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漠北,律城。
将军府的梅林中,一个红衣少女正冒雪练剑,寒光闪闪的剑刃上,不时映出她姣好的面容。
宁姝一套剑法练毕,转身时,却看见宁父立在一株梅树下,也不知等了多久。
“爹,你找我?”她迎上去。
宁父看了眼明艳娇俏的女儿,拿出一卷明黄色帛锦,“这是皇上赐婚和亲的圣旨,你自己看看吧。”
宁父叹了口气,他从未想过和亲这件事会落在自己女儿身上。
宁家戍守的律城,是南朝边境最稳固的要塞之一,与漠北草原比邻而立。漠北各族民风彪悍,之前曾屡犯边境,当今皇上一直将之视为心腹大患。
哲木可汗所辖的东丹族,便是草原上势力最大的部族。前些日子,他有意与南朝修好,已上表称臣并请求联姻。
能兵不血刃地收服一族,皇上自然是喜闻乐见,还答应了哲木,由他自己挑选和亲的女子。
他选中的阏氏,便是宁姝。
宁父有些担心,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弓马娴熟,总说自己要嫁世间最好的英雄男儿。
可这位继位不久的哲木可汗,听说不仅身体孱弱,还患有心疾,怎么看都不是宁姝喜欢的那类人。
宁姝拿着圣旨,心中暗暗感叹,哲木居然真的把赐婚的旨意拿到了。
抬眼间,她见宁父一脸担忧,遂安慰道:“爹,你不用担心,哲木这个人,我之前出城打猎的时候,是见过的。我觉得他……挺好的。”
宁父有些诧异,他倒是没想到,自己女儿和哲木竟是早就认识的。又见宁姝一脸娇羞情态,哪还有不明白的。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叮嘱道:“哲木刚刚接任可汗,族内恐怕还有些动荡,嫁过去之后,你要万事当心。”
宁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02
在那之后,宁姝便请常如霜进府帮她做嫁衣。
自她的祖父戍守律城起,麾下常家便一直追随。两家相交多年,彼此家眷也熟识,常如霜长她几岁,性格沉稳,是宁姝从小玩到大的闺中密友。
常如霜的绣活,比城里最好的绣娘做得都要好。面对让自己一筹莫展的嫁衣,宁姝自然是要抓她来做 “苦力”的。
看着在一旁躲清闲的宁姝,常如霜没好气地抱怨,“到底是你嫁人,还是我嫁人啊?”
宁姝托腮坐在旁边,看着她飞针走线,笑嘻嘻地道:“我那点绣工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亲自绣,要绣到猴年马月去。那我还嫁不嫁人了,你就能者多劳吧。”
听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常如霜一个白眼翻过去,调笑道:“咱们宁大小姐这么想嫁人,看来那位哲木可汗,还真是魅力弗边。”
说话间,半空突然传来清啸声,一道黑影落在窗外的栏杆上,双翅扑扇间,抖落了不少雪花。
“阿朵,你怎么来了?”宁姝有些奇怪。
这只由哲木养大的金雕,此时很是忿忿地瞪着她,只支楞出一条绑着竹筒的腿,随后就歪头不看她了。宁姝早就习惯它对着自己甩脸色了。
经过驯养的金雕,可以在草原上追逐狼群,是草原天空中最顶级的掠食者。可自从哲木认识宁姝之后,阿朵便从堂堂猛禽,时不时地沦落成送信的差使,心里自然万分憋屈。
宁姝怕惹毛它,只能强忍笑意,抽出竹筒里的信笺读了起来。
常如霜凑过来扫了一眼,“这写的都是什么啊,不是汉字,也不是东丹文,你能看懂?”
