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满》是一本由淡豹著作,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56.00元,页数:332,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美满》读后感(一):日常
今天是拿到这本书的第三天,用了两个晚上读完,其实我一直对短篇小说兴趣不大,不过第一晚还是一下看了前六篇。对淡豹出新书了还是挺惊喜的,因为日常期待她更多的输出,竟一下子给了我一本书。
她说写作是翻译生活,这本小说集确实如此,故事、叙事、语言都很日常,常常有读到很多地方觉得就是生活里的事情或语言,很新。
淡豹的睿智在前几篇文章中藏也藏不住,一边读一边动用理解能力,或是说感受力,是感同身受的。反而是后两篇有种越读越遥远的感觉。
《美满》读后感(二):到底是什么次发不出来?
* 《女儿》开篇,奠定了这不是一本可以粗略浏览的书,语言有种断续感,就好像是撒下一把豆子,在咯咯噔噔的弹跳中又突然让它静止。这和她之前的那些微博还蛮相似的,俏皮中又有一些不知所云。
* 九篇短篇里最喜欢《父母》、《乱世佳人》,前者描写一对失独父母(想起台剧《我们与恶的距离》》),后者讲丈夫早逝的妻子。喜欢的原因大概是我的视野里缺少对四五十岁女性的关注,唯一的文本是自己的母亲,但这两篇能让人随着时间的线索,看看第一人称的母亲怎么遇见并克服苦难。女人,通过重复一些苦难,变成同一种女人。作者就是这样,靠着敏感和天赋,自戕给你看生活的锋利与痛苦:悲剧把她变成了知识分子。
* 《过火》是让人有期待的一篇,东北作家写黏腻南方的习俗与故事,虽然没有方言加持,但也不出戏
* 《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这篇写了异国两人的对话,但是能在这些对话里看到作者对社会现实的关照,微博热搜仿佛历历在目:北京对diduan人口的qingli、皮村的诗歌小组、covid-19、滴滴司机直播、杨絮治理、街头性侵。(里面有一段区块链的讨论,老是忍不住把木遥带入其中)
* 书里有提到好几个明星的故事,也是当时挂在热搜上的内容,发现自己基本都能猜出来。
* 我也记得了Indian Summer的意思:晚秋袭来的一阵暖意,走过中断走向尾声时再次发出的光热,生命与感情的晚期风格,度过夏天后又重来夏日。
没有比爱更重要的事情了,甚至很多时候,它比钱都重要,也更有力量,并且看上去无辜和理所当然。
爱到底是什么呢?
爱是罗曼蒂克,是你必须毫不犹豫的掏出钱来,请我吃饭、看电影、送玫瑰花、钻戒、口红,是例假的时候要给我煮红糖水,哭的时候必须说我错了。是盛大的婚礼、精心准备的求婚词,是躺在手机里的特别昵称,是朋友圈的纪念日感言,是头与头靠在一起的自拍。是副驾驶的位置只能由我来坐,是工资无条件转到我的卡上,是结婚证、房本上两个人名字写在一起。是周末红烧一只鲈鱼,去小区周边的公园散步,爬楼梯的时候有个人扶,睡觉的时候还有另一个人帮忙关灯。
爱是责任。是男人赚到足够的钱才能抬得起头来,不能阳痿,不能少精、弱精、畸形。是女人的脸纯洁干净,衣服完整包裹身体部位,肚子在合适的时间大起来,不能早于结婚也不能晚于育龄。是建构美满的原生家庭,是大肚子听莫扎特交响曲,是每隔两个小时一次的母乳,是轻声细语,春风化雨,蜡炬成灰泪始干,是痛并快乐着的不后悔。是日复一日的陪伴、辅导作业、坐在培优机构门口,是生日蛋糕数字的变化,是俯下身做孩子的朋友,并且看不到他们的怨恨和逃离。
通通都是爱,是权利,也是义务,面目模糊、随心所欲却又秩序井然。
我们无法说清楚我们在每一个情境、每一个瞬间、每一段关系里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只好把它们用“爱”的字眼所框定。
而事实上,我们需要的是被尊重,被认可,被瞧得上,而不是穿着寒酸的衣服、带着自身阶级的烙印被一个人男人和他的家庭轻视、侮辱和抛弃。我们需要的是权力的倾轧,成为关系中的获利者,拥有房子、车子,符合法定身份的孩子,享受被照料,体面的生活。我们需要的是控制,用自己的观念覆盖他人的观念,以证明自己无上的正确,巧妙的使用社会的舆论,限制对方的行动,早点回家,分担家务。我们需要忘情地投入,奉献时间和精力,因为我们空洞而无聊,没有可以打发的东西和炫耀的成果。
对于这些,我们习惯闭口不谈,也无从谈起。只说,我想要爱,幸福美满的生活。而我们不够幸福美满,只不过是他人或者我们自己因为不够善良、聪明或幸运犯下的错误。而幸福挂在那里,如果我们做的足够好,迟早会摘到它。
而家庭,是爱最稳定的容器。那些喜怒无常、无处安放的爱,可以在这里肆意发挥和彰显。永远无法完美的我们,在这里落脚,我们是白头偕老的疲惫伴侣,我们是美丽的母亲和高大的父亲。
爱,它是最好的保健品,我们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做的,但我们必须吃下它,才能幸福而长久。
(才看了前几篇,无端发散的联想,继续看后面的去了~~~~~~~~~)
《美满》读后感(四):专访|淡豹:那些离“美满”越来越远的人
澎湃新闻记者 王芊霓 实习生 葛诗凡
淡豹一直是一个活跃在公众视线中的写作者,她在《读者》和《vista看天下》杂志都有过自己专栏;也在《十月》、《花城》、《小说界》等文学杂志上陆续发表过短篇小说;在拥有50余万粉丝的社交平台上,她会用人类学的视角评论热点事件,也因此被媒体称为“新型女性公共知识分子”。
2019年,淡豹曾接受新京报书评周刊采访说自己“非常着急,要把书写出来”,2020年8月,她的小说集终于出版,她把这比作“和生活中盘踞已久的鬼魂告别”。
这本小说以“流动”和“家庭”的时代之题,取名《美满》,却由九个“不美满”的故事组成,有评论说,《美满》是对当代生活精确而密集的转译。这里有非常规的家、想得很多的人、失去孩子的父母、相互隔离的中年夫妇、生怕怀孕的上班族…
《美满》中的故事情节性不强,它是知识分子气质浓郁的一部小说集,如果你喜欢英国女作家蕾切尔·卡斯克(Rachel Cusk),也对女性主义感兴趣,那么大概率你会喜欢《美满》中的生活反思。
正逢新书上市的淡豹在上海书展的行程紧凑,澎湃新闻在她行程的间隙中,与她聊了聊《美满》中的故事和她对这个时代的一些观察。
澎湃新闻:在《美满》中,“家庭”是一条贯穿的主线,你描写了中产家庭、失独家庭、单亲家庭等家庭形态。
淡豹:是涉及了不同的家庭类型,《过火》里有多子女家庭,《女儿》里写了几乎要组成家庭的一对情侣。不过没有想做百科全书式的工作,主要还是在写具体的人的状态和情绪。
也是年纪渐长吧,发现家庭对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是太重要了,很难绕开。现在跟以前相比,丁克家庭或者是愿意独身的人越来越多,社会压力比以前要小,社会也越来越接受这些状态。但我觉得更重要的还是我们刚才说的渴望的问题,一个人可能会独身,但是在中国一个人总是会考虑自己要不要结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或者会去回应别人对于“你为什么没有一个家庭”的疑问,或者用婚姻家庭状况去解释自己的成败。
澎湃新闻:“家庭”也是亲密关系的一种形态,你在小说中描写了许多破碎的亲密关系,这是否在逐渐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常态?
