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着餐厅的落地玻璃，霍玲看到霍晓晓和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从车里下来。冷风把霍晓晓的围巾流苏吹到她脸上，男人眼疾手快地拉住围巾，帮她整到一旁。

　　霍玲想，真是个体贴的男人。看那车子，估计经济条件也不差。

　　直到霍晓晓和那男人站到面前，霍玲猛一哆嗦，男人竟然是程志明！

　　霍玲的心里除了酸，还有慌乱无措和无地自容。

　　她曾经想过，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程志明。为了躲他，她甚至连同学聚会都没去参加，却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见到他，更没想到他就是霍晓晓嘴里那个对她很好的男朋友。

　　程志明看到霍玲时也是一愣，礼貌地伸出手说，您好。

　　这句疏离的话，差点逼出霍玲的眼泪。

　　霍晓晓为他俩介绍对方，她问：“姐，你和志明好像是同一个学校的，你们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霍玲急切的声音刚落，就忍不住悄悄看程志明的表情。

　　程志明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服务员上前菜，程志明顺手给霍晓晓夹了一筷子酸辣海带丝。

　　霍玲怔了怔，霍晓晓爱吃海带丝，他竟连这个都记得？

　　席间，霍玲看着程志明和霍晓晓互相夹菜，给对方递纸巾，倒茶，倒显得她这个灯泡格外闪亮。

　　她有些心酸，又有些忿忿不平。程志明竟然可以为一个女人做这些，曾经的他对围在他身旁的女孩儿不屑一顾，骄傲得像只孔雀。

　　即使这个得到程志明青睐的女人是霍晓晓，霍玲依然觉得难受。

　　2，

　　霍玲曾经喜欢过程志明。帮忙占座、买早餐、打开水，这些二十四孝男友做的事，她都为程志明做过。但程志明说跟她不合适，让她不要再做那些事。

　　后来霍玲孤注一掷，在程志明生日那天当众跟他表白。她本以为自己是女孩，程志明多少会顾及她的脸面和自尊。没想到程志明当众拒绝了她，还说她的喜欢已经对他造成困扰。

　　那一刻，霍玲脸上血色尽失。

　　过后霍玲成了大家的笑柄，大好青春模样也不差的一个女孩子，死皮赖脸地追求一个男孩子闹到被当众拒绝的地步，也确实充满谈资。

　　程志明成了霍玲心里的一根刺，一个不堪回首的污点，谁能想到他竟成了她堂妹的男朋友。

　　“回魂了！”

　　一声暴喝打断了霍玲的回忆，侯勇恼怒的脸在黯淡的灯光下闪着油腻的光泽。

　　霍玲这才看到锅里的绿豆汤溢出来，还没煮烂的绿豆蹦得到处都是，灶台上一片狼藉，就像她此刻乱七八糟的心。

　　侯勇越过她，拧上汩汩冒水的水龙头，恼怒地说：“我就说最近的水电费天然气费怎么那么贵，原来是你天天胡搞。我在外头累死累活挣钱容易吗？你就不能长点心……”

　　搁在平时，霍玲忍忍也就过去了。但今天她刚见了程志明，被程志明对霍晓晓的那份体贴刺激到了。她回嘴道：“你挣钱挣得累死累活，是因为你没本事，怪谁？”

　　3，

　　侯勇愕然，似乎没想到一向任由数落的霍玲竟敢呛他。

　　他恼羞成怒跳起来：“我没本事？你找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去啊！你一天天像条寄生虫样白吃白喝，还有脸嫌弃老子？”

　　侯勇骂了一连串粗口，霍玲麻木地听着，就像抽离了灵魂，只留下一具肉体在面对侯勇。她知道只要她再回嘴，这事就没完没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他们之间，侯勇必定要占上风。

　　她又想起程志明给霍晓晓别围巾、夹菜，再想想这些年她处的几个男人，心里忍不住冒酸水。

　　第一任男友是她那时的同事，两人情到浓时，找个小旅馆开了房。男友发现她不是第一次，第二天就拉黑了她。

　　第二任男友是个混球，追求她时装得人模狗样的，同居后就露出了真面目，经常把她揍得体无完肤。他每次打了她后又痛哭流涕求原谅，不同意就威胁着要杀了她全家。她在那段感情里蹉跎了三年，在父母的帮助下才摆脱他。

　　两段感情都失败后，她寻思着找男人可以没钱，可以不帅，但一定要忠厚老实，于是就有了侯勇。当初侯勇对她是真好啊！可她辞职在家带孩子后，侯勇就渐渐变了，在她面前总是高高在上。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尖尖的下巴，再想起霍晓晓那张扁平的小圆脸，心里酸溜溜的。她哪里不如霍晓晓？真是同人不同命！

　　4，

　　月底，侯勇拿回来的生活费比上个月还少，霍玲问这么点钱怎么够花？孩子的牛奶费、体检费都得交了。

　　侯勇冷哼一声：“你以为挣钱容易？疫情过后什么行业都不景气，好歹我还能给你拿出来这些，你就知足吧。”