宁姝眉宇间闪过一丝担忧,“哲木说,他前些日子心疾发作,迎亲的事指派给了他的叔父如罕代劳。”
她和哲木的信件往来,用的都是她闲暇时鼓捣出来的特别符号,算是情人间的小秘密,常如霜自然是看不懂的。
常如霜闻言,暗叹一口气。这位可汗的身体未免太差,根本不像是能白头到老的人。若不是宁姝真的喜欢他,若不是赐婚的旨意已下,她还真的想劝宁姝再考虑考虑。
迎亲那天,哲木虽未能亲至,却将排场铺得十分盛大。前后迎亲的队伍绵延数里,红色毡毯从律城一直铺到了东丹部落,一望无际。
常如霜对哲木实在是好奇得很。这日她便装成送亲的人,和宁姝一起坐上了马车,打算去东丹族见见这位可汗。
03
常如霜掀开车帘,看了眼前面领队的如罕,转头对宁姝道:“哲木的这位叔父居然还挺年轻的。”
宁姝脑子里本来挂念着哲木的病情,听到这儿,也透过车帘向外看去。如罕这个人,她是听说过的。他是哲木父亲的庶出弟,年纪只比哲木大七岁,为人骁勇,极为好战,在部族里的威望很高。
哲木继位可汗后,对这位叔父也很是倚重。可她今日见了如罕,却是心生反感。他看向她的眼神,实在是太放肆了些。
晚霞染红天际的时候,迎亲车队到了东丹部族。宁姝被人扶下车辇的时候,远远看到高台上的哲木,正在接受各个部族首领的恭贺。
他脸色有些苍白,看到她投来担忧的目光,只是轻轻一笑,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宁姝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引路的侍女去了喜帐。
草原的规矩和汉家不同,大婚前三日,新人夫妇是不能见面的。新娘入帐后,还要坐帐三日,听萨/满/巫/师/祈/福/祛/灾,只能在子夜时分才能勉强打个盹。
宁姝平时就是个好动的性子,这三天对她来说,实在是种折磨。奈何入乡随俗,也只能生生忍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日晚上,萨/满/们/祈福完毕,离开了喜帐。宁姝不禁倒榻呻吟:“总算是完了。”
常如霜不必陪着宁姝坐帐,这几日倒是睡得不错。此时她进帐来,见宁姝这副模样,难得一脸促狭:“你抓紧时间睡会儿,今晚可是洞房夜了。”
她那天见到哲木,观他身子虽然弱了些,但温良有礼,气度雍容,也算是良人了。
宁姝却是俏脸微红,瞪了常如霜一眼,倒榻蒙上被子,睡了过去。明明好几日未能安眠,她却睡得很浅,梦里她见自己走在悬崖边上,左右都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背后阴风飒然,吓得她一惊而醒。帐外不知出了什么事,声音突然变得嘈杂,吵得她脑门一抽一抽地疼。常如霜猛地掀帐而入,神色焦灼,“阿姝,哲木出事了!”
想到方才的梦境,宁姝脸色大变。
宁姝匆匆奔进王帐,帐内已经聚了不少部落贵族,如罕也在其中。
她踉踉跄跄扑到哲木的床榻边,巫/医正把着他的脉,最后重重叹了口气, “可汗,已经去了。”
宁姝整个人如坠冰窖,心口泛起的疼痛几乎让她窒息。下一刻,她失了神志般揪起巫医,厉声问:“哲木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出事?!”
巫/医被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可,可汗是心疾突然发作。这才,才……”
宁姝颓然松开手,目光掠过床栏上的几道划痕时,激荡的心绪瞬间冷了下来。
常如霜进了帐,看见眼前场景也是大吃一惊。哲木居然死了,那宁姝岂不是刚刚新婚,便要守寡了?!她转头去瞧宁姝,后者就像被抽走了精气神,不哭也不闹,只呆呆地靠在哲木身边。
常如霜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04
直到哲木火葬那天,宁姝好似才真正回过神来。
鹅毛大雪里,宁姝看着哲木被火舌吞没,明亮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与哲木相识的点点滴滴,瞬间从她心头一一闪过。
三年前,她想猎一只活的金雕,给她爹做生辰礼。
她骑马出城,在草原上四处寻找金雕筑巢的峭壁。忽地头顶一道阴影飞掠而过,抬头望去,一只体型矫健,趾爪尖利的金雕,正在空中慢慢盘旋。
她策马赶上,瞅准时机便放箭撒网,不料那金雕左避右闪,每次都躲了过去。它也不逃走,只慢悠悠地飞在她前面。
追赶了好一阵,宁姝终于反应过来,这金雕是在存心逗她呢。一气之下,连弓箭都摔了。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她调转马头,见一个年轻男子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宁姝恼羞成怒,斥道:“有什么好笑的!”
男子也不生气,指了指天上的金雕,笑得温和,“阿朵调皮,姑娘不要同它一般见识。”
宁姝看看金雕,又瞅瞅他,“这是你驯服的金雕?”
