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展跟马小甜刚刚在他新装修好的小套间里大战三百回合，完事儿后，那可怜的小木床险些没散架。
稍作休息之后，顾展拿过床头的手机一看，有个未接来电。他怀疑是投过简历的地方叫他去面试，赶紧把支棱在他颈窝里回味余韵的马小甜一掌拂开。
马小甜哎哟一声，脑袋砸墙上了。
“我是你爸爸。”
“我靠！”顾展弹跳而起：“妈的占老子便宜。”迅速噼里啪啦打了一行字儿，点了发送：“我他妈是你爷爷！”
半分钟后，对方回他：“我真是你爸爸！你叫顾展是吧，我是老顾，你妈应该跟你提过我吧？我现在在广州做生意，我给你个地址，你来见我。要不我去见你也行。”
顾展有个在广州做生意的亲爹的事，马小甜老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对方会主动找上来。顾展说：“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见我爸？”
马小甜看着顾展没心没肺的样儿，拧他的鼻子：“你怎么一点不难受？这么多年你爸都没管过你，你就一点不恨他？”
顾展天生的乐天派，好像从来不知道难受为何物，恨字怎么写：“我恨他什么呀？我妈都不恨。我妈说了，是她性子不好，跟任何男人都处不来。她执意要一个人带大我，也不能怪老顾。当然啦，你也可以说是我见钱眼开。他要是个乞丐，我没准儿就恨他了，哈哈！”
嘴里没个正经，面上没个正行。可是马小甜偏偏就好他这口，有什么办法呢？
老顾没有想象中那么威严神武有气度，个儿不高，但西装笔挺的，挺精神。
别说，跟顾展长得还真有一点点像。
老顾很客气，要带他们去吃龙虾，顾展说：“不用不用，我海鲜过敏。”于是找个普通馆子吃了一顿。
老顾说他不走运得很，前些年倒是赚了点钱，结果去年底投资了一个项目，一下子亏大发了，几百万没了。生意不好做，厂子转给了别人。好在没欠债。现在正在瞅时机，看行情，打算找几个以前的合伙人帮衬一把，东山再起。
2
那天下午，几个人聊得挺欢实。
马小甜老高兴了，她没想到老顾这么随和，一点架子也没有。她原先想着，老顾在大城市生活，又是个做生意的，肯定不苟言笑。再加上这么多年没跟顾展来往过，这顿饭能吃得好吗？不尴尬吗？
因为有这许多担忧，马小甜来前做了许多准备。怕被老顾看不起，怕给顾展丢面子，打算做回淑女，时刻保持仪态端庄，笑不露齿。
唯一遗憾就是，老顾生意赔了，没啥钱了现在。他要是没赔，该多好啊！不过人家是干大事儿的，一辈子商海沉浮起起落落，一时处在低谷又算得了什么呢？以后保准儿还能起来。
马小甜在老顾给他们安排的酒店大床上蹦跶，老顾跟顾展去外面抽烟。
老顾这会儿的脸色跟方才判若两人，没了方才的精神和气势，手也开始有点抖了，汗也下来了。
顾展笑着给他点烟：“你别抖啊，抖得我烟都点不着。你演得挺好，真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摘下面具，回归老顾自己，人顿时萎了一截，老顾连声音都开始颤抖：“我来前对着镜子练了八百遍……”
“噗……”顾展笑得牙都崩了：“老顾，你没必要，真的。你演得挺好。语气神态都杠杠的，妥妥的实力派呀！台词功底也一级棒！你放心，她挺单纯的，保准儿瞧不出来。”
老顾没说话，两个人蹲在花圃边各吸了几口烟，老顾刚要说什么，被顾展抢了先：“我也不是存心要骗她。她家里人认死理儿，不想女儿找个无父无母的。你听现在很多女的择偶标准是什么‘有车有房，父母双亡’。那是有些人。人跟人想法不一样，他爸妈就觉得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怕女儿以后跟我受累。我以前……”
顾展的笑容淡去了一半，有点苦涩：“刚认识她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骗她说有个在外地赚钱的亲爹……”
他长舒一口气，那一声慨叹无限苍凉，似乎瞬间把一个精神小伙变成了老气横秋的大爷。
3
顾展跟老顾是几年前在外地打工认识的。
他俩都姓顾，又长得有那么一丢丢像，常有人开玩笑说他俩是爷俩儿。
老顾说他确实有个儿子，小时候给人贩子拐跑了，老婆也跟他离了。他心灰意冷，不想再组建家庭了。天南海北地打工，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顾展呢，从小单亲长大，也不知道自己爹是谁。大概是同病相连，老顾对顾展特别好，平时做活儿打饭什么的都挺照顾他。
