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灯,站在窗前,目光的终结处,是黑夜叠合霍拉山拉扯出的黑色丝带。窗户屏幕的公路上,黄色车灯平直穿过,拖出横贯两端的冷峻直线,那是心脏停止跳动的心电图。
得知外婆病危的消息,家人不远千里,急归甘肃老家,势要一睹遗容。途中妻子避着母亲打来电话,悄悄的说:“家人已经给外婆穿上寿衣了”。老家会给快去世的亲人提前穿寿衣,一说可以辟邪续命,二说活着的时候容易穿。
“八十多岁了,去世了少遭点罪”母亲知道外婆病危的消息,抹着眼泪走出卧室,故作坚强的对我和妻子说。外婆病危过两次了,此类的话母亲总是说,听着是安慰我们,但我们知道,那是她自我安慰时超然的托词。
外婆早年就患有高血压,不知什么时候又患上心脏病,症状最严重的要属糖尿病了,急剧的消瘦让她几乎脱相,眼睛也慢慢看不见了,长期折磨她的荨麻疹,发病面积也越来越大。即便如此,性格要强的她还坚持打理家务。外婆病情严重的时候会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全身浮肿,痉挛似的上下跌撞。亲人看到她痛苦的样子,暗自悲伤的同时,不禁会祈祷她早点解脱。
“死亡是凉爽的夜晚”。我的年龄谈论这样的问题,难免让人感到厌恶。但是外婆的病危,再次勾起我对生命的思考,终点、意义、价值,这几天缠绕着我一直到深夜。见到的、听到的以及感觉到的,不断叩问着、撞击着我不成熟的心灵。
外婆的童年应该很快乐,她是一个大户人家小女儿,从小在父亲的娇惯和四个哥哥的呵护下成长。她每次说起的时候,总是幸福中带着自信表情,强调自己娘家是“大户人家”。到了婚配年龄,父亲在十里八乡甄选出门当户对的男子,嫁给了家庭成分好,而且从军的外公,在当时本应是村里最好的家庭。
外公当时已经担任连长,他们结婚后,外公带着外婆到了山东从军的地方,开启了他们甜蜜的生活。熟料,好久不长,外公在一次执行任务中,炸弹发生爆炸,昏迷整整五天五夜,脉搏越来越弱,甚至毫无生命迹象。正当大家放弃的时候,外公在外婆的一声声呼唤中奇迹般的醒了过来。他看着眼前的爱人,枯竭的泪腺再次潮湿。
性命是保住了,但是外公肺部受到炸药冲击,落下严重肺病。剩下的事都是外婆做主张罗的,她放弃所有的优抚待遇,执意带着外公回老家,她不失端庄而笃定的决定,多次与领导商谈,外公单位不得已只好批准了。之后的几十年里,外婆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照顾年迈的双亲,伺候虚弱卧床的外公,拉扯我母亲弟妹五人长大,那些心酸历程也许只有她老人家才明白。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和妹妹去外婆家了。一到晚上,就拉着外婆讲故事。故事的题材主要是外婆四个哥哥,这些故事其他地方听不到,别的小朋友也不会知道,每次去都能捕获让别的小朋友羡慕的精彩故事。
解放前,外婆家地处黄土山区,那里山大沟深,史料中记载,经常有土匪出入。记得故事中,外婆的哥哥能够把磨盘举过头顶,弟兄四人几天就能打一口百米水井,还为解放军带过路,最精彩的是外婆哥哥打土匪。有一次外婆说到自己三哥,声音有点嘶哑,妹妹好奇的打开灯,我们看见外婆脸上布满泪痕。外婆哥哥抗击屡次土匪袭扰,阻止土匪进村祸害,在当地小有名声。那次她三哥独自出村劳动时,被土匪盯上,捆绑起来扔进火堆里,村民赶到的时候已经烧死了。
外婆给我们讲过很多故事,但是从来都不讲自己婚后艰辛的过往。我们回到家找母亲考证外婆故事真实性的时候,母亲总是会提起外婆的坎坷人生。
人民公社时期,集体劳动,大家迫于外公的身份,起初对他们还多有照顾,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用劳动力衡量公分的年代,一个人女人既要照顾家庭,还要参加公社的劳动,在集体中成为拖累,慢慢的就受到大家的排挤,遭受别人的白眼,甚至演变成明火执仗谩骂的借口。她为了一家人的口粮,不得已她就带着年幼的大姨,两个人干活,抵算一个人的公分,这样才遮住悠悠众口,艰难的维持着生活。
国家实施土地承包责任制时,外公还在世。队里鉴于外公军人身份,给家里分了一匹大骡子。这匹骡子确实给她们帮到很多的忙。当时年龄不大的大舅,赶着这匹骡子,驮麦子、耕地、拉水,走过村民面前的时候都是趾高气昂的,当时得力的牲口在村里可是实力象征。病入膏肓的外公,虚弱到不能正常行走,就是这匹骡子驮着他走完走后人生。
外公去世后,那是一个秋收的季节,大舅带着小姨驮新收割的麦子,路过一段侧崖路时,麦子杆碰到崖面,造成骡子失踢,从山坡滚落下去。骡子没有当场死亡,但是无法起身,闻讯赶来的外婆和村民,查看了骡子的伤情后,断定腰椎断裂,再无法站立了。这对那样一个家庭来说,可谓沉重的打击,据说他们母子在山崖下的哭声,响彻周边好几个村子,很多人留下同情的泪水。
悲鸣的同情总是短暂,没有男主人的家庭,是恒久的弱势家庭。他们母子就像路边的野草一样,经常被人踩在脚下,家里养的羊被别人毒死过,水井被别人截流过,麦子被别人糟蹋过。家里没有男主人的缺陷,是村民对弱者的无意识的藐视,外婆能够意识到,但是那个“从一而归”的“大家庭”文化传承,还有她永远忠于外公的情结,注定她的余生只能独守空房,拒绝多次的媒人续弦,悍守心中的牌坊,倔强并心安的带着孩子抬着头生活。
外婆患有脚疾,每次她脚疼,我们问起的时候,她会像讲故事一样讲起来。她的脚是被裹过的,但是只裹了一半。据说,当年她们正在裹脚的时候,解放军来了,她们才能够幸免,但是脚的骨头已经变形,脚疼的毛病还是落下了。
现在想来,外婆是如何在生活的重压下,用这样一双脚走完坎坷的人生路的。记得那年我刚高考完,接外婆到我们家的路上,路过一个药店,我说买点治疗脚的药。她笑着说,外婆身体就这样了,老毛病还治什么,想想这辈子也值了,去世后膝下的孝子贤孙都能跪满院子了。确实,外婆家现在四世同堂,五个子女,孙子十五个,重孙十二个。而这中间的主轴就是外婆,一个倔强而富有骨气的农村妇女。
一夜无眠。清晨,黑丝带渐渐淡去,暗黄的车灯退出屏幕,霍拉山灰色的轮廓在曙光中乍现耀眼波澜,跳动出厚重生命原声。
成文之时,既得喜报,外婆无恙,祈文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