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查家在我们寅山村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来源于30年前老书记去世以后和老景家的一场大战。
一 战前
寅山村是鲁西南一个著名的少数民族村,背后的山就叫寅山,村因山得名。人口不多,七八百人,几十年来一直维持在这个水平,不见增多,也不见减少。虽然人口不多,但村里有9个姓,回、汉两个民族。这么少的人,却有那么多的姓,人心分散,遇事儿大家都只打自己的小算盘。
有意思的是,回和汉两个民族关系处的却相当好。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来,除了那一场南场大战,从来没有发现回族和汉族之间有任何纠纷。回汉杂处,和谐共生。邻里之间的红白喜事也常常互相帮忙,汉族人对回族人的风俗和宗教习惯非常地尊重。而且即使有那一场老景家和老查家的殴斗,也是因为争名夺利,和彼此的宗教信仰、生活习惯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我们村有两位德高望重、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一位是村里当年的阿訇,我们都叫他老师傅。慈祥、矍铄,白净。在村里的威望很高。老师傅不是我们村里的原居民,是上级派到我们村管理回族事务的。老师傅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一个腿脚不利索的儿子跟着自己住在清真寺里。久而久之大家都把他当成了我们村的村民。
老师傅养生得当。初冬的早上,太阳从东边地平线上升起。村外麦田雾气腾腾,山河大地一片金黄。老师傅站在村口的南场习练气功。灰色的长袍随风轻飏,白色的回族帽一尘不染。老师傅双臂前屈,两眼微闭,微风轻袭,白须飘飘。一股子道骨仙风,说不出的好看。老爷子与世无争,除了回族内部的事情以外,基本不问外事。
另一位就是村里的老支书。姓魏。村里人都叫他“老一”。这位老支书公平公正,解放前就参加了村里的领导,又在村里做了20多年的支部书记。村里人很服他,也很怕他。在我们村就是一言九鼎的人物。80年代初分地以后,“老一”年岁渐老,后来又身染重病,干不动了,就有意培养家族内自己的侄子接任。
后来老支书就走了。没什么悬念,侄子顺利接任。都姓魏,为了好区分,人们背地里都叫他少支书。
开始的那几年,村里事儿不多,也很简单,少支书干得倒也顺利。虽然性格有些优柔,不像老支书言出如山,但魏家在村里也是个大户,加上老支书留下的余威,说的话还算有人听。村民刚刚分了地,没了大锅饭,多年来大家都穷急了,都把心事放到挣钱上,没人理会别人家的破事儿。村里平静了好几年。
景家和查家是村里的另外两家实力派。都是干屠牛杀羊的活计。老景家在村子的西头,和我家一个胡同,就在我家的后面,前后院。老查家住在村子的中间。查家老二生活条件好,自己在村西头建的新房子,早就搬出来住了。不但和我家是一个胡同,而且和老景家还对门扯户!查家其他的孩子不管成家没成家,都在老院子里挤着住在一起。
单论人数,老景家是村里第一大户,人数最多。老景自己老弟兄六人,他排行老二。六弟是镇上技术站的技术员,两人是死党。老景家祖上肯定积了不少德,人丁兴旺。他老婆连着又生了六个儿子。老大结婚了,开大货,跑长途。老二刚刚从部队复员回家,身高1米8,人高马大,屠宰为业,也定亲了。老三口齿不利索,小字小船,外号“结巴船”。当年十八九岁,此子虽然个子不太高,但身体健硕,血气方刚,好勇斗狠。也以杀羊为生。老四和老二一样身高1米8多,但身体单薄,不是个打架的料子。一天到晚在村里乱转,不喜欢干活儿,也不喜欢挣钱。其余两个都还小,还只是家族事业的储备力量,不中用。
老景当年不到50岁,力尚未衰。高大魁梧,脾气暴烈,最好喝酒。喝醉了酒有两大爱好。一个是打老婆,一个是光着膀子骂大街。
夏天的夜晚,清风扑面,那时还几乎没有电视。邻居们在胡同口一边摇着扇子乘凉,一边天南地北胡扯乱侃。猛然间胡同深处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般冲出一白一黑两道人影,狂风一般从大家身旁穿过。就在我们目瞪口呆、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后面的黑影破口大骂:“×你奶奶!我打死你个老娘们!”