有次顾展生病，老顾瞧着他一个人可怜，下了班就去买菜到他出租屋给他做饭，又是鱼又是肉的。
顾展开玩笑说：“老顾啊，你对我这么好，我不叫你声爹都觉得对不起你似的。”
老顾呵呵笑。
半年以后顾展不干了，回了安徽老家，老顾还留在广州。两个人保留着彼此的电话却从来没联系过。直到大前年顾展妈病逝了，有天夜里他想他妈了，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不小心打给了老顾。
三更半夜的，老顾居然一下子就接了，听那声音像一直没睡等着接他电话似的。
老顾说：“小展，你怎么了？”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不知怎地就忽然跟利剑似的戳中了顾展的心，他一下子洪水决堤似的抱着手机放声大哭起来。他想到他在出租屋生病的那些日子，老顾像他亲爹一样照顾他，给他做饭，煎鱼，还帮他挑鱼刺儿。完了还帮他打扫房间，给他把攒了一周的内裤和臭袜子给洗了。
他又想起他当初开玩笑说的那句“你对我这么好，我不叫你声爹都觉得对不起你似的”。
一种对亲情的强烈渴望涌上心头，他特想喊老顾一声爸。结果一张口喊的是：“老顾，我妈走了！”
4
等顾展醒过来，天都亮了，电话居然还没挂呢！老顾一直守在那头。
清醒后的顾展又羞又窘，前一夜的事儿全想起来了，他瞬间开启失忆模式：“老顾？咱俩……昨晚通话了？我去，几个小时！你怎么不挂呀？我是不是耽误你睡觉了？”
老顾笑：“没呢！我这失眠症很多年了，不妨事儿。”
那以后，两个人就加了微信，没事儿聊两句，发些搞笑段子啥的。
再后来，顾展去马小甜家见她父母。
她父母含沙射影地指出他没有父母，一个人要担起一个家不容易云云。马小甜给顾展帮腔：“阿展的爸爸在外地做生意。他小时候他爸爸来找过他，是阿展不认他。只要他想认，随时能去认。他爸爸做生意有钱，要是以后咱有困难，他肯定会帮咱的。”
马母淡淡地笑：“以前找过，那是以前的事儿，这都多少年了，还能认？我就是觉得，一个人奋斗太苦了，没个能搭把手的爹妈，全靠自己，太难。现在这社会，有几个是全靠自己的？”
甭管马母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按顾展的理解，只要他能领来他那个做生意的爹，给马家人证明他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马家就有可能同意他跟马小甜的事儿。
顾展想到了老顾。
老顾最初是拒绝的，可是在顾展失望地挂断电话之后，老顾想起顾展的身世，想起大前年那天夜里他哭着给自己打电话的情形，忽然心针扎似的疼痛。他思来想去，给顾展打过去：“你说……我能演好吗？”
顾展立马喜笑颜开：“能！肯定能！我不让你白干。我给出场费。”
老顾笑：“去你的出场费！”
5
这会儿烟抽完了，老顾问顾展：“万一以后他们知道你是骗他们的，怎么办呢？”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吧！我会对小甜好的。只要跟小甜领了证，生米煮成了熟饭，就算以后知道了，还能为这个离了不成？我是真心喜欢小甜的。那我自己没爹，这能怪我么？”他顿了顿，苦笑：“嗯，确实怪我。怪我当初不该跟她吹牛，说我亲爹在广州做生意，说我亲爹有钱，只要我以后找他，他就能帮我……”
老顾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忍了。临了把想说的话汇成了一句：“小展，我希望你以后的日子一帆风顺，希望你幸福。”
顾展笑了笑，冷风把萦绕在嘴边的最后一口烟吹散了。
顾展的心思却依然沉重，他看出老顾的担忧，他自己又何尝不觉得这样做不妥？可是为了娶小甜，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顾展回到酒店，说老顾明天要跟人谈事儿，就不来跟他们见面了。
顾展拿出了老顾在楼下硬塞给他的表，这是老顾送给马小甜的见面礼。老顾也不是什么有钱人，贵的肯定也买不起。顾展不识货，就说这是老顾顺手在楼下店里买的，不贵。马小甜也瞧不出好赖，但看着好看，戴着更好看，喜欢得要命。
两天后，他俩买了票回去，一到家马小甜就跟他爸妈讲了老顾的事儿，还把表拿给他爸妈看。
她妈挺吃惊：“还真相认了？”
