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环,赣人。贫家子,治木为业。娶妻乡里,妻无正名,曰宋小女,方十八。情相谐。玉环每归,携肉遗小女,己不举箸,曰佣工已食。小女感之。
九三年祸降。捕快鸣笛围村,缚玉环而去。小女呼号逐铁车,跌尘埃。里长曰捕房问事,不日可归。竟决。
村二幼子毙于水,捕所疑玉环为凶。乃拷之,挞之,六昼夜不得须臾眠。以玉环家人周全相胁,又纵狼犬二令噬。犬暴突,撕咬狂吠,玉环股血崩溅,手臂绽裂,遂屈认画押。又抛新裤令著,曰:“胜汝破裤。”
然有疑,未斩立决,判死缓。玉环复悔,欲死,以牙具插喉,撕床单结绳自挂,为同狱所救。狱人呼曰花生米,意即挨枪子,玉环每悲怒。
兄探监,玉环泣冤。兄曰:“果未杀人,则力伸,不可枉认。”遗玉环信封邮票若干。小女探,问:“汝果未杀人?”玉环泪下不能抑,曰:“否。神明知之。”小女曰:“信汝。为汝鸣之,为汝续命。”
张玉环宋小女年轻时留影
兄赴郡府政法委、中院、检院诉之,答曰知其事,且待之。来年赴,仍曰待之。再十年二十年,仍曰待之。小女赴信访办、公安厅,复曰汝来何用,且呼汝家男丁至。小女有二幼子。曰:“吾家二男子,未入蒙学。吾即吾家男子。”
小女蒙学一年而辍,不能草书信,唯求夫兄代之。夫兄书申冤信投最高检、全国人大、中央政法委,皆无音信,若影投长夜,纸封墙中。然日日年年不辍,凡千余份。玉环狱中亦投之,每周一信,节假亦书之,凡五百余份。字不识,则查之,不知法典,则询之。
小女携二子,孤苦神离。长子曾遭人断腿,次子曾眠于猪圈。日佣工以存命,夜恐仇家寻仇。七年,往狱中探夫,恸,曰:“请休我。不能持矣。”时小女患子宫瘤。
适闽人,约三章,曰善待吾子,若吾死请育之;曰勿阻我探监;曰勿阻我探张母。闽人喏。
瘤转癌,小女哀,欲自决。闽人止之曰:“可问张子,愿汝死乎。”小女见玉环,玉环曰:“此生累汝至此耶!然曷可自弃,并弃二子!”闽人悯善,售家中黄牛,举债为小女去疾。
张玉环年轻时在法庭上
张玉环出狱与老母
村医张幼玲、报人曹映兰知其事,寻讼师为之诉。义人王飞、尚满庆应之。往郡所羁处,玉环见之,喜狂,隔窗而身前倾,几破玻璃。然赤贫,纵旅资不能付。王飞、尚满庆怜其冤,舍讼金而代理之。
庭审启,判无罪。玉环受羁九千七百七十八天,终得释。廿六岁入狱,廿七载狱中,今五旬,人生大半已废。
小女知,往旧村。闽人知其意,遗小女五千铜板。报人访,小女曰:“二十七年断绝,其欠我一抱。宜抱我旋之,我亦抱之。”目中放光,手足舞之,国人睹视频,皆泪涌。
宋小女
然终未得一抱。铁车送玉环归,鸣鞭炮。小女见,相执手,恸而晕厥,送医所。
玉环固知事不可返。乃曰:“诚恐小女再病,乃强忍之。”
一执手,而永决。此意悲,此情长。此生夫妻缘尽,然恩义荡动人间矣!
小女曰:“愿陪后夫,彼好人。汝留我二子,吾还汝子媳孙八人。吾返矣!”
张玉环出狱后在破败的屋宅前
玉环归家,浑不知今世事。手机鸣而惊,空调响而恐。意猪肉一元可购,建屋须一两万。旧宅破败,星光直入。阿母缩小不能识,父翁物化已十载。儿孙陌然,爱妻远嫁。一起冤狱,祸压全门。得赔偿金数百万枚铜板,焉能复得人生耶?
杜培武出狱时。有脑萎缩症状
庚子六月飞雪,盖为玉环乎?而天下冤狱,岂止一人一户。有说玉环冤中有幸,君不见聂树斌横毙、呼格暴死乎?
纵六扇门中之辈,亦不能免于恐惧。君不见旧年滇国警员杜培武案乎?
其妻亦警员,副局长私之,同门尽晓而杜氏不知。其妻与局长遭枪杀于车中,众疑杜氏所为,捕之严刑。以大字形拷之于铁门之上,以电棍击打周身骨节。至脚踝吊烂化脓,手背乌黑肿胀,如戴拳击手套。庭审当众展示周身伤痕及血衣,满庭视而不见。竟判死刑,然未得凶器,改死缓。若非次年破获重案,现视作杜氏行凶之枪,杜氏岂非又一玉环,狱中岁月,或至皑皑白头。而杜氏叹曰:“吾习刑侦,具反侦之能,竟屈供。汝可知刑逼之酷!”
山东张志超出狱。胳膊细如麻杆,与身体不成比例
玉环危,人人危。刑逼加身,则人人玉环;玉环昭雪,而未必人人有幸。刑虐之道一日不止,则天下之冤接踵,无平复之日。玄子行文至此,复见齐鲁消息,高一张生被诬奸杀一女,狱中十五载,是岁八月七日,始判无罪。张生归,沿途万物不识,家亦不辨,抱头痛哭。鸣呼!青春学子,当为英才,入名校,拜高师,学长技效国,环佳人造室,牵子女游戏,前途之可能,未可限量。奈何一朝入狱,人生腰斩。天下张生,何其悲也!
又:玉环冤案,当年何人刑逼,何人破案受奖,何人升迁?愿有司明察速断,以平世道人心,以还人间清明。我大国恩威,及于外邦。天眼满空,鬼神难隐。誓不令恶者漏网,又岂可陷无辜于长冤!
作者简介
玄武,山西作家。著述有《种花去——自然观察笔记》《物书》《逝书》《夜行》《众神》《断铁》《尘封之书》《己亥诗篇》等十余种。个人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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