口中大骂,手中不停,却见一只暗器“嗖”得击中前面的白影,落到地上。借着月光仔细一瞧,原来老景喝醉了要打人,老婆见事不妙,夺路出逃。老景拿了一只鞋子就追。事起仓促,两人都没来得及穿衣服,光着膀子一起跑出来了。那只暗器就是老景的一只凉鞋!
冬天到了,家家封门闭户,呆在家中。喝醉了把老婆打到邻居家躲避以后,身边已经没人。老景酒劲勃发,气冲牛斗。放眼一望,目无余子。顿觉自己豪气冲天,英雄盖村。虽然天寒地冻,北风凛冽,却全然挡不住老景要从家里冲出去展示一下实力,秀一秀肌肉的强烈欲望。
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昂首上街。从村西头骂到村东头,又从村东头骂到村西头。然后在村中间老查家的门口特别地稍作停留,有意无意多骂上几句。更调高一下调门,唯恐大门后面的老查家人听不见。空荡荡的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热闹,也没有人出来拉他回家。老景要自己尽兴了,骂累了,才在老婆远远地劝说下,雄赳赳得胜回营。那个感觉,一个字,“爽!”
老查家人数不多。老查和老景是同龄人,两人年龄差不多。老查自己有一个弟弟,兄弟之间却不怎么和睦。老婆生了5个儿子,前三个儿子也都结婚了。老大结婚后和媳妇儿在镇上宰牛为生,大主顾都是镇上的一些部门、单位,不少挣钱。老三在镇上给一家乡镇企业当司机,工资稳定。老五是个胖球,刚订了亲,外县的,还没有正当的活儿,平时跟着老爸打个下手。和景家老三关系还不错。平时大家在一起玩儿,也没什么散事儿。
老查性格刚毅,目露凶光,高喉大嗓,一脸横肉,让我们这些小孩儿望而生畏。其人个子不高,一脸的串腮胡子。不知道是不是头皮上的营养全都转到了脸上和身上:头顶早早就谢光了,除了周边有一圈黑黄杂毛,头顶上的毛一根不剩,油光逞亮。胡子却是异常茂密,不但长得满脸都是,还经由脖子那里往下蔓延到胸部,一直到肚脐眼的地方。再往下还有没有,我们就不知道了。
这位老哥哥为人处世从来都不愿落于人下。面对不爽的人,即使是对方家的小孩子,也好意思大骂出口,大打出手。该得的利益,一毫不退;不该得的利益,只要有可能,也不客气。在我们村,自然也是个狠角色。
但与老景不同的是,这个人不好喝酒。几乎就是滴酒不沾。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老查不打老婆。岂但不打老婆,还有点儿怕老婆。在外边是条硬汉,回家是个软蛋。
查家老二是个人物。名叫文秀。人如其名,文静而秀气,识文断字,还不单薄。面如满月,一表人才。凭借聪明和努力,再加上不知道遇见了什么样的贵人扶持,一步一步在我们镇上的水泥厂做了厂长。90年代初最辉煌的时候做了镇长助理,还竞聘过副镇长的职务。虽然没成,但也说明实力。此人为人低调,从不张扬。和他们家的大部分人不太一样。每天到镇上来回上下班,厂里接送的小吉普都是停在村口的公路上。从村口到家这段距离都是步行,免人议论。她的夫人耀花是我们那一带十里八乡出名的大美女,更是我们村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姑娘,而且心地善良,人缘极佳。
查家老四,名叫文铃。时年二十出头。个子不高,身体结实。除了头发外,是他们兄弟五人中长得最像老爸的一个。此人心思缜密,少年老成。粗头发,闹腮胡,有头脑,不怕事儿。外号“四老缺”。为人心狠手辣,贪财好色,从小就不是个善茬儿。心思也和他老爸不遑多让。
我曾打听过寅山村的好几个人,问他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什么意思,没一个人说得清。他也是我们故事中的主角,很快就会闪亮登场,开启他长达30年之久的寅山村历史上的老查家时代。
可以看出来,查家虽然人少,但大都属于精英阶层;景家虽然人多,但大部分属于草根。总体上算是半斤八两,势均力敌。
少支书本来接班的时候就很吃力,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感觉到力不从心。最要命的是,他不认字。开始时在老支书的帮衬和同族人的支持下,还勉为其难。后来老支书去世,分开单干以后家族内也是各自忙着挣钱致富,没有人再在他身边转悠,威信一日日地降低,说出来的话也没人愿听,慢慢地就有点儿走不动路了。
老大日渐式微,自然有人看在眼里,动在心上。
