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小夏拿着陶然的检查报告看了好几遍,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法改变陶然生病的事实。
陶然得的是口腔癌。
应该是从几个月前开始的,陶然舌头总是溃疡,发现一个小硬结。陶然不当回事,不就是口腔溃疡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是李小夏催着他上医院检查,结果出乎他们预料的糟糕。
其实这两个小时,李小夏的心里也是万马奔腾,一片大草原被分割出两个阵营。
分还是不分?
李小夏今年二十九岁,两年前和陶然经人介绍认识。冲着结婚去的,感情多深谈不上。处了一年,觉得各方面还合适,就搬到了一起。
他们两家都在外地,也不富裕,房子是双方家人共同出的首付,每家出了十万块,婚期也商量过了,就差扯张证走个程序。
可如果陶然的病治不好呢?跟着耗几年?三年还是五年,到时候人没了,钱花光了,她的青春也蹉跎了。
小夏马上三十了,真的耗不起了。
陶然终于把门打开,他的眼睛红红的,肯定是哭过了。满身的烟味儿,像是从烟馆里泡出来的。
他说,饿了,做点吃的吧。小夏嗯了一声,去厨房煮了两碗西红柿鸡蛋面。
两个人面对面地吃面条,谁都不说话,气氛凝重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我给我妈打过电话了,她明天过来。陶然喝完碗里最后口汤,突然冒出来一句。
小夏心不在焉地嗯。陶然便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凛冽得让她一哆嗦。
2
陶然吃完饭进屋继续打电话,隔着门板小夏听到了他在说钱的问题。是啊,他这个病怎么治都要花钱。这年头,钱能买命。
陶然家是单亲,陶然妈给的房子首付款都挺艰难的,又摊上这事……李小夏想想都替他们难过。
她突然想起来,上次两方家长见面时,陶然妈给了她两万块钱的见面礼,两个人要是拜拜,这个钱她一定要还的。
小夏妈一听说陶然得了这么个病,马上在那端咋呼起来,哎呀,这可怎么好,你得赶紧搬走。不对,还不能搬,房子我们首付了一半,不能让他占便宜。
妈,你说的什么话,我们还没分呢。小夏话都没讲完,就被她妈抢白过去。
你傻啊,他都这样了,还不分手?你跟着他耗油点蜡的,浪费感情和时间。
虽然她妈说的是实话,可小夏不想听,现实怎么这么残忍呢。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分开就不能和平分友好吗?
她觉得她妈太无情了。
第二天,小夏陪陶然去医院制定治疗方案。像陶然这种中期的,已经出现颈淋巴转移,手术比较复杂,后续的费用也不少。算下来得二十万左右。
二十万啊,这么多钱。李小夏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个钱数震撼到。
她瞄了陶然一眼,恰好陶然也在看她,她的眼神就不好再躲开了。
治,花多少钱都得治。小夏急急地说,生怕晚一秒钟就会被他误解。误解什么呢,怕她不愿花钱呗。
其实这二十万和她又有多大关系。他们又没有结婚,又没有共同财产,不存在愿不愿意的问题。
3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哑着,气氛压抑得不行。小夏没话找话地说,上次你妈,阿姨给我的两万块,回头我取出来还给阿姨,给你治病用。
李小夏你什么意思,这么快就想和我划清界线了,是不是已经做好离开我的打算了?陶然的情绪激动起来,
小夏一时不知怎么解释。
陶然你不要这么敏感,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这不是到了用钱的时候,我也想尽点力。
尽力,把钱还给我妈是什么意思?陶然继续瞪着眼质问。
好吧好吧,算我说错了。小夏觉得委屈巴巴,不能和一个病人较真。
他们进家时,陶然妈已经来了。她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她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未语泪先流。
小夏怕她的情绪影响到陶然,赶紧说,阿姨我们刚从医院回来。
小夏把医生的治疗方案说了。钱不是问题,多少钱都要治,命比钱重要。你说是不是小夏?陶然妈盯着小夏问,期许的眼神像等着一个判决书。
那是肯定的,钱算什么。小夏的回答让陶然妈很满意很安心。
晚上睡觉的时候,陶然从背后抱住小夏,他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小夏的鼻子突然有点酸,她赶紧闭闭眼睛把泪憋回去。
没事没事。她偷偷地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在陶然进来之前,她正在网上给她妈汇报情况。听说陶然妈来了,她妈恨不得马上飞过来,给李小夏坐镇。
陶然亲小夏的脖子,她顿时有种厌恶感。这种时候,她真的毫无心情和他做那件事。她搞不懂男人,至少她搞不懂陶然。
他那么卖力,那么勇猛,那么凶狠,像在发泄着满腔的怒火和绝望。
4
陶然妈在医院陪陶然,小夏在家和她妈电话里商量对策。
小夏妈说,分手,手术前必须把手分了。如果做完手术再分,就分不清了。房子你又不打算要,住着晦气,那就让他家把咱们那份钱还了,万一都给陶然治病用了,两手一拍没钱,你不是傻眼了?
