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喜翠恶狠狠地瞪着老李，自己辛辛苦苦挺着大肚子给他老李家添丁，他倒好，领着个野种回来了！
老李讨好地说娃儿是他年轻时不懂事儿跟一个女的生的，娃儿生下后女的就跑了，那会他才二十多点儿，压根当不好爹，就把娃儿送给了一个远房不能生育的表哥。那表哥前段时间出意外没了，表嫂要再嫁，不愿意再要这个没血缘关系的养子。
老李讪讪地摸了摸鼻梁，谄着笑说，喜翠啊，这十街八巷的人谁不知道你心地最善了，这养个娃儿他也吃不了多少，你就当是条小狗，赏他个活路呗！
喜翠想一口啐死老李，养狗多省心呐，一骨根头就能对你忠心耿耿，可有哪个女人愿意接纳一个野种？丛林里的母狼也会下意识排斥别的奶狼，因为会抢自己孩子的食。
野种还是带把的，将来他会争夺自己孩子的财产，她又不蠢，凭什么亏了自己的娃儿？喜翠尖叫着让老李滚，那野种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不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可老李任她打骂，就是死咬着牙不松口，说总归是他的种，不好流落在外头。喜翠冷笑，既然早就良心被狗吃了扔掉他一回，现在又演什么父爱情深，恶不恶心！
她婆婆也过来施压，喜翠拍着自己的肚皮吼，这里面才是你们李家的根！
喜翠气得晕了过去，孩子早产了，是个女娃儿。她看着襁褓里的女儿，憋屈地叹了一声
喜翠不乐意，却也没啥办法。她一个乡下妹嫁到城里不容易，她可以闹，却不能撕破脸。
更何况，如果没有李平这档子事儿，婆家指定要怪她生的是个女儿，现在，他们不仅屁都没放一个，老李还谄笑着替她擦脚，婆婆闷不吭声地替她煮鸡汤——这些，都是交换。
论理，喜翠应该很心疼李平，她平日看见只流浪狗都会分口吃的给它。但她对李平并不好，她跟自己说，这是她被男人欺骗了的证据，她也没有任何义务去对一个会抢她女儿东西的人好，他们不是伙伴，不是亲人，而是，敌人。
她饿不死他，但她分不出半点母爱给他，看见他就觉得很烦。
2
喜翠一边哄女儿喝奶，一边把鸡汤喝了个干净，抬头就看见李平扒着门柱子看着她，那冷峻峻的眼神让她十分不舒服，刺得她心里发慌，于是她用力把碗搁下，冲他吼，滚一边去！
李平很老实地滚了。
那天，喜翠发现婆婆每天暗地里给李平煮一个鸡蛋，见她变了脸，李平便把手里吃剩下的一半递给喜翠，那上面被咬得坑坑巴巴的，但在她眼里，那哪是牙印啊，是婆婆未见刀刃的较量。
李平再把鸡蛋往她前面推了推，喜翠心里一躁，伸手把鸡蛋打落了。李平扁了扁嘴，喜翠冷笑一声，去啊，去告状啊！
喜翠受不了李平离她太近，有时候挨碰到她了，她下意就拍他一掌，推他一下。其实根本没必要，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对他动手，就像一只蚊子在你耳边嗡来嗡去，你没把它打死，却忍不住想挥掌把它们煽得远一些。
李平很瘦，麻杆一样，嘴笨，性格也不讨喜，还会干点坏事儿。那次他就把人院墙里种的花给拔了，人家找上门来，冲着喜翠就是一顿喷。
偏巧那人跟喜翠原本就有过节，这回借着李平犯的错，狠狠把她羞辱了一番，她气得浑身直哆嗦。
好不容易把人送走了，喜翠没对李平做啥，而是等老李回来后，硬梆梆地把事情说给他听了，你儿子今天把我的脸丢了个干净，他是你老李家的金贵种，我不敢教训，你自己看着办吧。
老李用竹帚把李平打了一顿，打得他嗷嗷叫，可喜翠看着并不解气，她知道这是老李做给她看的，竹帚打人能伤到哪儿去。
打完了人，老李讨好地过来摸她，把她往床上摁。她推了几下，偏头却看见李平站在窗口，那面无表情的样子让她打了个激灵，反手一巴掌就把老李掀了下去。