老景家和老查家这两股寅山村的新兴政治力量,开始蠢蠢欲动,都在积极活动。老支书没退的时候,支书和主任长期由老支书一人兼任,老支书传位给侄子以后,寅山村的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开始分设,不再由一人兼任。少支书虽然干着很吃力,但却丝毫没有要让贤的意思,何况这事儿还得镇上说了算。既然支书的位子暂时动不了,大家自然就都盯着村委会的主任这个职务。
围绕着这个职务两家人绞尽脑汁,想尽了一切办法。只是那时候的村民参政议政的积极性不高,根本就不存在后来的拉选票的情况。何况我们村人少姓杂,人人本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就像看戏似的看着两家人争夺表演。
说是争夺,其实简单。无外乎就是各自对于村里的事情都要发表自己的意见,都要让少支书听自己的,无论对方说什么,不管对错,立马反对。明的暗的交锋了几次,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彻底的决裂。终于在一次争吵中,老查问候了老景的老太太和其他先人,老景除了像老查一样给了对方同样的问候外,还额外给了老查两个大嘴巴子当利息。旁边人见状及时拉开,两人都恨恨而还。
撕破脸了,两家人的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两边都暗暗开始准备。
二 初战
既然冲突和争斗不可避免,两家人都在村里积极活动,上兵伐谋,都希望在舆论的制高点上压制对方。最好是争取村里有威望的人为自己站台。
两家人先后去找少支书理论。可少支书哼哼哈哈,不置可否,听话音甚至还巴不得希望他们干上一架,人头打出狗脑子来才大快人心呢。去了跟没去一样。两家人又不约而同去找老师傅。如果这位世外高人能替自己一方说上几句话,影响影响舆论,那就对己方大大有利。
可老爷子更干脆,除了回民内部需要处理的事情外,压根不管外边的事儿。两家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来找自己的目的老爷子很清楚,根本不愿意介入他们的是是是非。
但临了老爷子还是劝了他们一句:“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以和为贵。不为自己为儿孙。”
既然如此,先下手为强。老景为此事做好了功课。
先是把所有的孩子们,不管在外面的,还是在家的,都集合到家里原地待命,非特殊情况不许外出。又把六弟从镇上喊回来,拟加入战团做生力军。以防万一,老景又做了一个决策:求外援。
老景的亲家翁是吕村的。这个地方隶属东山镇,是有名的武术之乡。当地人尚武好斗,很多人都以开设武馆为生。武馆的校长既是老板,又是学员的师父。80年代农村的治安和法制还不是很完善,给了这些准黑恶势力生长的土壤。平时有什么事儿,师父一声令下,徒儿们奋勇上前,非常恐怖
决定动手的前两天,老景安排大儿子去了一趟老岳家,邀请亲家翁到时派人前来助阵。见亲家翁有难,岂能袖手作壁上观。大儿子老岳当即叫来徒子徒孙,安排好人手。约定好哪些人过去,什么时候到场,打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回来。都做好了周密的计划。
然后确定了一个大师兄带队,再带九个师兄弟,一共十人,号称“东山十虎”,后天上午8点集合,然后9点寅山村取齐。本来这帮痞子盲流就好这一口,听说有架可打,简直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莫名。一个个摩拳擦掌,争先恐后,生怕落下自己。
老景儿子回家后给老爸报了个喜,告诉老爷子跟丈人家的人都说好了,时间也定好了,就定在后天的上午9点,人员到寅山村汇合,听从安排。老景大喜,所有的担心全部丢到了一边。安排人去镇上买酒买肉,备好粮草。
很显然,老查家开始没有及时做好准备,甚至可能还没有动手做准备。毕竟一开始老查并不想和老景认真地敌对,还想着再缓一缓,老查并不确信自己的势力能够足以和老景干一仗。
老查和弟弟家来往并不是多密切,虽说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但兄弟要是不亲那就不好说了。自己就这几个儿子,家族势力不强大。而老景老弟兄六个,手下又有六个儿子,人多势众,这个架怎么打?