明明已经是春日,这男子却依旧披着黑貂大氅,显然是畏寒。这般瘦弱,若说能驯服这等悍禽,她还真有些不信。
男子笑着解释,“阿朵是我自小养大,对我总是比他人温驯些。”
后来宁姝好几次出城,都遇到了他,日子久了,两人便渐渐熟悉起来。
哲木跟其他草原男子很不一样。他精通汉学,刚知道她的名字,便猜到出自诗经的“静女其姝”。
他是东丹部落可汗的独子,一直都力排众议,想在部族中推行汉制,学汉人秋收冬藏,筑城建堡。
草原人放马牧羊,逐水草而居,一旦遇上天灾暴雪,各部族间为了争夺粮食,就极易发生血斗。即使是势力最大的东丹部族都不能幸免。
哲木觉得,学习汉制,能让族人过上安定的生活,也能让草原上少些杀戮。宁姝起初觉得很惊讶,这个苍白沉默的少年,居然已经有了一族之长的远见和心胸。
现在想想,自己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他的吧。
05
葬礼之后,常如霜还在为怎么开解宁姝而发愁,不想却听到了更糟的消息。哲木死后,如罕继位可汗,说要纳宁姝为妃,后日便要迎她入喜帐。
东丹部族有这样的旧俗,上一任可汗死后,继任人可以娶他留下的,除了生母之外的所有妻妾。
但并不是每任可汗都会这么做。哲木继位后,便遣散了他父亲的姬妾。如罕这般做,分明就是看中了宁姝的美貌。
新丧了丈夫,又要被逼再嫁,这让宁姝可怎么受得了。常如霜心中大急。
常如霜来找宁姝,见她正拿着生肉喂阿朵。哲木死后,阿朵思念故主,总是精神恹恹,宁姝便把它接过来亲自照顾。
帐内,宁姝和哲木大婚时的花饰都还未取下,如今看来,总觉得喜意之间,含着无限悲凉。
“你真要嫁给如罕?”她问。
宁姝眼波未动,淡淡道:“这门婚事是赐婚,如罕现在又是东丹之主,我还能如何?”
除非他死,或者我死,否则这门婚事是没办法拦下来的,她在心里默默道。
常如霜语塞,心中隐隐不安。她觉得宁姝很不对劲,可具体是哪儿不对劲,又说不出来。而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她的预感果然是对的。
如罕迎宁姝入帐的前一夜,她辗转难眠,便起身出帐透气,却见一道黑影闪进了宁姝的营帐。
她心下一惊,跟进去,吹亮了火折,细看之下,更是吓得不轻。宁姝靠在矮几边,右手紧紧捂着小腹,脸色一片惨白。
“怎么会伤成这样?” 常如霜急问,看着她腹部伤口不停地冒血,“不行,得找巫医来看看。”
宁姝一把拉住她,低声道:“别惊动其他人。”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不能召巫医,常如霜只能先拿伤药绷带帮她止血,再将外面的一路血迹清理干净。
宁姝沉默不语,她之前没跟常如霜说,是不想把她牵连进来。可如今也只能说实话了。
她一直都知道,哲木的死不是意外。
那日她赶到的时候,哲木虽然已经气绝,却留下了他身死的真相。床栏上歪歪曲曲的划痕,就是两人之前写信惯用的符号。是如罕在他喝的药茶里,放了引发心悸的毒物,才使他无端丧命。
如罕手握重权,早有不臣之心。而哲木推行汉制,重划兵权,更是伤及他的利益,所以他便决定在哲木大婚那日,弑亲夺位。
06
出嫁前,宁父曾叮嘱过东丹部族暗流涌动,可她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她虽出身将门,但自小是举家和顺。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野心和欲望面前,哪怕是亲人,照样也可以成为陪葬的牺牲品。
宁姝不懂这些王权谋算,她只知道,她一定要亲手替哲木报仇。
她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直到今晚,她撞见如罕喝得大醉,被侍卫扶进了王帐。宁姝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迷药,迷倒了营帐周围换岗的守卫,之后偷偷从后帐潜入。
可她大意了,她虽武艺不低,但如罕也不是易与之辈。当危险靠近的时候,他的反应还是比常人更快。
宁姝刺伤了他,却也被他刺中小腹。若不是后来阿朵飞进来救她,她恐怕也要折在如罕手里。
宁姝对常如霜急道:“你别管我,赶紧先离开这儿。”
她趁阿朵缠得如罕分身乏术的时候,将最后一剑刺入他心口,如罕决计是活不成了。
可毕竟是临时起意,百密一疏。她动手时用的兵器是家传的四刃匕首,放血虽快,伤口却也十分特别,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宁家的兵刃。
