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田萌从人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
半小时前，人力总监约她谈话，她以为自己要涨薪，没想到总监告诉她，公司不再与她续签合同，她被解雇了。
总监后面的话，田萌没有听进心里，什么绩效中下、工作积极性一般、客户维护得不好……当时她满脑子只有一个疑问：我怎么可能被辞退？
之所以会这样自信，因为田萌是公司元老，而且老板还是她闺蜜的朋友和业务伙伴。无论是从她过去对公司的贡献来看，还是从闺蜜的面子来看，她都该是安全的。当时她盯着人力总监一开一合的嘴巴，弱弱地争辩：“我从毕业开始就在这里工作，当时公司一共才十几个人，这都五年了……”
人力总监温和地说：“公司会在劳动法规定之上多付你三个月薪酬，老总也是签过字的。”
田萌无言以对，再多说就没意思了。
田萌返回工位，按照要求和同事交接工作，整理私人物品。
有同事过来安慰她，她嘴上说着“没关系”，佯装无所谓，但心里其实悔死了，后悔这两年没有尽心工作，学会了上班摸鱼，经常打着拜访客户的幌子去闲逛，逃避加班，她一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认为自己能用最少的精力维护不好不坏的业绩，是老职场人的智慧。
当然，更重要的底气来自“老员工”和“关系户”，在她混业绩的那些日子里，这两点给她带来了深层次的安全感。
因为到家时间早，田萌做了满满一桌菜，宋涵进屋后将车钥匙扔到鞋柜上，抽了抽鼻子，笑问：“好香，今天什么日子？”
田萌端着一碗汤出来，故作轻松地说：“公司效益不好，我被裁了。”
宋涵挑挑眉毛，一边换鞋一边问：“那你有什么打算？找工作还是先休息一段时间？现在人力市场不景气呀。”
田萌说：“有合适的机会就去面试。实在不行，”她顿了顿，给宋涵递了一碗汤：“实在不行还有你呀，你养我呗。”
宋涵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汤，说：“有点咸。哦对了，我明天出长差。”
2
宋涵的反应给田萌带来了危机感，当天晚上，她失眠了。因为担心来回翻身吵醒宋涵，她抱着被子跑进书房，实在睡不着，干脆上网找职位、投简历。
她已有多年没有关注人力市场，点开网站浏览一圈后，心里发慌。刚毕业时，人力市场对学历的要求只有本科和专科的区别，稍微严格一点有一本和二本的区分，而现在，已经细化到985和211的级别。她中意的岗位，连学历门槛都迈不过去。
田萌这才意识到，在这个年纪，她似乎找不到收入和过去持平的工作。
胡乱投了几份简历，田萌凌晨两点才有睡意，一觉睡到次日中午十一点，被一通电话叫醒——昨夜还在为失业失眠的田萌，接到了一份面试通知。
田萌美滋滋地起床打扮，心头阴霾一扫而空，从家到车库的路上，她哼着小调，手指套着车钥匙溜溜转，出了小区驶入车流时，感觉今日的阳光都比往日更明亮一些，导致她困意四起，一路上她强打精神，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面试开场白，在一个转弯处，并没有仔细观察，便一脚油门拐出去。
就在那一瞬间，一辆黑色轿车窜过来，田萌的小POLO直接怼了上去。
转弯没让直行，田萌全责。膝盖磕得有点疼，但她顾不上这些，刚刚的困意也被事故撞飞了，她惦记着约好的面试，急得想哭。
然而，当她连滚带爬地下车之后，她更想哭了。
她撞的是宾利！田萌盯着宾利被撞凹的车门，一口气血涌上喉头，差点没缓过来。
宾利车主冷着脸下车，自带气场和BGM，逼得田萌恨不得把脑袋缩进领子里。
“大姐，你怎么开车啊？我速度那么慢你都能撞上？玩手机了吧？”
田萌下意识反驳：“没……没没，我没玩手机，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宾利车主瞪了他一眼，回头打电话：“……我出事故了，得晚点到……人没事……”
田萌也赶紧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开口便是哭腔：“……我撞了一辆宾利……”
交警和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相继赶到现场，一切按照正规流程处理。
这是宾利车主的意思，除了刚才那通埋怨，宾利车主没有再和田萌多说话。田萌的心一直悬着，脑子里是一团毛线，当她听到宾利车主说“车是进口的，一千多万”的时候，她的五感才慢慢归位，眼泪滚了满脸。