　　霍玲想反驳他，可看他那副施恩的模样，硬是忍住了。

　　冬至前一天，霍玲回请霍晓晓和程志明来自己家吃饭。

　　这顿饭霍玲下了十分心思，费时费力做了几道过年才会做的硬菜。她想让霍晓晓看看，她过得也不差。

　　侯勇回来，跟霍晓晓两人打过招呼，就钻进厨房里。

　　霍玲心想还算他识趣，知道进来帮忙。没想到侯勇脸上那点笑意瞬间消去，嫌恶地瞪着她问：“怎么买那么多菜？还整上水果了？不是跟你说了现在挣钱不容易，你就不能给我省心点？”

　　霍玲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侯勇压低声音骂骂咧咧，霍玲透过厨房的移动玻璃门，看到程志明正把提子剥了皮，塞到霍晓晓的嘴里。

　　她的嗓子眼里似乎也被塞了一个提子，堵得厉害。

　　侯勇发泄够了，这才冷着脸走出去。吃饭时，他一直耷拉着脸，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霍玲在桌底下踢了踢他的脚，反而被他用脚踩住脚背，狠狠碾压了一把。

　　霍玲疼得脸皮直抽抽。

　　后来话题扯到工作上，侯勇听说程志明跟自己是同一个行业的，所在公司还是自己公司的上游客户。他顿时像换了一张脸皮，堆满热情洋溢的笑，频频朝程志明敬酒。

　　霍玲看着侯勇那张恨不得笑烂的脸，听着他语气里不自觉的讨好，顿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她倒情愿他一直耷拉着脸，也不愿意看他讨好吹捧程志明。

　　5，

　　霍晓晓两口子走后，霍玲正在洗碗，侯勇挤进厨房喜滋滋地说：“你未来妹夫混得还不错啊，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明儿有空了，你也整些礼品，咱们去他家走动走动。”

　　霍玲不搭腔，只奋力搓着手中的碟子。被冷空气冻结的油污就像要跟她作对似的，顽固地沾在碟子上，怎么看怎么碍眼。

　　霍玲伸手摁了一下按压式洗洁精瓶子，只噗嗤嗤冒出几个透明泡泡，她这才想起洗洁精早就用完了。因为生活费紧张，她一直顾不上买，往空瓶子里头兑了水凑合着用。

　　她挫败地将脏碟扔在洗菜盆里，砰地一声大响，将侯勇的喋喋不休打断了。

　　侯勇被吓了一跳，又心疼地大吼：“你发什么神经？碟子不要钱捡来的？”

　　霍玲的胸腔里就像塞了一盆火，烧得她浑身灼热难安。她不想再看侯勇那副死抠的嘴脸，扭身出了厨房。

　　如果不是在侯勇的外套口袋里看到购物小票，霍玲会以为侯勇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苦苦支撑着这个家。

　　几张购物小票，显示侯勇购买了女士包，一条水晶项链。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五星级酒店的消费单据。

　　五星级酒店啊！

　　霍玲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滴血。跟侯勇这些年，两人出门时都是住快捷酒店，可他竟然带别的女人去住五星级酒店！

　　晚上侯勇回来，霍玲将那些小票狠狠砸在他脸上。

　　侯勇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一脸“卧槽！我怎么这么不小心”的表情。他马上色厉内荏地说是帮领导购物订房。

　　霍玲听着他拙劣的谎言，冷笑道：“哪个领导？把他电话给我，我再去查一下酒店的监控录像。”

　　侯勇恼羞成怒，索性破罐子破摔，承认了他在外头有人。两人大吵一架，侯勇甩了霍玲一耳光，还指责她不会挣钱，不理解他压力大。

　　侯勇摔门而去，霍玲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流泪。她本以为老实男人没有花花肠子，穷男人才能安份，却没想到穷男人也未必有真心。

　　恰好那时霍晓晓给她打电话，她哭着说了这事。

　　霍晓晓赶来她家陪她，气愤地帮着骂侯勇太过分了。

　　霍晓晓给霍玲拿纸巾：“姐，你不能再惯着姐夫了，他太不像话了！没有你打理家里，他能放心在外头挣钱吗？要不就把囡囡送去托班，你也去上班吧。遇上这种不讲理的男人，没钱就没有说话权。”

　　霍玲摇头，她都离开职场几年了，要找工作谈何容易？

　　6，

　　霍玲的情绪平息下来后，让霍晓晓先回去，别让程志明担心。

　　霍晓晓不放心她，说等会再让程志明过来接她，反正他是随叫随到的。

　　霍玲猝不及防又被塞了一嘴狗粮，她叹了一气，突然问：“他知道那事吗？”

　　霍晓晓愣了一下，“我没跟他说。”

　　“那你们……第一次睡时，他就没啥反应？”

　　霍晓晓嗤笑：“他能有啥反应？他又不是处男，如果我这受害者的事他都要闹，那他自愿的我不是更应该闹？再说那都是以前的事，和我们的未来无关吧？”

　　霍玲怔怔地坐着，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酸甜苦辣混在一起，呛得她浑身难受。

　　她好一会儿才说：“男人跟女人到底不一样，有些事男人自己可以做，却不允许女人做。这个社会啊，对女人太不友好了。你还真是拯救了银河系，找到一个这么好的男人。”