淡豹:脆弱是亲密关系的本质。一段亲密关系,它脆弱或者有可能破灭的性质,是永恒的。所以才会有那些婚姻生活指南,教你如何去对待一段关系。
可能跟结果比起来,我更在意的是亲密关系中那些有可能破碎或者濒临破碎的时刻,还有人们希望它可以永恒的渴望,真是可亲可悲可叹。这就有点像“人生的本质不是活着,而是你一步一步地在靠近死亡”,我们为维持生命作很多努力,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人类。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可能更会关心那些微妙的走在悬崖上的时刻,以及人们在亲密关系中的恐惧和渴望,还有抓住它的一些努力。
澎湃新闻:书名《美满》是你自己取的吗,是带有讽刺意味?在我看来,小说似乎是关于“困境”的,故事都不太美满,人物也是破碎且脆弱的。
淡豹:我在书里写的不少人物,都是生活中被迫越轨的人,大家年轻的时候都会有一种目的论的幻象,好像我把这个事情做了,就一定会给我一个回报。难免会因为各种意外而越轨,之后可能也要花时间去寻找安慰,给自己找一个新生活的方向,但是人对于我们曾经幻想过的某一种美好和整全总是有留恋。比如刚才说到的那篇《乱世佳人》里那位女性曾经觉得爱情是可以海枯石烂的,在亲密关系受了撞击之后,她很难回到之前那种虚幻的整全之中,但还是要跌跌撞撞走向新生活。比如《父母》里孩子意外去世后的父母亲。
《美满》是我取的,但不是一种讽刺。《美满》是我最心想往之的一个名字,我想表达人们求美满而不得的状态。
有一种说法是文学小说主要是写痛苦的人,因为快乐的人很难写。放眼望去,我们很难想到哪个小说里的人物自始至终是快乐幸福的,那种形象更适合出现在宣传画里。虽然文学不一定就描写痛苦,但是一个“非宣传画”的正常人不可能是自始至终幸福美满的,一定会有上上下下,会有渴望,会有颠簸,这些是人之为人的部分。
澎湃新闻:你的小说几乎是以女性为主角的,也可以感受到你在小说中对女性问题的关注,比如“性骚扰和性侵”,“单亲妈妈”,“代孕妈妈”、“家暴杀妻”等等,我可以说你是在用女性主义的视角写作吗?看完书确实能感受到女性在亲密关系里的绝望,在这本小说完成的时候,你个人对女权主义有没有新的看法?
淡豹:最开始我认为我在写“家庭”,但是我一个朋友看过之后,说最打动他、他觉得作者放了真感情进去的部分是小说里女性对于亲密关系的无力感。也许作品最后总会超出作者的动机吧。
过去十年里我觉得社会舆论还是有非常大的转变,比如在年轻一代的女性之中,很大的一个思想浪潮是要独立不要依赖,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这代人的共识。独立的形式多元,对于有些人来说,独立和拥有家庭和孩子是互斥的,但有些人觉得家庭与独立可以共存,个人经济独立就是独立;有一些人可能借助父母的力量来实现自己心目中的独立,另一些人不认同这种做法。无论是哪种形式,我都觉得女性对于独立的精神需求特别强,这是过去10年来互联网舆论和现实之中发生的很大变化。现实可能比话语要慢一点。
自己见证到的这些心态、舆论、情感结构的变化也以各种形式进入到了这本书之中。比如在《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那篇里我讲到,有城市里的捐助者认为打工妇女应当组建新家庭,离开“吸血”的丈夫,把这当作她自我实现的方式;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对此颇有微词。
澎湃新闻:这本书在我看来带有“知识分子”的色彩,小说中有几个人物有知识分子的知识结构和思考力,但却没有过上学院派知识分子的生活,比如《养生》中做照护服务的比较文学女博士,这是否也是你自我的一个投射?
淡豹:是写了几个脱离学院的人,包括《旅行家》里主角的数学家朋友,学过数学,去打德扑赚钱。
脱离学院的知识分子也是意外越轨的人,如果说我有什么自我的投射,可能所反思的不是学院生活,而是自己也曾经笃信过的美好整全,就是可以把人生路按计划顺畅走下去的幻想。这种被生活中外在的意外或自己的脆弱性、自己的缺憾,从原有的轨道中抛出去的状态,可能不是一个知识人的特权。这是很多人都经历过的状态,父母亲、遭受婚姻碎裂的人、异国他乡的离散者,我在这本书里是想放大这个状态,借几个自己熟悉的环境写出来,学院是我比较熟悉的环境之一。我觉得人还是写自己比较熟悉的东西时更顺畅一点。
澎湃新闻:小说中的角色都因各种各样的意外越轨,你也在书里把“无差别杀人”等事件作为背景,是不是想表达在一个高度风险性的社会,充满了“不确定性”?