那个瞬间，她遵循本能想把自己最可怜、最弱势的一面展示给宾利车主。她知道自己是事故责任人，应该承担责任，但潜意识里，她还是希望这位豪车车主能像小说、新闻或者电视里演的那样，大度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我看你也不容易，我不差这点钱，算了吧，除了保险能报的那部分，其余不用你赔了。”
然而，她等了很久，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这位车主也不为所动，冷冷地走了。
3
事故处理完毕，田萌终于明确自己捅了多大一个窟窿。除了能走保险的那部分，她个人还需要承担十万块钱的赔偿。
十万块钱，那是她全部家当。
而这场事故带给她的，远不止一朝回到解放前的经济状况，还有错过的面试、再也不敢开车上路的心理阴影，以及斗志和信心被打击的颓丧。
付赔偿金前夕，田萌意志崩塌，终于鼓起勇气给宋涵发微信：“宋涵，你睡了吗？我不小心撞了一辆宾利，自己这边要赔十万块钱，你能帮我一点吗？”
她发完这条微信，紧张地攥着手机，盯屏幕盯到眼睛发酸，过了好久，宋涵回复：“？”
田萌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继续说：“你知道的，我刚失业，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能帮帮我吗？”
这次宋涵回复很快：“咱们结婚的时候就说好，婚后AA制，各花各的钱，你当时是同意的，咱们一直如此。”
田萌感觉凉意从指尖开始蔓延，从未有过的失望感把她拖入情绪的深渊，此时，她甚至比发现自己撞了宾利的那一刻还要绝望。
很快，宋涵又发来一句：“如果你急用，我可以先借你，你需要多少？”
田萌反复看着那几行字，陷入无边无际的孤独之中，终于体会到自己的婚姻是多么的另类和冷血。
三年前，田萌跟着领导去蹭一场行业论坛，因此与宋涵相识，第一次体会到一见钟情的感觉。
她一向敢爱敢恨，很怕错过这个哪哪儿都对她胃口的男人，在论坛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她和宋涵滚了床单。
她主动的。
宋涵只当是场艳遇，但田萌动了心，两人回到各自的城市后，田萌一直与宋涵联系，甚至在假期打飞的约会，他们断断续续地相处了一年多，田萌不止一次提出把关系定下来，奔着结婚去。
但宋涵是不婚主义者，他从一开始就讲得很清楚。
田萌却没有被宋涵的婚姻观击退。那年公司刚好有外派需求，地点就在宋涵的城市。田萌不顾爸妈强烈反对，申请外派常驻，就在一个雨夜，她跨越千里，拖着行李箱敲响了宋涵的家门。
宋涵当时被田萌的奔赴感动了。感动之余，考虑到田萌为了他与家人闹僵、放弃了熟悉的工作环境，他觉得自己应该为田萌负责。于是他颠覆婚姻观，做出让步，两人同居一段时间后，他们结婚了。
但是，他为这段婚姻设定了很多前提要求，包括暂时不合买房子、暂时不生孩子等等，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财务独立，各花各的钱，田萌当即同意。
4
总体来说，如果不论AA制，他们的婚后生活其实很幸福。一屋两人，三餐四季，相拥而眠，平时可以倾诉心事，假期会一起出去看风景。
宋涵虽然要求AA制，但也从未拿出锱铢必较的账单，他们只是各花各的钱，从不向对方的账户伸手而已，田萌甚至一度忘记了还有这一条“婚姻守则”。
然而，一场事故让她感受到这场婚姻的真实温度。她用心的付出、不顾一切的奔赴，其实从来都没有捂热宋涵的心。
他们不是同林鸟，只是一起往前飞的伙伴。一旦她折翼，宋涵是绝对不会停下来等她的。哪怕在过去同飞的日子里，他们很快乐、很幸福。
田萌没有接受宋涵的借款，掏光了自己的家底。
宋涵出差回来后，田萌已经卖了自己的小破车，重复着在网上投简历、挤地铁和公交去面试的日子。
田萌每天灰头土脸地从外面回来，因为严峻的就业形势内心越来越惶恐。在家里，她与宋涵还过着和过去一样的日子，宋涵会帮她推荐工作、帮她修改简历、帮她寻找职位，但他从来没说过一句“没关系我养你”，也从来没问过一句“你缺钱吗”。
那天下午，田萌结束了一场压力面试，被考官打击得直不起腰。郊区不通地铁，只有一辆公交往返，她等了好半天车都没来。就在这时，很久没联系的妈妈给她打来电话，田萌颤抖着接听，喊出一声“妈”的时候，她没忍住，哭崩了。
无须千言万语，她终于认识到过去的自己，有多么幼稚、多么冲动、多么不知好歹、多么愚蠢。
她穿着板脚的高跟鞋、束身的职业装，毫无形象地蹲在公交站牌下，哭花了精致的妆。也顾不上打脸的疼痛，当年离家时的决绝保证，她实在太孤独、太需要倾诉，她把她倒追宋涵的苦、婚后的寂寞、失业后的绝望、肇事后的惶恐以及当下的无助，悉数说给妈妈听。