小夏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么绝,撕得太难看,脸上都挂不住。而且,陶然的情况,她这样落井下石真的好吗?
这事儿你得听妈的,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都多,我敢保证,他们娘俩今天也没闲着,肯定在商量啥鬼主意。李小夏妈语气肯定。
小夏像根水草一样又摇开了,她妈说的也对。
第二天,小夏按照她妈教的,取了两万块钱给陶然送去。
她把钱从背包里掏出来递给陶然妈,阿姨,这是订婚时你给我的两万块钱,拿给陶然治病用吧。
陶然妈说,小夏,你这孩子,快把钱收起来。陶然治病有钱,哪能要你的这个,不能退,退了不吉利。好像你要和陶然分手似的。
小夏摇着手说,不是啊,我也没什么钱,又想着能凑点……
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说这些客气话干啥。陶然妈把钱又塞回小夏的背包里。
在一旁黑着脸的陶然开腔了,行了小夏,你啥想法我知道,别装什么假高尚了。
小夏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憋着气说不出话。陶然妈赶紧打圆场,骂了陶然几句,又哄了小夏几句。
小夏是哭着离开的医院。
自从陶然病了,小夏就害怕和他说话,他总能敏感又准确地戳到她的心思,她怕他的当面揭开,这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她就是这么自私和畏惧,甚至有点恶毒,可是谁不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和着想呢。
她真的不敢想,以后要天天在陶然手术刀一样锋利的目光中生活的滋味。
5
陶然手术前,小夏妈紧赶慢赶地赶来了。
小夏有了她妈做后盾,顿时有了主心骨,之前摇摆不定的心,似乎也有了着落。
陶然妈客气又热情地和李小夏妈打着招呼,亲家你来了。
小夏妈脸上讪讪地笑着,既不搭腔也不冷落,却透着丝丝寒凉。陶然妈的笑尬在脸上一层,又掉了下来。
当着两个妈的面,小夏把那两万块钱再次拿了出来。
陶然妈妈,你快收着吧,我们这手头也不宽裕拿不出太多,钱不都给他们买房付首付了,所以只能尽心了。小夏妈在旁边帮腔,话题终于被绕到房子上。
小夏妈说,你看现在这情况,陶然需要钱,咱们都把钱贴到房子上,孩子的命重要,我们也不计较那么多,啥有房没房的,先把房子卖了病治,以后遇到合适的再买。
多为人着想啊,多合情合理啊,多深明大义啊。小夏从旁边心虚地观察着陶然。
陶然始终沉默,他应该想到,这是小夏在一步步离开他的战略。先是还了订婚的钱,再把两个人共同的房子卖掉。
不能卖房,这是他们结婚的房子不能卖,我们哪怕借钱都不能卖房。陶然妈的态度很坚决。
小夏妈轻笑一下,李小夏能看懂她妈这个笑的内涵,你儿子都这样了,还想让我女儿跟着耗时光呢。
晚些时候,两个妈都走了,病房里只剩陶然和李小夏。
陶然问小夏,你是不是和你妈一个想法,想把房子卖了?
小夏说,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总不至于借钱给你治病。
你们是打算卖完房子,赶紧拿到你们那部分钱吧,害怕我把钱花光了,你们一分拿不到对不对?陶然双眼通红,他再次把李小夏的心思剥光了。
其实不用多琢磨,这是正常人的思维。小夏连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沉默应该表示承认。
你还有点人性吗,只怕自己吃亏。你搬走吧,别在这里倒我胃口,我也不想耽误你的大好青春。陶然的语气讽刺厌弃到极点。
小夏吸吸鼻子,一脸禀然地说,随你怎么想。
两个人不吵了,真的累。
6
搬走,凭什么要搬走?房子我们掏了一半的首付,要走可以,把钱给我们。小夏妈先抗议。
小夏觉得要钱的话,她说不出口。你看人家陶然都这样了,再去追着要钱,那不是为难人吗?