淡豹:和我们父母那一代比,现在大家日常感知到的“不确定感”可能是会强一点,是跨阶层的、跨区域、跨性别的一种比较普遍的状态。更重要是,这种“不确定感”会通过新科技和媒体这些中介更快地传达,会因为流动性的增强更明显地被感知到,也要求人做出比较快的回应,因此大家的焦虑感就要更强。
但是焦虑感的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大家有一个生活应当变好的渴望。战争时期你知道你的人生是动荡的,但是现在大家得到了一个对于幸福、和平繁荣、安全稳定,以及你的生活会越变越好的一个许诺,这反而让人比较容易焦虑。
澎湃新闻:书中有些短篇跨越的年限非常长,比如《养生》就从14年起笔,直到今年才结束,为什么呢?
淡豹:《养生》是14年的时候起了个头,去年完成,发表在今年的《小说界》,后来书稿又改了。以前我有一些草稿是直接用豆瓣日记的仅自己可见的页面写的,可以看到是哪一天发布的,我会把写作时间从我第一个草稿完成之日开始算,就拖得挺长的。这同时也是一个写作状态的记录,整个小说集是写人的流动的,我就在每篇末尾记录了时间和地点的流动,比如说我在不同的地点改动和填补了,我就记录下来。我还蛮喜欢冯至的十四行诗里这一句,“我们走过的山川、城市,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许多人的生活本身流动性就是蛮强的,所以我在末尾会想记录下时间和地点,来显示每一篇小说自己的生命历程,以及小说的生命是如何与我这个作者的生命历程相互叠加的。
还有一个我写这么久的原因,与我的写作方式有关系。我没有期望过成书出版,有的也一直没有投稿。比如《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那篇是17年底写的,这篇是对话体,写完后我去问了一位编辑,说我写了一个小说短篇,从头到尾都是两个人物的对话,编辑说这可能不是最受欢迎的投稿形式。我自信心不是很强,之后我就没有去投稿,只把它当作自己的一个作品。既然没有了发表的念头,反而也没有了压力,也不计时间,从2018年1月到今年出版前,我没事就经常去改一改。改的遍数越多,就越带有不同时空的痕迹。
另外也希望小说和我这个作者身处的现实有一个对应性。这本书它在2015年出版,还是在2020年,2025年出版,不会是一个样子。如果2025年出版,我可能会想要在书里留下一些2025年的标记。因为是今年出版,疫情就是我在男女主人公对全球化的思考之中会放进去的一个标记。
澎湃新闻:我记得你的微博和公众号写过你对翻译腔的看法,说你想坚持这种语言风格,也“回怼”了一些对翻译腔的批评。那么,这本书的语言风格有做特别的尝试吗?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修改和重写,这本小说最后的语言你希望达成什么样的风格?你自己如何形容这种风格?
淡豹:是不是“翻译腔”,要请读者来判断。我自己写作的时候是希望每篇都能有一些差别,比如说《过火》里我用了一些方言,句子会相对短一些,色彩也是最为明亮,《旅行家》叙述者是虚无疲惫的中年男人,也句子短,这个人他本身气就短。
《女儿》里内心戏比较多,更强调情绪,而且是追忆,很多问题在追忆中会模糊,人在内心里愈来愈质疑,我就想用连绵不断的句子来形成又缠绵又犹豫的效果,男主人公不想从追忆里走出来,他越想,就越想要继续想。句子就缠绕着变长。语言上是想做一点尝试。有几篇是这种“腹泻一样的语言”,我希望这些人物的愤懑或者是困顿,还是能够倾泻在语言中。
澎湃新闻:你的小说中的细节非常有洞察力,也有非常多批判性的思考,那么小说的灵感和素材的来源是哪里?你怎么看待自己的非虚构写作和虚构写作?
淡豹:主要还是靠自己拍脑门吧。我这些年会一直和一些读者保持联系。再者我经常刷微博,经常会看看不同年龄段,不同处境,不同地域的人都在干嘛,都在想什么。我会“悄悄关注”一些账号,各种地方生活着的市民,比如说我关注了一个在中原某省省会每天下午都去放风筝的老人,他就在微博上记他放风筝的事,怎样坐车、怎样托儿子帮他下载新的共享单车程序。他还记他做菜、搬家、请客、装修,记他们城市的变化。我就对应着去看那个城市的公交线路,还有楼盘情况。我还关注了成都的一个妈妈,她写家庭生活和他儿子的成长。这些都是普通人的账号,没啥人看的。我像窥私癖一样看几年,好像参与了很多人的人生。这也是我这些年想写小说,给自己的一个自我训练。我不太擅长采访或者去一个地方采风,就找一些办法和跟我生活距离比较遥远的人保持一点联系。我在小说里写的人有城市上班族、有小姑娘、有老人、有道士,也是试着写和自己的实际生活稍有距离、但以各种方式渐渐熟悉的人。
小说很神奇,人在尝试过虚构的乐趣之后,好像很难停止编造。编造别人的生活,然后为一个故事去寻找它的语言,这些过程很有乐趣。我现在有一点被小说摄住魂魄。我的大多数小说都躺在文件夹里,没有读者,但我很难停止写和改,虚构文体有它的魔力。
我在《旅行家》里面写了主人公上小学的女儿,她没有办法停止编造故事。如果说全书里面有什么是我自己的想法直接放到一个人物嘴里面说出来,可能就是这段。
澎湃新闻:小说里出现了很多中产生活方式和消费主义的细节,比如“洗牙”、“三千块的吹风机”,你对消费主义的态度是?
