少,作家深厚的书写功力自不在话下。但《猴杯》创造高峰多年以后,张贵兴新作的变与不变究竟何在?本文着眼于三个面向:“天地不仁”的叙事伦理;野猪、罂粟、面具交织的(反)寓言结构;华夷想象的忧郁征候。
读者不难发现,相较于《群象》《猴杯》对砂拉越华人聚落的描写,《野猪渡河》更上层楼,将故事背景置于宽广的历史脉络里。时序来到一九四一到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东南亚、占领大部分婆罗洲,砂拉越东北小渔港猪芭村无从幸免。在这史称“三年八个月”时期,日本人大肆屠杀异己,压迫土著从事军备生产,猪芭村人组织抗敌,却招致最血腥的报复。与此同时,猪芭村周围野猪肆虐,年年进犯,村人如临大敌。
在“南向”的时代里,我们对砂拉越认识多少?砂拉越位于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西北部,自古即与中国往来,十六世纪受文莱帝国(渤泥国)控制;一八四一年,英国冒险家占姆士·布洛克以平定文莱内乱为由,半强迫文莱国王割让土地,自居统领,建立砂拉越王国。太平洋战争爆发,砂拉越为日本占领,战后归属英国,成为直辖殖民地,直到一九六三年七月才脱离统治。同年九月,砂拉越与沙巴、新加坡和马来亚联合邦(马来亚半岛或西马)组成今之马来西亚(一九六五年新加坡退出)。这一体制受到邻国印尼反对,鼓动砂共和之前的殖民者进行武装对抗。动荡始自一九五〇年代,直到九〇年才停息。
张贵兴生于砂拉越,十九岁来台定居,却不曾遗忘家乡,重要作品几乎都联结着砂拉越。《群象》处理砂共遗事、《猴杯》追溯华人垦殖者的罪与罚,时间跨度都延伸到当代。以时序而言,《野猪渡河》描写的“三年八个月”更像是一部前史,为日后的风风雨雨做铺陈。日军侵入砂拉越,不仅占领布洛克王朝属地,也牵动南洋英国与荷兰两大传统殖民势力的消长。这段历史的惨烈与复杂令我们瞠目结舌。华人早自十七世纪以来移民婆罗洲,与土著及各种外来势力角力不断,而华人移民间的斗争一样未曾稍息。华人既是被压迫者,也经常是压迫者。海外谋生充满艰险,生存的本能,掠夺的欲望,种族的压力,还有无所不在的资本政治纠葛形成生活常态。
是在这里,《野猪渡河》显现了张贵兴不同以往的叙述立场。《群象》描写最后的猎象杀伐,“中国”之为(意)象的消亡,仍然透露感时忧国的痕迹。《猴杯》则从国族认同移转到人种与人/性的辩证,借着进出雨林演绎杂种和乱伦的威胁。《野猪渡河》既以日军蹂躏、屠杀猪芭村华人居民为叙述主轴,似乎大可就海外侨胞爱国牺牲做文章。小说情节也确实始于日军追杀“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成员。但读者不难发现,“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非但面貌模糊,那个等着被赈的“祖国”更是渺不可及。不仅如此,张贵兴擅于描写的性与家族伦理关系虽然仍占一席之地,但大量的暴力和杀戮显然更是焦点。非正常死亡成为等闲之事,甚且及于童稚。《庞蒂雅娜》一章所述的场景何其残忍和诡秘,堪称近年华语小说的极致,哈日族和小清新们必须有心理准备。
张贵兴的叙事铤而走险,以最华丽而冷静的修辞写出生命最血腥的即景,写作的伦理界线在此被逾越了。我们甚至可以说,大开杀戒的不仅是小说中的日本人,也是叙述者张贵兴本人。然而,即便张贵兴以如此不忍卒读的文字揭开猪芭村创伤,那无数“凄惨无言的嘴”的冤屈和沉默又哪里说得尽,写得清?另一方面,叙述者对肢解、强暴、斩首细密的描写,几乎是以暴易暴似的对受害者施予又一次袭击,也强迫读者思考他的过与不及的动机。
《野猪渡河》对历史、对叙述伦理的思考最终落实到小说真正的“角色”,那千千百百的野猪上。如张贵兴所述,野猪是南洋特有的长须猪,分布于婆罗洲、苏门答腊、马来半岛和苏禄群岛,贪婪纵欲,斗性坚强。因为移民大量垦殖,野猪栖居地急速缩小,以致每每成千上万出动,侵入农地民居,带来极大灾害。野猪桀骜不驯,生殖和觅食为其本能。它们既不“离散”也不“反离散”;交配繁衍,生生死死,形成另一种生态和生命逻辑。
这几年华语文学世界吹起动物风,从莫言(《生死疲劳》《蛙》)到贾平凹(《怀念狼》),从夏曼·蓝波安(《天空的眼睛》)到吴明益(《单车失窃记》),作家各显本事,而姜戎的《狼图腾》更直逼国家神话。张贵兴自己也是象群、猴党的创造者。但野猪出场,颠覆了这些动物叙事。千万华人移民卖身为猪仔、渡海谋求温饱的处境,一样等而下之。小说中的华人为了防御野猪,年年疲于奔命,猪芭村的猎猪行动从战前持续到战后,难舍难分,形成命运共同体。尤有甚者,乱世里中日英荷各色人等,不论胜者败者,兀自你争我夺,相互残杀猎食,交媾生殖,他们的躁动饥渴也不过就像是过了河的野猪吧。
