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吕宁是一个人进医院待产的,因为她已经决定要和老公离婚。
祸不单行,她呆的产科302房的空调突然坏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吕宁因此被临时调到305房。
自打搬进去,她就觉得旁边1号床的孕妇有点奇怪。那个床位的隔断帘一直拉着,捂得严严实实。吕宁一开始还以为孕妇在里面睡觉,下地倒水都轻手轻脚,生怕吵到人家。
然而过不多久,吕宁隐隐听到有啜泣声从里面传出来。她忍不住问了句:“你怎么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话音刚落,隔断帘被掀开一条缝,一个白瘦的年轻女人探出头来,小声说:“没事,谢谢你啊。我家里人都在,出去买东西了。”
吕宁还想再说说话,但1号床已经不出声了,安静得让吕宁觉得,刚才的关心都算一种打扰。
下午两点多,吕宁的姐姐拎着大包小裹搬到医院里陪床。
剖腹产手术安排在次日,吕宁有一堆事儿要忙,要做全身检查,要听术前会议、签字,等她做完胎心监护返回病房时,发现1号床的隔断帘拉开了一半,孕妇正盖着被子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一个男人和一个老太太分坐在两侧。
1号床听见动静,小声提醒:“妈,一个病床就配一个凳子,你把凳子还给人家,坐床上吧。”
老太太应了声,笑着把凳子送回吕宁病床的旁边,顺从地坐在床侧,拿起一个苹果问:“娟儿,吃苹果吗?妈给你削一个?”
“不想吃。”
“那葡萄呢?可甜了。”
“也不想吃,妈你歇着,别忙了。”
老太太没再坚持,站起来帮1号床掖掖被角,叹了口气:“我现在回家吧,回去炖点汤,晚上送过来。”
老太太刚说完,另一侧的男人关照道:“妈你把浮油撇干净点,别放葱花,多放香菜,少放盐。”
老太太笑着点头:“记着呢,不放味精也不放酱油。”
吕宁看着眼前这一幕,羡慕不已。她觉得1号床这会儿情绪还行,就主动和人搭话:“你家里人照顾得真细心。”
1号床苦着脸笑笑,床侧的男人说:“我妈做菜习惯重盐重油,得提醒她点。”
竟然是婆婆?啧啧。吕宁想想自己,再看看别人,酸了。
2
老公体贴,婆婆慈爱,自己又马上就要当妈妈,吕宁实在想不明白,1号床难过什么。
次日晨,吕宁姐姐还在补眠,吕宁这个话痨觉得无聊,就试图和1号床闲聊解闷儿。
“我看你身量也不重,多起来动一动呀。哎,你为啥剖腹?”
1号床惨淡一笑,反问:“你呢?”
吕宁刚想说话,肚子里的小宝贝就狠狠踹了她一脚,她赶紧摩挲肚皮安抚,说道:“别提了,我孩子太大了,医生说保守估计8斤半,剖腹比较安全。说来奇怪,我怀孕这段时间也没吃到啥好东西,住院前一天还在上班,公交地铁照坐不误,业务照常跑,也不知道这孩子咋长得这么大。”
1号床终于真正地笑开了,双眼炯炯地盯着吕宁的大肚子:“这证明你有福气,孩子也有福气。”
吕宁一边检查待产包里的零碎一边说:“我哪有什么福气。”说完,她看了眼1号床床头柜上的营养品和水果,还有一束鲜花,羡慕地说:“你家人真体贴。”
1号床沉默,隔着被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着头说:“是挺体贴的,我老公好,婆婆更好,我爸妈去世得早,公婆待我像亲闺女。”
吕宁正想问“那你怎么不高兴呢”,医生便过来喊:“吕宁?吕宁家属!十五分钟后带孕妇去备皮!”
吕宁姐姐跳起来,一边忙慌慌收拾东西,一边打电话:“你们快点过来,一会儿手术完还要过床,人手不够不行!抬不平会把刀口抻开。”
马上就要手术了,马上就要见到肚子里的小家伙了,吕宁紧张得要死,下床走路时同手同脚。
1号床在身后给她加油:“你别担心,医生让你干嘛就干嘛,别害怕。”
吕宁红着脸,心情激动,被这个只认识一天的姐妹如此安慰,竟然哭了。
她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和鼻涕,不好意思地冲1号床笑。
1号床冲她摆摆手:“你再回来可就是真正的妈妈啦,加油!坚强点!”