淡豹:对消费主义这个大潮、这个意识形态自己心里面是有批评,但是我没有讽刺的意思,其实这些东西也是我的安慰,我也是个消费者。这些东西在我们的生活里面,不断地构成各种各样的诱惑和安慰。老实说世界能提供的安慰真的不多的。所以我完全能理解一个上班族欠着信用卡狠下心买一个三千块的吹风机,或者一直在构思一个远方的旅行,或者刷App不断看酒店,都收藏起来。这就有点像我们的上一代,物质不那么丰裕时,很多人很重视饮食,在家里做菜构成生活里的安慰,回忆起来一个个幸福时刻是一顿顿家宴,采购的细节想起来都很动人,那就是家庭、就是节日、就是故乡的意思。
《山河》里那个女孩子想如果她考上博士,她要给自己奖励一个近视眼手术,这些在我们生活里有时候能构成可怕的诱惑,还有一些时候它就是安慰,是我们能够忍受生活的原因,是比人还要亲近的一些物件。
澎湃新闻:你现在对“美满”的看法是怎样的?人是不是不应该追求“美满”?既然美满其实是很难的,是不由自己决定的。
淡豹:在持续的脆弱和不确定性中,人们对于美满和幸福是会有一种渴望的。这本小说里没有自满自足的人物,他们要在和别人的关系之中,在家庭之内,包括在营造家庭的努力之中,才会有在朝向好生活的感觉,那种努力有时是人愿意生活下去的动力。比如说《乱世佳人》写了一位丈夫早早去世的中老年女性,用旅行、看节目、带孙子来填满自己的生活,但总还有种亏空和质疑的感觉。
大概可以说,美满是一种可能性,我更关心的是不是偶然会出现的美满状态,而是人们求美满的渴望,人们在怀有渴望的同时才会有困境的感觉。有的时候这种巨大的渴望,又像对于钱,对于爱情的渴望一样,由于难以实现,反过来会变成一种伤害。伤害人的并不是这种渴望本身,而是希望和现实的差别。
《美满》读后感(五):【专访】淡豹:写小说能让人物说出我要求他说的话,我不愿意放弃这种特权
淡豹在采访中谈到,环境落实到每个人的心态、选择和行为能力上的差别究竟在哪里,这是小说应该去试着挖掘的。在小说里你可以创造一个场合,让不同的人奇异地相逢,展开一些在现实和网络中都没有办法指望展开的对话。
采写 | 林子人 编辑 | 黄月
以小说家身份接受采访的淡豹仿佛一个刚刚交了答卷、忐忑等待入学后第一场期末考试结果的学生,既害怕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又急切地想要获得认可。她坦言自己骨子里还真就是一个“比较乖的好学生”,需要老师,需要奖赏,需要有人告诉自己怎么办。写小说,其实是一件她用力尝试,却因没有得到足够多鼓励而一度束之高阁的事。
在生活经历了一系列突发事件后,淡豹发现时间突然“从天上掉下来掉到了我手里,我就想把一些东西写完”。2018年底,她开始脱产写作,将那些塞在文件夹里的,或曾在其他地方发表过的短故事又取出来改写、扩展、细细打磨,如同文玩爱好者不断摩挲手中的玉石,又如一只锲而不舍的啄木鸟,日复一日地琢着同一个洞;没有权威、老师和他人的认可,只有她和她手头不尽完美的故事,在一遍遍的修改下开始彼此呼应。从最开始尝试写小说到现在,六七年时间已经过去,人生经历丰富了淡豹笔下的文学世界;在工作和网络发声过程中积累的粉丝则为她的第一部小说集《美满》吸引来了第一批热心读者——上海书展期间,她在上海参加了两场线下活动,台下观众多为年轻女性,甚至有专程从北京飞来的“粉丝团”代表。
小说集收录了两篇首次发表的作品,谈到其中一篇《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时,淡豹庆幸当初没投稿。2018年1月完成第一稿时,她曾问过一位文学期刊编辑,说自己写了一篇全是对话的小说,不知道适不适合发表。故事中,从美国搬回北京定居的女艺术家与仍在美国的前男友展开漫谈,聊她在北京的际遇以及他们在美国的过往。听到对方说这种作品很少发表,她默默把小说放回了文件夹。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她不断将生活中的新观察放进故事里——逆全球化浪潮、越绷越紧的阶级焦虑、新冠肺炎给城市生活留下的痕迹——给文本嵌入不同时间的标记。豆瓣上有网友评论称,这一篇给人感觉讲话的语气都是淡豹本人。
《美满》书封及内文拉页图来自艺术家常羽辰的“珊瑚辞典”项目我们的确很难忽视《美满》这本集子流露出的浓郁知识分子气息。故事的情节性较弱,甚至可以说情节堪堪维系住了小说的模样,它们的内核是自省式的、更多理论性质的、对生活背后更宏大的社会结构的思考,时而诙谐,时而犀利。人物大多没有外貌描写,也没有名字,直接以“爸爸”和“妈妈”作为指代(《父母》),让人很难不联想到作者的社科背景,揣测这些人物是否具有某种社会典型或人口分类的意义。今年年初淡豹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这部小说集的主题是“家庭”,这个概念本身以及它在各篇小说中延伸出的不同面向,在某种程度上都浸淫着人类学或社会学的意涵。
“我比较想把每一篇里的人物放在生活危机里,看看TA会怎么做;让TA有些不安,看看他怎样去组织、重新规划TA的生活。我自己觉得正常人不遇到危机的时候是不会反思的,我也一样,都是遇到危机的时候才会想一想,我的这个理想到底靠不靠谱,我和这个理想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我做错了什么,然后回头去回顾一下。”在上海活动现场,淡豹这样介绍贯穿整本小说集的思路。乍看之下,书名仿佛是一个反讽——在这九篇小说里,人物来自不同的生活环境、教育背景和社会阶层,处于亲密关系的不同阶段,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挣扎与释然,而他们的生活亦绝非“美满”。
作家淡豹淡豹认为,“美满”是种信仰,是“中国人生活里的教堂”,它为人们指明了一个前进方向,成为人们活下去的动力,尽管那个期待多与现实事与愿违。而她要描摹的,正是“它的感召力和它力不能及的那些地方”。很大程度上来说,也是“美满”和现实、人前与人后的种种罅隙让她选择了用小说而非非虚构写作的形式来“讲故事”——非虚构受限于外界环境、时间、发表的可能性和采访所能观察到的有限内容,文学却能让写作者尽情驰骋想象,揣摩一个人的内心,用巧妙的方式讲出自己想说的话。
第一部小说集正式付梓,淡豹称自己现在的心态有点像在《乐队的夏天》舞台上临时换歌把工作人员打个措手不及的五条人,既对销量“没有那么在乎”,又希望书能卖得好一点,让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少一点负担。不过她很确定自己会继续在小说创作的道路上走下去,她正在写一系列关于上班族的短篇小说,也在筹备一部长篇小说。淡豹大笑着说,“能够让人物说出自己要求他们说出的话,这真的是太好了,我不愿意放弃这种特权。”
8月15日,淡豹(右)在上海衡山·合集与作家王占黑(中)展开对谈。图片来源:世纪文景界面文化:我们知道你有人类学的学术背景,也有长时间的媒体工作经历。从学术写作、媒体写作到小说写作,你为何以及如何做出这个转变?