那总不能我们当雷锋,把房子白让给他们吧。小夏妈说的也有道理。
似乎只有小夏不和陶然分手,才不至于在经济上吃亏。可这个手是一定要分的。从这几天陶然的态度上来看,分手是必然的。
小夏想等陶然的手术做完再离开,也算仁至义尽了。
而那边,因为房子的问题,小夏妈和陶然妈的暗中较劲开始了。
小夏妈去中介公司问了行情,直接把房子挂上了。问的人挺多,价钱也不错。有一点很可惜,这房子是用陶然的公积金贷款,小夏又没和他结婚,房产证只写了陶然一个人的名字。想卖房必须通过陶然这一关。
想必陶然妈也是凭这点胜券在握,所以不急不躁的。显然小夏这边是不占优势的,要分手可以随时走人,一分钱没有,卖房子不可能。要留下就得跟着陶然熬时间。
有次,小夏听到陶然妈给人打电话借钱,这医院都是吸血的。
小夏犹豫不决,自己卡上还有五万块钱。她妈说你脑子进水了啊,房子钱还没要过来,你还要往里贴钱。
小夏知道自己的毛病,心软又没主见。只是她没想到陶然妈会找她借钱。
陶然妈红着双眼和小夏说,我真的没那么多存款了,现在医院要钱急,这话我不好开口,也是实在没办法,看在你和陶然两年的感情上……你看你那里能不能再挤出来点?
小夏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把心肠硬下来,她拿钱出来,和陶然就永远也别想扯清楚了。
小夏说,我没钱。她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冷漠,让他们彻底死心。
她的无情拒绝,让陶然妈恼火了,你怎么能这么狠……你不是说一定给他治的吗?
小夏咬着嘴唇不吭声,她怕一开口心又摇摆。她都快哭了。
7
小夏最后还是又拿出了三万块钱,看着陶然几天时间瘦得脱了像,她的心还是狠不下来。她想过了,将来这笔钱真要不过来,只当她行善积德了,就算她离开陶然,也能买个安心。
陶然的手术比较成功,医生说如果后期的效果好,几年不复发都可能的。几年之后就不好说了。
小夏不敢打这个赌,她输不起。她真觉得累了。她决定在陶然出院之前搬出去。两家已经撕得那么难看,在同一屋檐下只会更加尴尬。
当你愿意舍弃一些东西的时候,很多问题都容易解决了。
房子的首付,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要回来。以她对陶然的了解,他不是那种欠钱不还的人。小夏妈说大不了打官司,她不想走到那一步,人还是要给自己和对方都留条后路。
搬走那天,小夏去医院给陶然送家里的钥匙。
陶然一直背着身子躺在床上,小夏站在他身后,他的身子盖在被子下面,瘦成了纸片。她觉得很多话堵在嗓子眼,说什么又都显得虚伪和无耻。
她最后什么也没说,把钥匙搁在床头柜上,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病房大楼,她长长地松了口气,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是太自私,太不厚道,太无情无义。可她只能现实点,她背不动那么多负担。
如果结过婚,那就是另一种说法,她一定会对陶然不离不弃,那是做妻子的责任。
可现在她还有机会选择,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轻松点?!
她回头看了一眼,陶然的身影在病房窗口闪了一下不见了。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陶然。
又过了一年,小夏在三十岁的时候把自己嫁了出去,很快怀了孩子。
有次她去医院做孕检,碰到陶然以前的一个同事。那人告诉她,陶然前一段时间辞职了,和他妈回了老家。陶然真不容易,因为治病欠了不少钱,还把房子卖了还债。
她想问问陶然身体怎么样,可怎么都问不出口。
又过了大概一个月,她的账户上收到十三万块钱。她查了查,是陶然打过来的。她给他治病用的三万,还有房子的首付款。
直到此刻,小夏也不清楚陶然是不是恨她。其实恨不恨都无所谓。她只是在一道选择题面前,选了一个最现实的答案。人不可能做坏人的同时,又希望立牌坊。
她不过是个普通人,爱情本来也不伟大。更何况他们也没那么相爱,没有到为了对方奋不顾身牺牲一生的地步。
偶尔在街头遇到像陶然的男人,她会多看上两眼,希望他安安生生地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