3
备皮完毕插尿管,从准备室到手术室的这一路,吕宁那颗激荡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往昔就像幻灯片儿似的,在她脑海中一页一页翻过。
怀胎十月,其实经历了很多重要的时刻,然而在此时,她的思绪却陷入了很多微小的片段。
她想起最初怀孕时对失业的恐惧,后来她的老板告诉她:“你别担心,该休息就休息,该检查就检查,我也生过孩子当过妈,不会这时候难为你。”
她想起自己总是嘴馋、肚子总是没有底儿的那种空落落,她的同事,不管男的女的,总是一边嘲笑她一边投喂她;
还想起坐公交时,有人给她让座,关切地问她预产期;
想起雪天在小区里遇见物业和邻居,他们嘱咐她有事儿就说话……
当然,她也想起产检时,一同等候的孕妇问她:“你老公没有陪你一起来吗?自己一个人多危险啊。”
又想起去水果超市多看了两眼车厘子,最后只买了苹果,没走多远就听见售货员感叹:“唉,没钱别生孩子,怀孕了都不舍得吃点自己想吃的,太可怜了。”
她还想起孕吐吐出胆汁的翻江倒海,做糖筛检查喝的那杯糖水的味道,抽血后没有按压好臂弯处留下的淤青……
吕宁闭上眼睛,仔细聆听急救床的轮子在地面上转动的声音,想起小时候去县城大礼堂看演出的经历,她觉得耳边的声音和老式幕布向两侧拉开的声音,很像。
她的人生,即将在轰隆隆的声效中,拉开新的帷幕,步入新的阶段。
吕宁生了个女儿,8斤9两,一切顺利。医生为她缝刀口的时候,她的女儿正在不远处接受清理。她侧着头,盯着那团紫不溜秋的肉肉,笑着泪流满面。那种幸福和激动前所未有,无法描述,无法形容,最终只化为一句话:“这大嗓门儿,真能嚎啊。”
主刀说:“你闺女是今天所有宝宝里个头最大的,哭得最响的。”
吕宁腹诽:“我女儿可真棒。”
4
约莫两个小时后,吕宁和孩子一同回到病房。
正如1号床所说:再回来,她就是真正的妈妈了。
吕宁身上的麻药劲儿还没过,整个人有点迷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儿的哭嚎和刀口的疼痛一起唤醒了她。
1号床问:“孩子饿了吧?先冲点奶粉,就15毫升,别冲多了。”
吕宁姐姐照做,1号床伸长了脖子盯着,生怕她们出错,不停地提示:“要顺时针晃,不然容易起泡泡,孩子喝了会胀气。”
“喝完得拍嗝……没事,你托着她后脖颈……对,就那样,必须要拍嗝,不然容易呛奶……”
吕宁说:“你懂得真多,我也得买本书好好学学。工作太忙了,平时都顾不上。”
1号床红着脸,小声说:“这些都是很基本的要求,很容易就学会,没什么难的。”
说完,1号床又盯着吕宁姐姐的方向,那眼神温柔得好像能滴出水来。
她看着看着,轻轻感叹:“小宝宝真可爱啊,那么小的一团,哭起来也可爱。”
吕宁说:“现在太丑了,皱巴巴的,像只紫猴子。”
1号床笑:“满月就好了,越长越好看。”
吕宁聊了几句倦意四起,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宝宝在身侧的小床内安睡,姐姐向来谨慎,守着小床摸着宝宝的小脚丫打瞌睡,吕宁晃了晃脖子,正打算接着睡,忽然感觉另一侧站了个人。
她心跳如擂,猛地转过头去。
是1号床。
看到吕宁醒来,她的身体微微打着晃儿,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哭着,嗫嚅半天,才说出心中企图:“姐,能让我摸一摸你的孩子吗?我刚刚洗手了,就摸一下,隔着衣服,保证不碰孩子肉皮儿。”
吕宁困惑地看着她,她慢慢地摩挲自己的肚子,肥大膨起的睡衣瘪了三分,吕宁才发现她的肚子其实很小,她低着头,声音沙哑:“我的孩子是个畸形儿,他6个月了,明天就要引产了。”
吕宁的视线瞬间模糊一片,当了妈妈后敏锐的共情力让她的泪腺比从前发达十倍,她的喉头膨胀而酸涩,哽咽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1号床伸出的手便慢慢缩了回去,吸着鼻涕说:“不好意思啊姐,我不该摸的,不吉利。”
吕宁用力说道:“没事儿,你摸摸她,你快摸摸,她可软可香了。”
1号床想了很久,终究没抵过内心渴望,慢慢将手伸过去,隔着襁褓,颤抖着,摸了摸宝宝的小腿,压抑地呜咽着。
5
次日,1号床去做了引产手术。她的婆婆留在病房里等候,一直在抹眼泪。
吕宁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很快,她便没有精力和时间去顾及1号床婆婆的感受。因为她的朋友、同学、同事、领导、亲戚陆陆续续来医院看她,产房不允许人群聚集,大家只能等在外面,分批进来道贺。