淡豹:2013、2014年的时候,我写了几个短篇贴在豆瓣上。当时我住在芝加哥,开始给《人民文学》投稿,我的性格不太会去找人介绍认识编辑,我会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写得有多好似的。我看到了《人民文学》的网站(他们曾经一度接受电子邮件投稿),又在网上看到不知名作者说向电子邮箱投稿没回音,我就把稿子打印出来,托人回国寄。因为是不知名作者,也没有结果,当时写得也确实不好。
当时写作量很大,现在想来是对自己的练笔。那两年我还写了一个六万多字的中篇连载,分了十部分,在豆瓣上一天贴一篇。有一些短篇发表了,但因为没有特别大的鼓励,就觉得可能小说不适合自己做,而且我从小就觉得文学好像是比较高级的东西,离我比较远,虽然大量阅读,但从来没妄想自己和小说会有关系。
是人生际遇给了我写小说的鼓励。这些年我其实一直挺想写小说的,很多未完成的草稿都在我的文件夹里。(2018年)时间从天上掉下来掉到了我手里,我就觉得想把一些东西写完。比如《女儿》这篇,现在看起来挺长的,它开头2000字是之前发表的一篇“小小说”——之前相对更忙,就用很短的专栏写法写,让它们尽量变成自己之后可以扩展的东西。(写小说)不是我的计划,是一个意外之喜,而写小说也确实帮助了我。
界面文化:读《美满》的时候我总会想到英国作家蕾切尔·卡斯克。今年她的短篇小说集(《边界》《过境》《荣誉》)被引进。在我看来,卡斯克的小说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引入虚构,某种程度上和你的小说有相似之处:故事只是一个幌子,点睛之语往往是某种更有理论性质的、对更宏大的社会结构的思考。你是怎么看小说和你的知识理论之间的关系的?
淡豹:好多年前我读过英文版的《边界》,完整的三部曲正好是交稿时看到的,很喜欢。后来我看到采访卡斯克的文章,她觉得传统的叙述方式造成了太多道德审美的问题,我猜想她的意思是全知视角究竟能不能知道一切,尤其是作者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决定故事走向,启示是从哪来的。卡斯克说,我想在书中重新制定一套我自己的道德体系,因此我直接将它们用小说中的角色讲述出来。我喜欢她后面那句话,这多少也是我想做的。
我的编辑在最初一版推广文案里写了一句“作者以不预设价值观的小说文体……”——我看到之后觉得太有意思了。大家对小说的预设经常是它讲了一个故事,没有价值观,不像社科作品最后是有一个判断的,那个判断想跟现实产生怎样的关系。我会觉得福楼拜的小说是有判断的,《安娜·卡列尼娜》里也有强烈的判断——那个判断不是现在大家在看所谓出轨故事时经常问的“出轨好不好”“小三该不该打”,不是这个意义上的判断,而是安娜应当被保护和理解。我觉得我写的是价值观很强烈的小说,不过这本书里的价值观不算丰富,可能因为它是我这么多年来写的东西,也带着打动我自己的一些点。有点像一个啄木鸟站在树上一直在琢一个地方,慢慢地琢出了一个洞。这些年我把一个洞慢慢琢深,很多我看到的事情会丰富这个洞——但是你要说这个洞有多大,我不是很确定。
“珊瑚辞典”之一界面文化:写小说势必会涉及作者本人生活经验之外的部分,当故事背景就是当代中国的时候,作者要如何让TA描写的人与事“可信”与“真实”就显得尤为重要。如果作者本人的生活经验有限,要如何刻画虚构之物呢?
淡豹:这是我想努力的一个方向,越往后写,这方面的缺陷会越突出,这是作家迟早要掌握的一个技能。艾丽丝·门罗对我帮助很大。门罗反反复复写的其实是一类人——张悦然在《顿悟的时刻》里讲得特别好,她说门罗一直在写在逃离和责任之间做权衡的那一类人。她有时候是以赞赏的眼光去写这样的少女,完全抛弃家庭责任,选择逃离,之后还可能二次逃离;有时候是男人逃离自己的责任,一生都在逃离,到了晚年才意识到责任,这个时候你再履行责任就没有那么简单。
有些人看门罗会觉得她总是在写小镇,我觉得不是这样。从小镇到大城市,所有的地理空间她都写,她也写全球旅行。门罗也写过19世纪出生的俄国女数学家,在法国和德国生活,幸福过了头。她特别棒的一点在于,没有拘泥于把无穷无尽的生活细节填补到故事里让故事显得真实,而始终专注于人内心的冲突,她笔下各个时空中的人物正是因为他们的情感才让人觉得可信。实际上,写情感、人的焦虑不安和内心冲突特别容易重复,反而是写不同时空的生活细节容易永远是新的,所以我会觉得前者可能是一个更大的功课——超越自己经验世界之外的人,如何是一个真正与自己所熟悉的人不同的人,而不是通过那个人周围的生活世界来使TA显得不同?
界面文化:为什么取将这本书取名为“美满”?有反讽之意吗?