“可不？阿展什么时候骗过我？”马小甜喜不滋儿地吹了老顾爷俩儿一堆彩虹屁。
没过几天，马小甜那边传来好消息，经过她坚持不懈地努力，各种软磨硬泡，她爸妈终于松口了。说年底跟老顾见个面，要是两边都没问题，就同意他俩领证。
5
然而年底的时候，老顾却不好了。他癌细胞扩散得太厉害，气色太差。接电话的是老顾一个亲戚，要不然他兴许还瞒着。
顾展当天半夜到的广州，一下车直奔医院。看到憔悴不堪，形容枯槁的老顾。
顾展问：“什么时候得的癌？”
老顾说：“一年前就查出来了，我不太想治。本来钱就不多，而且查出的时候就是晚期，也没多大意义。”
“上回我跟小甜来广州，你气色不挺好的吗？”
老顾扯出一个调皮的笑容：“我上回特地去理发店找人给我化了个妆，倒腾了一下。你瞧不出来吧！”
顾展喉头梗塞，鼻酸眼痛：“你啊，何止敬业，还专业呢！服化道都没得挑。还有，你给马小甜的那块儿表，她妈拿去问人了，一万多。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我就想着，要做戏就做全乎了嘛！我反正也活不久，那点钱刚好花完了算逑。”
临行前，老顾告诉了顾展一件事。其实他的儿子不是被人贩子拐跑的，而是他老婆瞧不上他，带着儿子跑了。后来找了个有钱人嫁了。
那个有钱人不能生育，对他儿子很好，他以前偷偷去看过，儿子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顶好的。他原本还不甘心，想把儿子争回来。后来想想，就这么着吧！孩子跟着人家，比跟着他强。只要孩子过得好，他无所谓。
顾展错愕，眼泪滚滚而下。
作为交换，他也告诉了老顾一个秘密。
其实他没有骗马小甜，他真有个在外地做生意的亲爹。他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跟马小甜表白就说了这件事。但是在他十六岁那年，他妈带他到广州找过他爸。
找到了，但他爸不认他。连门儿都没让进……
老顾瞠目结舌。过了许久，叹了口长长的气。
顾展离开病房时对老顾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当初跟你开玩笑，说我不叫你声爹都对不起你，其实是真的很想叫你一声的。”
老顾一愣，笑道：“真巧啊！咱爷俩儿想一块儿去了，我当时是真想听你喊这一声啊！”
6
老顾说他可以如期赴马小甜的父母的约，到时候捯饬捯饬，做个发型，再化个妆，吃两颗提精神的药，没问题的。
可顾展说不必了。
顾展隔天就从广州回去了，到了马小甜家，郑重跟他爸妈坦白了。老顾不是他爸，是他请来的业余演员。他生父确实在广州做生意，只是不认他们母子。在他十六岁那年就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他的存在纯属意外。
是他自己自卑，不想让人知道他爸不认他，更没敢跟小甜说实话，一直继续骗着。
他向他们道歉，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他让一个老实人昧着良心跟他一起演戏，他不是个东西。
但有一点，他是真心喜欢小甜的。
那天，顾展在马家人面前掉了泪。他想到那个唯一给过他父爱的男人，即将离他而去，心痛得不能自已。
他等待着小甜爸妈对他的处决，打也好，骂也好，轰出去也罢，哪怕当场表示再也不准他见小甜，他也认了。
可是屋子里一片沉寂。当他抬起头，他看到他们的眼眶都有些红。
小甜妈说：“你没有爸又不是你的错，我又怎么会因为这个不让你们在一起呢？我气的是你明明早就找过你爸，你爸明明就不认你，你干嘛不跟小甜坦白呢？还给小甜画大饼，说你爸多有钱。这不就是欺骗吗？”
顾展目瞪口呆。
“我早就知道这个事儿了，当初你俩确定恋爱关系，我就打听过。你还在那儿编。我懒得戳破你，就想看看你怎么演，你演不下去了，小甜才会自己死心……那后来我怎么又答应了呢？因为小甜说你真带她见了你爸了，还送了小甜一块儿挺贵的表。我还以为是你那个爸又回心转意了，又认你了呢！还以为是我错怪你了，以为你没骗小甜。没想到，居然是……是演的。不过，假的也好，演的也罢。既然你这回都坦白了，我也不想干那棒打鸳鸯的事儿。以后，好好待小甜。”
几个月后，老顾去世了，可是顾展的手机里，却始终保留着老顾发给他的那条信息。
他不会删，他舍不得删。
那是老顾对他说的：“我是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