在农村,邻里之间的打架斗殴,不管哪一方打输了,都很难再抬起头来。老查暂时还不想冒这个风险。所以在白挨了老景两个大嘴巴子后,也是忍气吞声,没有当场和老景打做一堆儿。
最重要的是,自家老二是镇上的干部,不方便参与农村老家的这些纠纷。老查的司机儿子老三在外面出差还没回来,老五去外县给丈人家帮忙干活去了,联系不上。
那个年代别说手机,打个电话都要跑很远,而且对方还得有电话能接到才行。小不忍乱大谋。思来想去还是想再缓一缓,孩子们都回来再说。
但这并不代表老查不想打。此人半辈子从来都不是个愿吃亏、能吃亏的主儿。被老景当众羞辱,岂能善罢甘休!老查恨不得一口把老景的耳朵咬掉喂狗吃,才能出来心口这股恶气!
但老景等不及了。他可不像老查那样老谋深算,深思熟虑。仗着自己多年来在寅山村骂大街的威名,仗着手下的几个儿子,再加上亲家翁的鼎力相助,老景踌躇满志。又通过卧底的中间人了解到老查家人手不足,这个机会,真是千载难逢!
寅山村是一个东西朝向,依山而建的小村庄。中间和西头各有一条联系外界的小路。都能通车。中间的路很宽,路况也好,跑一辆大解放没任何问题。这条路紧挨着南场,是村里和外面的主要通道。
村子中间的正南方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很空阔,叫“南场”。每年的夏秋两季,村里都把收获的粮食集中到南场,集中社员们加班加点把玉米或者小麦打出来,晒几日,然后再根据社员门的工分,分发到各家各户。
冬天的时候,每年的春节过后,我们孩子们在那里学骑自行车,也有学唱戏的在那里练功夫。有时村里也组织放电影,挂一块大白布,每晚两场,看到夜里11点多。
南场的北边是一排房屋,大约有十几间,是村里的牲口房,村里喂养的牛、马、驴、骡都在这里。东头是饲养员的住处,西头两间和外面的空地是堆积牲口粪的地方,空地的旁边是一个人工垒砌的大池子,用来沤粪。池子里的沤粪虽然用了一部分,仍然还有小半米深。是时天气还冷,晚上还会结一层薄冰。整个南场就相当于我们村里的公共活动中心。
将这个地方作为战场干仗,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一个偏远山村里发生的一场群体殴斗。对于广大的农村社会来说,这场打斗既没有死人,对外也没有造成恶劣影响,仅仅是小山村里的两个大姓人家争权夺利的一场群殴,连当时的派出所都没有深度介入,可以说小的不能再小。
但对我们村的村民来讲,它却非同一般。它的重要意义,一直持续了近几十年,直到四老缺进了牢房为止。
其时农村刚刚过完春节没多久,还没出去正月,乍暖还寒。地里的麦苗还没有返青,各家各户都还没怎么开始干活儿,基本上都在家闲着。我们孩子们天天去南场撒欢儿玩儿闹,学骑自行车,推铁环,玩儿轱辘当。
只是我们还不知道,一场精彩纷呈、演员们倾情奉献,没经过任何彩排的的混战表演马上就要上演了。关键是绝大部分的主要演员我们还都认识!不用跑到外面很远去追星了。
当日上午9点,传统武术界的传承人们齐齐来到寅山老景家里汇聚。老景自己家的人更不用说,头天就早早做好了准备。大家先开会。
根据战时编制定好岗位,谁负责对方的哪一个人员,谁负责现场总指挥。由于这边人多,可以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最后定好三个打一个。老景带两个人亲自对战老查。
分派完任务,怎么看都是胜券在握。时近中午,兵马未动,酒肉先行,吃饱喝足了打着才爽。老景的老婆和儿媳亲自下厨,做了几十个菜,摆了两桌,开了几十瓶白酒,大家觥筹交错,猜拳划令,不亦乐乎。
下午两点左右,吃饱喝足,准备战斗。老景派人下战书,约老查去南场说道说道。到了这个时候,老查就是再不想打也已经没有退路,不接招儿就没法在村里混了。老查二儿子、三儿子、五儿子都不在家,在身边的只有老大、老四。加上自己也才只有三个指战员。老婆倒是硬气,冲出门去指着老景家派来的人破口大骂,但妇人终究不能亲上战场。
老查给来人回复:下午三点南场见,不去是龟孙!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老查派大儿子去他叔那里问问能不能过来帮忙。没成想老大很快回来,老查弟弟不但一口答应,还直接去了南场和老景家的人对接,让他们这边马上去南场应战。