淡豹:我也是写完之后慢慢去想我真正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我很关心的是人很想要一个东西却得不到的状态,人普遍是在这样一个双重状态里,中国人尤其明显,对某个东西的渴望支持着你活下去,成为生活的一个动力——无论是金钱、地位还是家庭幸福。这些渴望支撑着你活下去,又带给你失望,在现实中不能得到满足,你处在焦虑不安里,大家就会找一个途径让自己重新生活下去。这本书里不少篇幅写的都是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洞,探讨当渴望破灭的时候,人们面对困境的方案,无论是解脱,重新组织生活,还是自我保护。
“美满”听起来像讽刺,好几个朋友问我是不是讽刺的意思,他们觉得我不太可能主张大家都拥有美满家庭。我想了一下,觉得好像不是,因为那个渴望是真实的:它本身是一个社会事实,也有它的后果,它既让人不安,也是让人能够生活下去的动力。这种渴望很大也很强烈,你很难去忽视它。女权主义者再呼吁大家都丁克、都独立、不依赖任何人,人们仍然渴望美满的家庭;你再批判消费主义,人们想要经济宽裕,至少不为贫穷所困的渴望也是真实的。我觉得这也是让批判有意义的原因。
我们中国人在祝福别人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祝愿是不会实现的。比如当我们祝福别人家庭美满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了始终美满是不可能的。可动人的是在不美满的时候对美满的追求、努力,甚至想到这个词或这种幸福的景象,这个能指本身好像就更让人愿意活下去。那个动力挺奇妙的,但很难用非虚构写,它对人的召唤是要靠虚构来写的。“美满”是有感召力的一个词,我想写出它的感召力和它力不能及的那些地方。我笔下的人是各种格格不入的人,可是他们的格格不入又不是因为他们是怪胎或边缘人,其实他们都是蛮主流的普通人,但因为觉得现实生活离自己想要的、宣传画里的生活有一定距离,所以总会在某个时刻觉得自己有点格格不入,似乎被美好的景观抛弃了。我想写的是这种抛弃感。
界面文化:你之前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提到,小说的主题是家庭中不同代际、不同性别之间的冲突,是中国家庭正在发生的变化。在这九篇小说里,人物来自不同的生活环境、教育背景和社会阶层,处于亲密关系的不同阶段,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挣扎与释然。这些故事的灵感来自哪里?“中国家庭正在发生的变化”是指什么?
淡豹:我最开始就想写家庭,从2018年就有一个标题是“美满:家庭故事集”的文件夹,所以书名很早就定了。中间想过要不要改成《父母》(其中一篇小说的名字)或《人海》,但最后还是回到了《美满》。我写的时候希望给自己确定一个方向,如果说关于家庭,我自己比较好去思考它们,但中间会有各种旁支斜出的、溢出思考框架的东西。
这九篇小说中最早一篇是2013年开始写,2014年发表的《过火》。那篇受作家阿乙的短篇小说《杨村的一则咒语》影响比较大,算是向他致敬吧。那个故事讲的是两个老太太相互诅咒,其中一个输了,就觉得自己的儿子要出事。
2006年到2010年,我在闽南做田野调查,见过“过火”的仪式,也见过瘸腿的道士,我想把这些元素放在一起写成一个故事。道士是人类学中所谓的宗教仪式专家,和大家想的不一样的是,这不是一个专门的职业,它是传承性的,你要学艺,但平时种茶、做生意也不妨碍。我在闽南的那几年正好是茶叶经济特别火的时候,铁观音在出现农药超标事件之前是除龙井之外的第一送礼茶,一些在外打工的人也回乡开小卖部或去龙虎山学艺了。2013年我就想写这个时刻的闽南茶乡,我想写一个人为什么觉得自己受了诅咒,并为此展开了一场旅程。
我在写作的时候没有那么明确说要像百科全书一样写各种家庭转变,我还是对不同类型的人(比如农村人、比如年轻的同居情侣)和人际关系感兴趣,比如父子、情侣,比如十几岁就相识的夫妻到50岁经历了什么样的情感变化。
“珊瑚辞典”之二界面文化:《女儿》那篇我觉得特别好玩,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中年男子,在分手多年以后回想与前女友在一起的时光。可以很明显看出作者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有很多讽刺和批判在里面。
淡豹:那篇我放了不少细节,可能女性读者会觉得挺熟悉的。男性这种有点居高临下、佯装宽容对方的心态,在网络上和现实中都经常可以看到。我自己写的时候也觉得比较有意思,为了我想写的男性误解和女性愤怒,我找了一个文体,让这个男人开始回忆。如果他们是在正常交往过程中,或者男性还没有遇到中年危机的时候,可能不会想到这些。我不是先想到人物命运如何,再放批判或反思进去,我的情节设计是反过来的。
我会想,这个男人在什么情况下能开始回想当年——他当年可能也就30出头,是互联网公司的一个小中层,志得意满,把女朋友甩掉了,觉得对方在束缚自己。过了几年,他自己稍微有点中年危机的感觉了(可能过了35岁大关了,没有升到高层),在朋友聚会的时候听到前任的消息,不知道对方怎样但据说很幸福。对方的幸福状态开始让他回想自己当年幸不幸福,那是不是他唯一一次真正靠近婚姻的机会。到了他自己开始想要“美满”的时候,他回想当年,反而有点怀疑是不是对方甩了自己。
界面文化:你之前说过,有朋友在看过这本小说后,觉得你“最用力、最带感情的部分,是女性在家庭婚姻中的绝望、抗拒和不满”。作为一个长期在女性主义议题上积极发声的知识分子,你自然是非常善于用女性主义理论去评述社会问题的;但作为小说家,你如何用自己笔下的故事来阐明自己的立场呢?
淡豹:我原来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是慢慢发现有些新闻更打动我。我其实从来没有上过女性主义的课,是自己到了20多岁的尾巴,才发现从前的那种平等幻梦消失了。我在发言的时候也并不是很自觉地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去引领别人的意见、给别人提供看法,就是有些东西看着会觉得怎么这样。
我渐渐发现自己可能对女性比较关注的另一个方面是,过去七八年,国内对各个不同年龄段女性应该如何被公正对待的意识提升挺大的。前些天我看到一个朋友在2018年未见刊的一篇报道,原稿里写到一个非政府组织营救一个未成年少女,这个少女和一个男性走进了宾馆,NGO看监控发现她没有反抗,怎么办,就很难帮忙了,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现在才过了两年,至少在公共舆论场,我们不太可能看到NGO专业人员和新闻记者会觉得未成年少女没有在摄像头下反抗就意味着她愿意——大家现在都知道,同意有多重形式,知道即使口头和肢体表示同意,也不一定表示她心甘情愿,大家会看到权力不平等的关系。这些年国内外各种各样的运动和各种案子的宣传,带来的改变还是很大的。在这个情况下,大家越来越女性主义是一个几乎不可逆转的浪潮。如果我不回忆的话,我不会意识到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珊瑚辞典”之三界面文化:一些社会学家认为中国正在出现家庭主义的回潮,但与此同时越来越多女性意识到,家庭和婚姻对女性来说更多是一种束缚。我们要如何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冲突?