如果说张贵兴借猪喻人,那也只是叙述的表象。他其实无意经营一个简单的寓言故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猪狗”。《野猪渡河》读来恐怖,因为张贵兴写出了一种流窜你我之间的动物性,一种蛮荒的、众牲平等的虚无感。蠢蠢欲动,死而不后已。
德勒兹(Gilles Deleuze)、瓜达利(Pierre-Felix Guattari)论动物,曾区分三种层次,伊底帕斯动物(Oedipus animal),以动物为家畜甚至家宠,爱之养之;原型动物(Archetype/state animal),以动物为某种神话、政教的象征,拜之敬之。而第三种则为异类动物(daemon animal,由古希腊“daimōn”[δαίμων]延伸而来),以动物为人、神、魔之间一种过渡生物,繁衍多变化,难以定位,因此不断搅扰其间的界线。对德勒兹、瓜达利而言,更重要的是,动物之为“动”物(becoming animal)意义在于其变动衍生的过程。任何人为的驯养、模拟或想当然耳的感情、道德附会,都是自作多情而已。
张的动物叙事可以作如是观。他对野猪、对人物尽管善恶评价有别,但描写过程中却一视同仁,给予相等分量。小说开始,主人公关亚凤的父亲就告诉他“野猪在猪窝里吸啜地气,在山岭采撷日月精华……早已经和荒山大林、绿丘汪泽合为一体……单靠猎枪和帕朗刀是无法和野猪对抗的。人类必须心灵感应草木虫兽,对着野地释放每一根筋脉,让自己的血肉流浚天地,让自己和野猪合为一体,野猪就无所遁形了。”亚凤父亲的说法正是把野猪视为“原型”动物,赋予象征定位。但小说的发展恰恰反其道而行。千百野猪飘忽不定,防不胜防,或者过河越界,或者被驱逐歼灭。如果与人“合为一体”,那是梦魇的开始。
于是小说有了如下残酷剧场。猪芭村里日军搜寻奸细,砍下二十二个男人头颅,刀劈三个孕妇的肚子后,一片鬼哭神号。就在此时,一只龇着獠牙的公猪循着母猪的足迹翩然而至,它……伸出舌头舔着地板上老头的血液,一路舔到老头的尸体上。它抬起头,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凶猛囫囵的刨食。已经饱餐一顿的母猪看见雄猪后,嗅着雄猪,摩擦雄猪,发出春情泛滥的低鸣 ……雄猪刨食干净后,肚子鼓得像皮球。它抽出半颗血淋淋的头颅,嗅了嗅母猪,用力地拱撞着母猪屁股,口吐白沫……发出嗯嗯哼哼的讨好声,突然高举两只前蹄,上半身跨骑母猪身上……
张贵兴的描写几乎要让人掩面而逃。但他更要暗示的应是猪就是猪,我们未必能,也不必,对它们的残暴或盲动做出更多人道解释。但与其说张意在进行自然主义式的冷血描述,更不如说他的笔触让文本内外的人与物与文字撞击出新的关联,搅乱了看似泾渭分明的知识、感官、伦理界限。
比方说面具。野猪血淋淋的冲撞如此原始直接,恰恰激发出小说另一意象——面具——的潜在意义。面具是猪芭村早年日本杂货商人小林二郎店中流出,从九尾狐到河童的造型精致无比,极受老少欢迎。随着小林身份的曝光,所谓的本尊证明从来也只是张面具。知人知面不知心,比起野猪的龇嘴獠牙,或在地传说中女吸血鬼庞蒂雅娜飘荡幻化的头颅,日本人不动声色的面/具岂不更为恐怖。然而小说最终的面具不到最后不会揭开。当生命的真相大白,是人面,还是兽心,残酷性难分轩轾。
除了野猪和面具,猪芭村最特殊的还有鸦片。张贵兴告诉我们,鸦片一八二三年经印度倾销到南洋,成为华人不可或缺的消费品和感官寄托。即使太平洋战争期间,鸦片的供应仍然不绝如缕,平民百姓甚至抗日志士都同好此道。在罂粟的幽香里,在氤氲的烟雾中,痛彻心扉的国仇家恨也暂时休止,何况鸦片所暗示的欲望弥散,如醉如痴,一发即不可收拾。
野猪、面具、鸦片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意象,在张贵兴笔下有了诡异的交接,或媾和。经过“三年八个月”,《野猪渡河》里人类、动物、自然界关系其实已经以始料未及的方式改变。兽性与瘾癖,仇恨与迷恋,暴烈与颓靡……共同烘托出一个“大时代”里最混沌的切面。在野猪与鸦片,野猪与面具,或鸦片与面具间没有必然的模拟逻辑,却有一股力量传染流淌,汩汩生出转折关系。
暴虐的魅惑、假面的痴迷、欲念的狂热。这里没有什么“国族寓言”,有的是反寓言。在人与兽的杂沓中,在丛林巨虫怪鸟的齐声鸣叫中,在血肉与淫秽物的泛滥中,野猪渡河了:异类动物的能量一旦启动,摧枯拉朽,天地变色,文字或文明岂能完全承载?张贵兴的雨林想象以此为最。