然而，听完她的哭诉，妈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这都是你自己选的，成年人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田萌心里一惊，如坠冰窟。
接着，妈妈又说：“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声，你在国外定居的那个同学给你寄了东西，她寄到家里来了。”
挂了电话，田萌哭得更惨了。
5
那天以后，田萌再也没有出去面试。她在家里躺了三天，想着自己这几年经历的一切，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灰意冷。
一周后，她向宋涵提出了离婚，这场因她而起的婚姻，最终被她亲手送到了末路。
宋涵说可以帮她留意工作，但被田萌拒绝。她心里很乱，对未来毫无规划，她当下唯一清晰的认知，是她想家，想爸爸妈妈，想离开这座让她绝望的城市。
犹豫了很久，她最终还是给妈妈发了微信：妈妈，我离婚了。
然而没有等到妈妈的回复。
他们住的房子是宋涵的，两人已经离婚，田萌不便再住在那里。妈妈还没有原谅她，她也不能回家。最后她拖着箱子去住酒店，她不知道自己账户里的钱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步往哪走。
只能先慢慢找工作，际遇把她支到哪里就算哪里。
直到田萌在酒店住到第七天的时候，接到妈妈的电话。
妈妈告诉她，她和爸爸在机场，让她去接他们。
田萌疯狂赶去机场，在人群中见到爸爸妈妈的那一瞬间，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回原位，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妈妈没有苛责她，只对她说：“我和你爸爸原本不想来。”
妈妈的眼角慢慢湿润：“你真的伤透了我们的心。为了个不愿意跟你结婚的男人跑这么远，我们只想当自己没有你这个女儿。可是知道你过得不好，我们吃不下睡不着，你现在吃教训了吗？知道自己错了吗？！”
田萌疯狂点头。
爸爸说：“你从小就这样任性。小时候去上学，阴天从来不带伞，你说带伞太麻烦，你不怕雨淋。实际上你是那么想的吗？你敢不带伞，是因为你知道，如果真下雨，我和你妈不会不管你！萌萌，改改你的毛病吧！不要把希望放在任何人身上！我和你妈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当年没狠下心来，让你淋一场雨！”
6
田萌醍醐灌顶——被至亲看透本性、揭掉老底儿，让她羞愧难当。
爸爸说的没错，她就是这样的人。
她不好好工作，把底气押在老板念旧、朋友仗义上；她步步紧逼，把不婚主义者宋涵拉进婚姻，把底气押在宋涵有良知上。
果真，宋涵为她结婚了，她那么痛快地同意婚后AA制，并非她支持婚姻财务独立，而是她在潜意识里相信，宋涵能为他让步一次，就能让步两次，她能改变他，最后与他共享一切。
就连她撞了豪车，嘴上说着负责，其实心里还是想逃避责任，想要得到车主的体谅和怜惜。
她就是这样的人，在她发现所有人都不会为她让步、为她改变时，她内心深处理所当然地觉得，父母也不会真的不管她，会为她兜底，所以她告诉爸妈自己离婚了。
妈妈说：“我们拖了这么久才来，就是想让你想明白，萌萌，我们不得不管你，不是因为我们愿意迁就你，只是因为我们是爸妈。但你记着，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让你指望了！”
田萌哭着点头，她羞于面对过去三十年，一直在钻营人心、投机取巧。
她错估了这个世界对她的容忍度，一直都在妄想改变别人，借此得到她想要的，因此横冲直撞也不怕走到绝路。
田萌最后跟爸妈回家了。在家乡，她向爸妈借款，开了一家花店，沉下心来认真生活。花店经营到第三年的时候，她还完了爸妈全部的欠款，开始计划攒钱付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也谈了一个男朋友，但没有急着结婚，她想多点时间考察，直到确定他们彼此真的合适。
她再也不会仓促地进入、武断地决定。
她学着去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一切，再也不寄希望于别人。
过去的一切让她明白，假设人生有转机，也不该由别人给予，那应是她独自熬过绝望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