淡豹:上一代计划生育政策下的女孩长大成人,女性的经济地位随着受教育程度提高、城市化和中国的日益繁荣有所上升,到了这个阶段,女性几乎一定会比较强调独立,比较不甘于家庭附属的地位,更不愿意由生育或家务主宰自己的人生。所以我觉得是同样的社会现象带来了前者和后者,两方面都会使对方更强:这边越提倡妇女回家,那边越反抗。
界面文化:你刚才提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个说法,我觉得这是现在网络上女权问题讨论里一个很大的争议点,甚至我们看到女性内部也开始出现分裂和相互攻讦。
淡豹:对,我觉得是有这个问题,《你还记得在上州给我变魔术吗?》(下称《魔术》)里也写了一点:来帮助农村妇女的人特别希望她们能离开她们的丈夫。
界面文化:但是现实不是那么非黑即白的。所以读你的小说的时候我也在想,小说会不会是一个比较好的媒介去告诉大家生活的复杂性。
淡豹:对,我觉得完全是这样。所谓的“婚驴党”(批评结婚女性的人),她们可能就是把对方看作和自己一样的人。或者有人批评底层女性为什么不努力走出大山自主创业,通过小额信贷成为一位优秀自强的独立女性呢?她们在看对方的时候不是看不到对方的生活环境——新闻报道、非虚构文学已经不断给我们看这些东西——她们没有看到的可能是,对方是一个与自己心态不同的人。也就是说,周围的环境落实到每个人的心态、选择和行为能力上的差别究竟在哪里,这是小说应该去试着挖掘的。在小说里你可以创造一个场合,让不同的人奇异地相逢,展开一些在现实和网络中都没有办法指望展开的对话——小说至少有那一瞬间的欺骗性,让他们相逢。
非虚构的麻烦是你没法把话安在别人的嘴里,这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困扰。你采访到什么就只能写什么,有些东西又观察不到,而且确实很难观察。比如说一个人遇到危机后去申请了失业保险,这个咱能观察到、能问到,但他心里的动荡我们不一定知道,他也许曾经考虑过移民,但他不会告诉我们。大家可能会觉得以前我写随笔什么的能直接说出想说的话,其实不行——只要是非虚构,能给你的空间就很小。所以我觉得能够让人物说出自己要求他们说出的话,这真的是太好了,我不愿意放弃这种特权。
界面文化:你会担心自己被局限在女性或家庭文学的范畴内么?
淡豹:“家庭”我不是很害怕,因为老实说大家读了《美满》之后都会觉得写的是不太美满的(家庭)。“女性”的话有可能,但是我也OK。我不能说我欢迎,因为大家在说“女性作家”的时候会带着一些刻板印象:当人们说女性作家的时候,他们的意思不是你是一个女作家,也不是说你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而是说我不看你的东西,你的东西不值得看,你写的东西是不重要的话题。我会不喜欢这些刻板印象,但如果大家说我是女性主义作家,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而且我发现我对我的女性人物有感情。比如《女儿》那篇,开始的时候我想写男性在分手之后的复盘反思,是以他的视角来写的,但我更能共情的是女主角。写完几稿之后我发现我对这个男人的中年危机、现实困境(发现现在结不了婚了,有点孤单)和焦虑不太在乎,我关心的是当年他误解对方的时候那个女人的感受。她当年也不满意同居生活的气氛,可她会因此想要留下来,挽回对方像是一种道德责任。
我曾在一个修改版本里给这个女人现在的幸福加了一个注脚,讲她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后来在出版的版本里又删掉了。我希望,因为她曾经在愤懑中选择过责任但一直被男人误解,但无论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在马达加斯加也好,在上海也好——是过着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所以在最后出版的版本里,我就让其他人一惊一乍地说,她现在超级幸福啊。不去定义她,让读者自己想象。这个女孩一直都没有名字,也没有以她之口说过话,但我很珍爱她。
“珊瑚辞典”之四界面文化:除了性别议题以外,我注意到你还在小说中讨论了阶级议题。被誉为“千禧一代代言人”的爱尔兰90后作家萨莉·鲁尼也在她的小说里讨论阶级。这种对阶级问题的重新重视是全球千禧一代作家的共同点吗?
淡豹:我觉得有可能。比如六七十年代的美国文学都是讲郊区生活里的婚姻、出轨、倦怠、无聊、偷情,确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郊区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是二战之后才逐渐落实的,之前不太有这种城市空间,之前的西方人也经常是三代共居的。这些文学变化背后的物质背景蛮重要的,电冰箱、小汽车、郊区空间成为了那个时代美国文学的一种“基础设施”。
现在在中国,35岁可能要离开互联网公司就是一个“基础设施”,是我们做计划的前提。在这个前提下我们会想,如果受困于钱,父母不是特别能够支持自己,是不是要在35岁之前尽量用自己的青春去多换一点钱?换到钱之后能够投资到什么地方才值得自己的青春?现在人们主要的支出可能是买房子,但同时又有家庭方面的压力,又想要“美满家庭”,而且可能是一个人越受困于经济,父母就越希望TA早点结婚,而孩子的教育投资又是一个TA觉得没底的事,这些方方面面都成为大家做选择、感到焦虑不安的前提条件。
《魔术》那篇有点像一个成长小说的片段。她发现以前相信的东西现在化为了泡影,这时候各种各样的焦虑都袭来,有阶层的、性别的、年龄的。对于自己究竟是什么的焦虑,是一个很大的青春期问题。我在这篇小说里想写的,是在全球化允诺了美好未来和一个曾经富人、中产和普通工薪阶层区别没有那么大的时代成长起来的一批人,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钱生钱的时代。社会上普遍有的一个很大的焦虑是,自己劳动的增值速度比不上资本增值的速度,所以你在社会中的位置很难由自己的努力劳动争取到,也很难传给下一代。35岁危机等等都跟这个有关,我想把这两个结合起来。
我做了一下数学题,计算了一下这两个男女主人公应该多大。我希望他们实际上比我的读者年长一点——我觉得读我的书的人或者读小说的人以90后为主,我想让他们俩稍微年纪大一点,80后,这样他们能够在曾经不是资本增值的时代成长,他们的童年是房产改革前的中国,宽阔的街道上车不是很多,他们曾经面临一个乐观的未来,而现在看来,教育投资、所谓的城市户口带来的运气和自己的智力所能转换成的资本,一钱不值。但如果是95后,他们可能生下来就面对这样的世界,不会有那么强的幻灭感。
界面文化:在你的小说里有很多有“世界公民”经验的角色,比如在纽约养老机构工作的女孩、从美国搬回北京的女艺术家。这其实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得以获得的余裕——正如人类学家冯文所说,承载着家庭“唯一的希望”的独生子女拥抱现代性叙事、在父母帮助下享受到第一世界的生活水平和教育机会,并因此成为能够全球流动的“世界公民”。然而今年由于全球新冠疫情,我们发现全球流动性已经摇摇欲坠。你对此怎么看?我们是否已经到了某个时代转折点,以前理所当然的事物正在失效?