　　霍晓晓的脸皮抽了抽，没说话。

　　室内弥漫着一股沉默的尴尬。

　　霍晓晓离开后，霍玲还跳不出回忆的怪圈。她和霍晓晓相差一岁，同在镇上读寄宿初中，每个周末结伴回家。

　　十五岁那年冬天，两人骑着自行车回家，经过一道矮坡时，被两个醉汉拖到山坳后污辱了。

　　醉汉离开后，姐妹俩抖抖索索穿好衣服。霍晓晓哭着问她怎么办？她咬牙说，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以后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在那年头的农村里，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报警虽然可以让人渣付出代价，但她们的生活也毁了，以后一家子怎么见人？她们怎么嫁人？

　　霍晓晓也晓得轻重，一个字都不敢提。

　　后来叔叔一家搬到县城谋生，她跟霍晓晓疏远了。直到霍晓晓毕业后也来到这座城市，两人才又热络起来。

　　这事成了霍玲心底最深的一道疤，第一任男友也因此而抛弃她。她想不明白，程志明也是男人，怎么会不在乎呢？

　　她相信不过是霍晓晓有心隐瞒罢了。

　　7，

　　过了年，霍玲看到霍晓晓在家族群里分享了她和程志明的婚纱照，大家纷纷捧场，夸他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霍玲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长得比霍晓晓好看，读书时成绩也比她好，可就是命不好，没找着程志明这样的好男人。

　　她又想起那年程志明对她的羞辱，心里更加难受。程志明也是瞎了眼，千挑万选，最后挑了不如她的霍晓晓。

　　人就是这样，不跟马云比富，但如果身旁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的人突然发达了，心里就难受。

　　霍玲越想越觉得心里那根刺蠢蠢欲动，如果程志明知道当年那事，他会是什么反应？

　　霍玲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但这个想法就像黑洞，吸走了她所有理智。她忍不住拿起另一个手机，用小号给程志明发了一条信息：你知道你老婆在十五岁就失身了吗？

　　手机一直没有回应，霍玲又后悔了。如果霍晓晓知道她在背后捅刀，她会怎么做？

　　霍玲不停地跟自己说，她没做错，是霍晓晓存心隐瞒，她不过是想让程志明知道真相而已！

　　过了一会儿，程志明回复过来：见面详谈。后面还发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霍玲去了见面的地点。当看到霍晓晓一脸寒霜地走进来，她顿时大惊失色。

　　霍晓晓的嘴角浮起一丝冷厉的笑意，眼里却全是愤怒和难过：“看到是我，很失望吗？”

　　霍玲僵着背，脑子一片空白。她想过程志明也许不信她，也许会斥责她，却万万没想到，他压根儿不出现，而是让霍晓晓来跟她会面。

　　这算什么？

　　霍晓晓冷笑：“姐，你知道你为什么过得这么差吗？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找到渣男吗？因为你本身人品就有问题，你们是破锅配烂盖，天生一对！”

　　霍玲气得差点没厥过去。

　　霍晓晓又说：“看到志明对我好，你心里很不平衡吧？从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遇上渣男，自从你说我拯救了银河系才找到志明时，我就明白了。你把十五岁那事儿当成我们的错，觉得我们被侮辱就掉价了，就低人一等，就不配被好男人爱。”

　　“可是我们有什么错？错的难道不是当年那两个人渣吗？你爱钻牛角尖，把自己看得掉价，总想着捧着男人，才总是被渣男欺负。就拿姐夫出轨这事来说，他都骑你头上拉屎了你还把他当宝贝一样揣着，反正他怎么疯你都舍不得离开他。他看你这贱兮兮的样子，能在乎你的感受？你不是自找的吗？”

　　霍玲被这一顿夹枪带棒的质问打得晕头转向。她感觉她的自尊和体面，在霍晓晓无情的嘲讽下渐渐萎缩、分崩离析，直到碎成一地渣渣。

　　霍晓晓冷冷地瞅着她：“志明没如你所愿跟我分手，你是不是特失望？我曾经被侮辱过，那又怎么样？我又没做错！谁瞧不起我，我还看不上他呢！奉劝你一句：你得把自个儿看得矜贵，别人才会也把你看得矜贵。你自轻自贱，谁会高看你一眼？”

　　霍晓晓掷地有声骂了一通，昂头挺胸雄赳赳地离开。

　　出了门，她就把霍玲的号码拉黑了。

　　这次霍玲的行为真是恶心到她了。从前她想着身在异乡，两人又是姐妹，本应相互扶持。却没想到霍玲身在深渊，也想把她一并拉下去。

　　这些年，她看着霍玲恋爱结婚，每一个男人跟她在一起时看着都挺好的，后来就变得特别渣。多老实多体贴的男人到了她手里，都得翻身当大爷。因为她天天跪舔他、讨好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做出一副离开他就活不下去的模样。男人就误以为自己特牛逼了，可劲儿糟践她。说到底，是她先作践自己，别人才看轻她。

　　一个软骨头的人，站不出让人敬重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