老李屁股摔疼了，大声喊，干啥呢？！
喜翠黑着脸呶了一下李平，他啧了一声说，他一个娃儿懂啥？
她一愣，心里有些明白了，如果说一开始老李还存着对不住她的心思，那么现在他就有些不以为然了，转而开始觉得她这么个大人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是她的小气。
说不准再过些日子，就开始要求她把李平当作亲生儿子对待了，人心呐，就是这么得寸进尺的。
3
喜翠想，要是没有李平就好了。
她当然干不了杀人这档子事儿，但并不妨碍她希望他不存在。
那天她正在院子里抱着女儿乘凉，邻居一个大婶跑来问她知不知道李平去哪儿了，她很不耐烦地说，谁知道那野小子跑哪儿去了。她心里顺便嘟嚷，最好再也别回来。
没过多久，大婶再次跑来说，不好了，有人看见他跟几个娃儿跑去水库了！
几家大人都去找了，喜翠再怎么也得做做样子，也跟着去了，水库看着没动静，但发现几个人的衣服在坡上，大家伙都急得不行，会水的直接扎进水里找。
喜翠就僵站在岸边，她隐隐觉得额头和手心都在冒汗，她希望是个啥样的结果？
在李平出现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希望他就这么没了的，她就不用再做那个尴尬的后娘了，可是当李平从水库的另一边钻出来时，她只觉得心头重重地塌了一下，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她松开手，发现掌心差点被掐出血。
喜翠深吸一口气，走到李平面前，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吼道，你死哪儿去了！
李平怯怯地说，他跟几个小伙伴爬到水库上面去摸鱼了。
喜翠气不打一处来，拽着他的胳膊拖回了家。
喜翠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有她的自私，也有她的良心。李平没事儿，她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松气，那种道德的拉扯和纠结让她很痛苦，她不再希望李平死了，却始终没法拿张好脸待他。
她不准李平再去水库，她黑着脸说，有那空去野，不如帮我看着妹妹。你记着，妹妹少了一根头发丝，我要你好看！
李平笨笨地应了。
4
喜翠不喜欢李平是摆在明面上的，可老李也不见得对他就有多喜爱，老李觉得被李平的生母坑了一把，虽说把人带了回来，但到底膈应着。
至于她婆婆，把李平下面那个把儿看得比人重，多上心却也未必。
整个老李家，竟然只有喜翠女儿待他好，有时候两个小人儿经常凑一起嘀嘀咕咕的。喜翠不待见李平，但女儿乐意跟他凑一块，也就随他们去了，反正她也盯过一阵子。
李平对女儿倒算上心，有次做鬼脸吓到女儿被她狠骂一顿后，就尽量多笑了。她反而能腾出手来干点别的。
有次喜翠带着两人回娘家，她妈觉得她平白当后娘受委屈了，于是怪到李平头上，没给他红包。女儿却鬼精灵地开口说，姥，我哥咋没有啊？
喜翠妈说，你哥大了，不要红包了。
女儿转头就把自己的给了李平，她姥不得不再给女儿一个。
后来回到家，李平就把红包交给喜翠了，她看了李平一眼，干巴巴地说，你拿着吧，你妹替你要来的。
她还是不喜欢李平，但看在女儿的份上，她愿意收一收自己的不喜。
李平上中学的时候，老李有了情况，他工作上犯了事儿，降了工资不说，还自暴自弃地跟一个寡妇混上了。两人三天两头就吵架。
偏偏这节骨眼上，学校叫喜翠过去，说李平犯了事儿，跟人打架了。
老李喝得大醉，喜翠只好自己去了。到了学校，李平看到她时缩了一下脚，她把人拧了一把，暗骂一句，没出息的东西。李平的肩缩得更厉害了。