淡豹:我觉得这两年的变化很惊人,可能回头看更惊人。新冠肺炎有点像把大家本来可以更慢体验到的一些已经出现的断裂,以密集浓缩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我2018年写完《魔术》,现在来看还好当时没投稿,因为后面两年发生的很多事情,比如世界的变化、大家对阶层关系的焦虑都逐渐进入了文本。为了让这些东西进入文本,我让《魔术》的一部分变成了女主人公在写的一个剧本,刻意让这两层嵌套的界线不是那么清晰。我是5月中旬交稿的,疫情期间最后过一遍文章,所以肺炎的元素也放了进去,我想给它一些不同时间的标记。
现在大家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全球流动性和阶层流动性的许诺好像在一同化为泡影——两者同时来到,所以很麻烦。以前全球流动性更多事关自由,同时它本身能够转化为一种成功学意义上的资本。阶级流动性可能主要和经济繁荣有关,从物质和社会环境对我们的限制上来讲,如果不能阶层流动,人就谈不上自由。所以这双方面同时在对当下构成很大的挑战。
其实流动有各种方面,有城乡之间的,地理上的,阶层上的,职业上的。以前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体制内和体制外的“上海”和“下海”,本身能够转化为资本,“下海”是一种经济成功的许诺。以前跳槽是用来和新东家协商更高工资的方案,但现在大家变得非常珍惜眼前的工作。
一个更大的问题是,流动已经成为了我们的基本命运,成为嵌入到我们命运中的一个必然环节。这和我们父母那一代不太一样,他们不少人是生于此长于此,一辈子都在一个地方,或在一个系统内工作。现在大家有时候说回老家求安稳意味着不流动,完全不是,中间有一个环节是需要通过流动完成的。现在就算一个人要回老家工作,找一个银行、公务员或中学老师的稳定工作,意味着TA大学可能要去上海。香港理工大学人类学家战洋说过,流动是成功学的必然组成部分。
多重的流动性所预示着的美好未来以及它所能换取的资本现在都在受到挑战,但同时,大家又已经进入了流动内嵌成人生必然环节、把流动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自由的时代。流动是我们的基本人生经验,因此现在不能流动我们会觉得不自由,可上一辈人可能不是这么看的。
“珊瑚辞典”之五界面文化:2017年你曾做过一个演讲,说“我发现我现在没有活在90年代初幼小的自己相信或者希冀自己将会生活在其中的时代”。三年后的今天,你对我们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新的观察和见解?
淡豹:表面上看更“完蛋”,比如我们刚才说的流动性这些,但这个时代给予的可能性也完全超乎我以前的想象。我经常刷微博,会看到各种我在生活里接触不到的人。在疫情期间我想在家健身,发现有在柬埔寨或泰国的工作的年轻中国女生,在网上教人健身,他们是这么国际化的一代人。刚才我们提到什么是未成年少女的同意,就两年的时间,大家的观念就有这么大的差异,社会非常有意识地要对她们加以保护。再比如说我前段时间看到SKP商场那个视频,拍摄视频的人是一个在全球各地冒险、做极限运动的女孩。这些生活方式在现在越来越有可能,十年前或十五年前可能还很难。
所以我觉得大家是在对抗一个在收紧的现实和可能性——过去的繁荣所带给大家的新的可能性和渴望——这可能是下面十年、二十年需要面对的一个大课题。有些东西以前望不见也不可及,一个东西只有成为了可能的,才能成为令人失望的东西,所以我们在面对更多可能性的同时必将面临更多的失望。
界面文化:面对晦暗不明的未来,我们应该做什么?或者说我们还有能力去做什么?
淡豹:对于时代或者外界的不满通常是很损耗人的,在身边,在历史上,都能看到不少例子。人是一种容易被绝望压垮的动物,不然本雅明不会那样死去。过去这些年,或者整个20世纪以来,中国就在见证一个个体主义逐渐兴起的过程,改革之后伴随经济繁荣,自我实现——尤其是经济方面的自我实现——成为一个成功标志,也是一个人是否认可自己的标志。自我实现的程度变成了人评价自我和他人的重要标准。但自我实现需要那么多的外在条件,在全球化、阶级流动性的新条件下,以前惯常的自我实现标准——无论是全球流动的自由,充分享受不同经验的叠加的快感,还是金钱、社会地位以及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包括相信子孙肯定比自己强——现在都需要重新衡量。
所以,无论是创作者还是我们这辈的普通人,很重要的是检视自己对幸福和自我实现的标准有多少是比较外在的,这样还是可以抗衡一些焦虑不安的。有时候我们的焦虑在于,随着社会的逐渐繁荣,实现自我的承诺在变为幻影,而我们需要在这样的社会中寻找一个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是时代在迫使我们去转变,可以不再把“越来越幸福”的目的论当作生活的基石。
《美满》淡豹 著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8| ᐕ)⁾⁾ 更多精彩内容与互动分享,请关注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和界面文化新浪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