有人送鲜花,有人送补品,有人送红包。
宝宝特别特别乖,吃饱了呼呼大睡,每个人进来都惊呼可爱。
在这样喜气洋洋的氛围里,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坐在1号床边,面对窗户、背对着他们哭泣的老太太。
1号床回来时,来看望吕宁的亲朋好友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她闺蜜,刚刚当了她女儿干妈。
闺蜜抱着宝宝,满眼怜爱地说:“宝宝怎么这么可爱啊,真是干妈的心头肉哟。”
吕宁轻轻怼了怼闺蜜,让她闭嘴。她还想把床头的鲜花收起来,把红包和礼品都藏起来。甚至想把孩子藏起来,把母爱光辉收敛干净。
因为她做了妈妈,真切地体会到骨血的牵连是多么神圣而深刻,所以更能感同身受,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幸福,给另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妈妈增添一丁点痛苦。
那样真的太残忍了。
不过,她想多了。1号床回来后一直静静地躺着,将头歪向另一侧,从始至终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没有看过来一眼。
倒是她的老公和婆婆,不时过来说几句。
老太太自打1号床回来,就再也没哭过,一直笑眯眯的,时不时打探吕宁怀孕期间吃了什么补品。一边问一边自责:“我儿媳妇可能就是工作太累了,我那时候要是不上班,在家伺候她就好了。”
1号床的老公说:“咱家这种情况现在挺常见,只是个意外,没什么大事儿,眼下好好养身体才是要紧的,配合医生做检查。”
吕宁不方便多话,看到那个憨笑的男人拉着1号床的手轻轻摇着、哄着,心口微微痛了一下。
6
1号床次日便可出院,但她老公和婆婆坚持让她再观察两天。
吕宁出院时,1号床的情绪已经调整过来,终于肯接受现实,不再以泪洗面。临走时,她凑近看了眼宝宝,一直感叹着:“真的好可爱,怎么这么可爱啊。”
吕宁说:“你好好养身体。我有个同事和你的情况差不多,现在她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1号床点点头,笑着说:“嗯,我知道,我想开了。”
吕宁又说:“你看你老公和你婆婆多好,你……那天,你婆婆一直在哭,她很自责,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你。”
1号床笑得一脸幸福:“我老公和我婆婆确实很好。”她顿了顿,又问,“怎么只有你姐姐和朋友陪你,你家里人呢?”
吕宁转头看着宝宝的睡颜,说:“老公出差了,爸妈去世了,公婆离得远,还没赶过来呢。”
1号床没再追问,嘱托道:“你回家要好好坐月子。恭喜你哈,希望我下次也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吕宁说:“那是肯定的,你的宝宝这次忘了给你带见面礼,他速速就回来,你放心吧。”
产房偶遇,萍水相逢,各自投入平淡生活,其实很难再相见。
但吕宁离开医院时,无比真诚地在心里为1号床祈祷,愿她早日得偿所愿。
姐姐发动车子,回头看了眼吕宁,说:“你把帽子戴严实点,小心以后头疼。”
闺蜜迅速掏出一顶大帽子扣在吕宁头上,还使劲摁了摁。
姐姐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吕宁抱着孩子的手臂紧了紧,让孩子的小脸贴近她的粮仓,坚定地说:“坐完月子就离婚,没必要扛过哺乳期,没意义,从他和他妈让我把女儿打掉那一刻起,他们在我眼里都是死人。”
闺蜜伸手捂住宝宝的耳朵,忿忿骂道:“都他妈2020年了,还重男轻女呢。我也算是开眼了,赶紧离,跟这种封建余孽一起过日子影响孩子身心健康。”
姐姐说:“小妹,你还有姐。”闺蜜也说:“孩子还有干妈。”
吕宁将眼泪吞下,点点头:“嗯。”
她看着孩子,忽然想起1号床的老公和婆婆,莫名觉得人的际遇还真是不可琢磨。她和1号床都拥有对方想要的,也都失去了自己并不想失去的。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可当她们注视着对方,各自站起来,坚强地面对不敢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以后,竟使她们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