被打的家长问喜翠要赔偿，指责喜翠没教好孩子，被她喷了回去，唾沫四溅地指着对方骂，哟，你家倒是有教养了，知道骂人家是野种！我读书少，不知道啥叫野种，不如请你家公子给我示范一下？要做得好，我就让李平跪着给你磕三个响头，喊你爸！
5
喜翠像个泼妇那样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最后逼得对方给李平道了歉。
她带着李平大胜而归，回到家，李平想谢喜翠帮他出了头，他嘴还没张，喜翠就转身沉着脸给了他响亮的一耳瓜子！他立刻就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儿。她边打边骂，你就不会给我省点事儿吗？！你老子不是个东西，你他妈也来找事，老娘欠你们的啊！
喜翠撒了一通气就让李平滚了，她坐在凳子上觉得好累，眼睛也有些酸，觉得命好苦。
女儿在外面叫饿了，喜翠长叹一口气，吸了吸鼻子，撩起衣角擦了擦眼角，这才应了一声，就来。
李平不是读书的料，念完初中就算了，喜翠也不想花钱让他上高中，老李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了，她自己赚的那点儿凭啥花在他身上？
李平跟一群混混搅和在一起了，经常夜不归宿，街坊邻居经常嘴碎地说，这李家不会要出个进局子的人吧。
喜翠听得心里不舒服，可她也没说啥，老李一个亲爹都不操心，轮得到她么？
可那天，李平竟然把女儿带出去了，骑着摩托车在街上飚车。喜翠气得发抖，她把女儿关进屋，拎起一根棍子就往李平身上打，你自己没出息就算了，老娘让你留在这个家可不是让你来害我闺女的！
李平被打得抱头鼠窜，喜翠打累了，把棒子一扔，气喘吁吁地瞪了李平好一会。他虽然还是很瘦，但长高了不少，学着混混染了头发，看起来不伦不类。
喜翠进屋拿剪刀把李平的头发全剪了，然后说，你去学修车吧。
她托人把李平弄去当汽修学徒，警告他学不好就滚去当流浪汉，家里不养闲人。
李平学了六年，每次回家都一身的机油味，指甲缝里都是黑垢。他有时候会跟女儿抱怨辛苦，喜翠就在边凉凉地说，这点苦就受不了了？那街上的叫花子最轻松，躺着就有吃的！
后来李平就很少回家了，不过喜翠知道女儿会去看他，有时候她做了啥好吃的，女儿也会偷偷摸摸地带给李平。李平有了工钱，也会买礼物给女儿，她也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6
喜翠女儿考高中那年，李平想跟人合伙开家汽修店，要八万块钱。他自己存了一半，剩下的，找老李要。
喜翠不同意，家里统共就那么点存款，女儿马上要进高中，开销多一大笔，李平又没开过店，谁知道钱是不是打了水漂。
可最后，老李还是把钱给了。准确地说，也不是给，李平给老李打了欠条，还答应每个月给他几百的利息，老李就是冲这把钱拿了出去。
喜翠跟老李大吵一架，几乎到了要离婚的地步，可离了，她更加负担不了女儿的生活了。
李平的汽修店倒是办得不错，喜翠得了钱也就不说啥了。
过了三年，李平连续三个月没给钱，喜翠就去找他，发现屋里有女人用的东西，她有些鄙夷地说，还藏着啊？这么见不得人？
后来李平就把人带回家了，长得不错，就是打扮得很轻浮，听说以前也是个太妹，抽烟打架样样都精的那种。喜翠脸上不满意谁都看得出来，她跟李平说，你要跟她结婚，可别叫我，我嫌脏眼！
李平气死了，她懂得屁，就知道戴有色眼镜看人，她知道太妹经历过啥吗？他们惺惺相惜着呢！
第二年，他就跟太妹领证了，也没办婚礼，就喊几个兄弟喝了几桌。但这段婚姻两年不到就解散了，喜翠得知后哼了一声说，我早就知道！那是个能过日子的女人吗？
李平三十岁的时候，重新谈了个对象，被喜翠女儿发现了，硬拖着两人回了家。
李平以为喜翠又要说啥难听的话，他一直戒备着，没想到喜翠只是淡淡地问对象家里的情况，后来她话头一转问他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准备啥时候办？