刺杀这件事,她做得实在莽撞,只怕待会儿,便会有人寻过来了。
常如霜听着外面混乱的脚步声,心里一沉,显然已经有人发现了如罕遇刺的事,将整个部族都围了起来。
“来不及了,咱们见机行事。”她是不可能丢下宁姝一个人离开的。
但之后事情的发展,和宁姝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如罕营帐的打斗声的确引来了其他巡夜的侍卫,但他们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却是阿朵暴起伤人的场景。它用尖喙利爪,将如罕的尸身几乎撕成了碎片。
众侍卫惊骇之下,乱箭齐发,射杀了阿朵。事后,如罕的心腹部下觉得事情蹊跷,有心探寻真相,但苦于他尸身被毁,实在找不到其他线索,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如罕一死,东丹部族再没有能够掌控全局的人,局势瞬间变得微妙无比。其他几位实力相当的首领,都开始为了争夺可汗的位置而明争暗斗起来。
常如霜趁着东丹大乱,带着宁姝回到了律城。走之前,宁姝将阿朵葬在了哲木墓前。
她和哲木刚在一起的时候,阿朵对她敌意很大。甚至有一段时间,她都不怎么敢靠近它,就怕它那能抓破狼头盖骨的利爪,一个没长眼就招呼到自己身上了。
哲木见她心有戚戚,还笑着解释过,说阿朵知道她是他喜欢的人,之后便只会保护她,不会对她不利的。
她当时很不以为然,觉得哲木只是哄她开心。却没想到,最后居然真的是阿朵替她背了罪责,让她有了脱身的机会。
07
在东丹,宁姝怕引起别人的怀疑,一直靠伤药硬撑着。直到回了宁家,才找了大夫上门看诊。
老大夫摸脉沉吟良久,道:“这伤治是能治好,只是以后……”他欲言又止。
宁父和常如霜立在一旁,急问:“只怕什么?”
老大夫摇头:“只怕以后不能再育子嗣了。”那一剑刺得实在不是地方。
常如霜送走大夫后,宁姝见宁父一脸沉痛,反倒是出言安慰他,“没事,不就是子嗣吗,没了就没了。”
宁父担忧不已:“可你以后……”
宁姝打断他的话,“爹,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休息会儿。”她这些日子受到的打击实在是太多了,每一件事都像是熬干了她的心血。
宁父长叹一声,只能默默退出了房间。
从那以后,宁姝一直在家养病,研读兵法,练习武艺。好像只有整日忙碌起来,她才能不去想那些伤心的事情。
直到这个冬天,边疆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冰雹雪灾,砸死了许多牛羊幼崽。草原各族本就有入侵中原的盘算,此次遇上大灾,为了抢夺土地粮食,便开始出兵南下。
一夜之间,狼烟四起。
除律城之外,其他几座实力稍弱的边城接连被攻破,边城的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南朝皇帝大怒,让宁家率兵马拦击各族,收复失城。宁姝亦披甲上阵,随父出征。
之后整整十年,宁氏父女一直在平息草原各部的叛乱,最后逼着各族头领向南朝上了降书,这场边境之争才彻底结束。
宁姝也从当年明艳无俦的莽撞少女,蜕变成了老谋深算的巾帼将军。在宁父解甲归田后,接过了兵权,也接过了戍守律城的责任。
她在边境守了很多年,看着草原的青草一年年枯萎,又一年年重生。这年岁末,常如霜带着她的两个儿子,来将军府给宁姝拜年。
宁姝看着在庭院内堆雪人的两个总角小儿,转头对常如霜笑着说:“你这两个儿子还真是活泼。”
常如霜叹气,“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想过再嫁人?”
宁姝摇了摇头。
她无法生育子嗣,这些年上门说亲的人,大多是让她给已有儿女的鳏夫做继室。即使有门第低的人家愿意结亲,日后也必定有妾侍进门。
又是何必呢?与其困在深宅后院,倒不如领千乘万骑,跃马疆场。宁家的儿郎,历来以守护山河为重,宁家的女儿也可以一样。
自她平定漠北草原后,两地的商道被打通,草原上的粮食够了,几乎没再发生过血斗的惨剧。
哲木当年来不及做的事,她也正在用另一种方式去帮他实现。
对宁姝来说,她的前半生,嫁过自己喜欢的人,后半生便权当是嫁与山河,永世守护边境的安宁,也算是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