当代华语世界有两位作家以书写婆罗洲知名,一位是李永平(一九四七—二〇一七),一位就是张贵兴。他们都对故乡风物一往情深,同时极尽文字修辞之能事。李后期的“月河三部曲”——《雨雪霏霏》《大河尽头》《朱鸰书》——写尽一位砂拉越少年成长、流浪的心路历程。他对岛上华人,尤其是女性,所遭受的侮辱和损害,有不能已于言者的伤痛。《大河尽头》挞伐日本和欧裔男性的淫行不遗余力;然而《朱鸰书》里,李永平却采取了童话形式,幻想不同族裔的小女生深入婆罗洲雨林深处,大战曾经蹂躏她们的元凶,报仇雪恨。李永平举重若轻,写出南洋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作为与历史暴力抗衡的方式。但他笔下那些女孩匪夷所思的冒险和胜利里,藏不住忧伤的底线:多半女孩其实早已经是鬼不是人了。
面对历史创伤,《野猪渡河》的态度截然不同。故事结束时,猪芭村民驱逐了日本人,只迎来了英国人。太阳底下无新事,死人尸骨未寒,活人继续吃喝拉撒生殖死亡。尤其令人不安的是,《野猪渡河》全书以主人公关亚凤一九五二年自杀作为开场,再回溯进入正题。亚凤英武挺拔,是猪芭村的英雄人物。在“三年八个月”占领期间度过无数考验和苦难,终于等到日军战败,猪芭村恢复平静。何以六年后,我们的英雄反而一心求死?此时的他已经失去双臂,成为一个杂货店的主人。在平淡的生活里,他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相对于此,小说最后一章以倒叙亚凤的挚爱爱蜜莉早年的经历作为结束。爱蜜莉是小说的关键人物,背景神秘,暂且按下不表。可以一提的是,她所象征的青春情愫,原初的女性诱惑其实是张贵兴不断处理的主题。早在《赛莲之歌》(一九九二)里,他已借用了希腊神话赛莲(Siren)的典故,描摹青春女性那不可言状的召唤与牵引,让男人色授魂与,做鬼也要风流。而在《野猪渡河》里,他将赛莲调换成了色喜(Circe) —希腊神话中另一位要命的女性。相传色喜有魔法,能将任何色欲熏心的男人变成猪。
关亚凤曾与三位女性有过情愫,他失去双臂和死亡与此有关。但历史的后见之明不禁让我们深思,就算关亚凤活下去,他日后的遭遇可能更好么?诚如张贵兴所言,华人在婆罗洲近三百年的移民史就是一部痛史。太平洋战争结束,布洛克王朝将砂拉越的管辖权交给英国殖民者。宣扬“反英反帝反殖”的砂共活动一九五三年开始。一九六二年,由印尼政府撑腰、马来人领导的共党组织在文莱发起政变,殖民者大肆逮捕左派人士,大量砂华青年被逼上梁山,展开近四十年的对抗。一九六三年砂拉越加入马来西亚,但马来半岛(西马)与婆罗洲(东马)地理和心理上的对峙始终存在。“马来西亚”独立了,但砂拉越始终没有独立。与此同时,经过一九六九年“五一三”事件后,不论东马、西马,华人地位日益受到打压。西马马共一九八九年走出丛林,东马砂共一九九○年弃械投降。砂拉越华人的历史节节败退,日后种种学说,不论是“灵根自植”还是“定居殖民”“反离散”,都显得隔靴搔痒了。
李永平《朱鸰书》以天马行空的方式超越现实,向历史讨交代,也为毕生的马华书写带来诗学正义(poetic justice)。《野猪渡河》则走向对立面,发展出残酷版华夷诗学。历史的途径无他,就是且进且退,永劫回归——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野猪渡河”。小说的叙事开始于故事结束之后,结束于故事开始之前。我们仿佛看见关亚凤、爱蜜莉还有猪芭村人的命运:太平洋战争结束,再给他们二十年、三十年时间,恐怕也是介入一次又一次反殖民,反东马政权,反马来化……的斗争里,绝难全身而退。
我们想到鲁迅的名篇《失掉的好地狱》(一九二五)。人到了万恶的地狱,整饬一切,得到群鬼的欢呼。然而人立刻坐上中央,用尽威严,叱咤众鬼,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的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
……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
……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
《野猪渡河》诉说一段不堪回首的砂华史,但比起日后华人每下愈况的遭遇,那段混混沌沌的历史,竟可能是“失掉的好地狱”。张贵兴蓦然回首之际,是否会做如是异想?面向砂拉越华族的过去与现在,张贵兴是忧郁的。野猪渡河?野猪不再渡河。
*王德威,现任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暨比较文学系Edward C. Henderson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