他惊了一下，吱唔了几声。
其实，他也想早点办的，可对象家要求办正儿八经的婚事，流程一样都不能少。但他想起第一次结婚时，喜翠一个好脸都没给，他连把人带回家都不敢。可如果不见家长，对象家里怎么可能把人嫁给他。
没想到，这次喜翠不仅没黑脸，反而像个准婆婆那样，该她做的一样不少地做了，他岳丈那边也挑不出啥话来。
婚礼上，新人敬茶，李平犹豫了很久，还是喊了喜翠一声妈，她听着，淡淡地应了一句，然后给了红包。
7
李平老婆很快怀了孩子，但喜翠拒绝照顾，她说我这辈子受够了婆媳的气，不想再受一次，他只好请保姆。
后来他儿子生病，喜翠也只去看过一次，抱了那孩子一会，红包也按礼给了。别的就没了，她跟李平刚因为婚礼的事缓和下来的关系，又回到了僵局。
倒是喜翠女儿那会闲着，忙上忙下跑得勤，也是她帮忙找到的中医治好了他儿子的病。
后来喜翠女儿买房还差点儿，李平二话不说把钱借给她了。
李家的老一辈吵吵闹闹的，晚一辈倒是挺和睦。
喜翠五十八岁那年的一天，突然晕倒了，送去医院说心脏有问题，需要手术。
女儿哭得要死，那会老李已经没了，只有她在医院照顾，那天喜翠醒过来时，发现病床边守着的人是李平。他说妹妹累了，我来替她一会。
喜翠慢慢地把视线转开，过了一会又看着李平，说，麻烦你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喜翠没想过老了会有让李平照顾的一天，她以为，他们之间虽然算不上不死不休，但确实也没多少感情。
过了许久，喜翠突然问李平，你恨我吗？
终其一生，她都没有办法像一个母亲那样去爱他，她打过他骂过他厌弃过他，甚至一度想让他消失。
李平沉默了一会说，你养大了我。
没有喜翠把他丢去学汽修，恐怕他现在还是个混混。
喜翠呵了一下，她哪里是为了他着想啊，只不过她那时候察觉到，不能让李平毁了自己，要不然将来拖累的会是她女儿。她不能让李平变成一坨屎沾上女儿，最好的办法就让他自个儿过得好。
从头到尾，她都带着私心。
8
李平说我知道，我怨过你，但恨，真的没有。
怨多简单啊，她吼他打他的时候他怨，妹妹有新衣服他没有的时候他怨，当着他的面瞧不起他前妻的时候他怨，讽刺他去当叫花子的时候他怨，她对他儿子不咸不淡的时候他怨……
可他后来也明白了，不管他主观怎么想，客观上他的存在就是喜翠心里的一根刺。
何况，他性子也真的不讨喜，以前没少招惹祸事。
可不管咋说，他现在好好地长大了，能挣钱，有了老婆孩子，人生往前大跨一步，前尘往事也只是写过的一张纸罢了，墨都干了，还能如何。
喜翠笑了一下说，骗人。她知道自己是怎么对他的，没虐待，却也没半分温情。
李平强调说，真的。
想了想，他说了一件事儿。
那是他来李家之前的事儿了，那会他养父刚走，养母不想要他了，一天晚上他被枕头闷得喘不过气来，差点就死了。
可喜翠再怎么讨厌他，却没有让他去死。那天她从水库里把自己拖回来，她很生气，可手心里都是汗。那时候，他就确定了一件事，起码眼前这个女人能让自己活下去。
经历过死亡恐惧的人，觉得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
女儿休息好了之后，来替换李平。她见刚才两人的气氛不错，就问喜翠，妈，你是不是把那事告诉哥了？你俩和好了？
她指的是李平儿子生病，那个老中医是喜翠去打听来的。不过她不让女儿告诉李平，搞得像她在邀功一样。
喜翠摇摇头说没有，她也不需要李平承她啥情，她只要李平心里真心惦记着她女儿就好。
这世上，她不介意女儿多个爱护她的人。至于她跟李平，这辈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