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兄弟,到了关键时刻,一致对外。小冲突、小别扭神马的都是浮云。
听到弟弟的回话,老查一颗心放到了肚里,一下子有了底气,马上斗志昂扬。简单做了分派,爷仨儿脚下生风,直奔南场。
急急忙忙到了后才发现,老查弟弟正在和对方唇枪舌剑理论着,打着嘴仗,全武行还没开始。估计还在等着正头儿。老查弟弟除带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外,恰好还有儿子的一个朋友假期来玩儿,看见这样的事情不能不管,也跟着过来了。这一算,老查这边队伍还算可以,老哥儿俩两家一共7人,不算寒碜。可一看对方那边,刚刚升起来的自信心立马就被压下去了。
老景的部队相比于老查,那真是兵强马壮。老景自己加上四个儿子(小五、小六太小没来),老景的三弟爷俩、六弟,一共8人。光这些嫡系就已经比这边多了一人,再加上亲家那边驰援的十个人的正规军。用脚趾头也能看出胜败来。
老景却没料到老查的弟弟在这个时候会过来帮助他哥。但没问题,还是己方有优势,两三个打一个。既然正角到场了,还磨唧个许多。开打。
双方力量悬殊。两个半打一个,何况人多的一方大部分还是经过正规传武训练的专业人员!
老查一方仅坚持了不到一个回合,立刻败下阵来。勇士们被对方暴徒压缩到南场的牲口房附近,蹲下身子护住头部,任凭对方雨点儿般的铁拳拳招呼到全身各处,没有一点儿还手的余地。
双方战斗员开战的时候,两位指挥员却是另外一幅场景。老查被老景等三人拦在一边,不让他加入战团。
老景也不动手打他,两个帮手一边一个架住老查的胳膊,使他动弹不得。然后指着老查的鼻子调过来无数匹神兽如潮水般地扑向老查。让老查充分地体会到小时候他老爸老妈也不曾让他体会过的语言的魅(暴)力。
这时候还不能表现出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样子来,以免一不小心老景的大嘴巴子又飞过来。这会儿要是挨了嘴巴子那可就不是三下两下的问题了。光棍不吃眼前亏。可怜老查壮士空有一身力气和冲天的斗志无法施展,间或脸上还要接住对方时不时几口“呸呸”的唾沫星子。真是
“两道串腮胡,一脸臭口水;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妈P!”
老查得空往战场扭头一看,自己的部队已经全军覆没,全被对方俘虏。明白今日的战斗无论如何是讨不了半点好处了。君子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赶紧叫停求和。
事已至此,老景大获全胜,志得意满。他又不想真把老查怎么着,只是要打服他,断了他给自己竞争的念头。何况咱也是个讲道理的人物,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老子就放你一马。滚吧!
这一场下来,老景所有人马无一挂彩。一个个干净利落,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嫡系部队为有这样英明豪武的当家人感到骄傲和自豪;科班出身的学有所用,一身本领在实践中经受了考验。真是皆大欢喜。
反观老查这边,真是损失惨重。所有人,除了老查白赚了老邢的一脸口水外,全部挂了彩。
老四的鼻子被打破了,一头一脸的血;老大的右腿瘸了,也不知是骨折,还是肌肉拉伤。老查弟弟最勇猛,被对方使了一记封眼锤,打了两个青眼窝,一张老脸肿得像个大冬瓜。其他几个小年轻跑得快,心思又灵活,基本上算是没事儿。但手上、脸上全是血道子,也不知特么是谁用的哪种拳法。
老景带人回家。天色已晚,老婆和儿媳们早就摆好了庆功宴侍候。大家非常亢奋,又痛饮一番。直喝到凌晨才止住。
那时大家都没有车,来的时候都是骑自行车过来的,两人一辆。老景担心太晚了路上不安全,又担心老查再来报复,除了让带队的大师兄回去发个捷报外,其他人都留下来没有回去。
如果,我们是说,如果。如果老景见好就收,今天占了那么大的便宜,找个撑面子的中间人说和说和,及时给老查表个态。哪怕是让老查回骂一顿,让老查也打挠两下,反正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是威风八面,成了人生赢家,背地里这还不都是屁大的小事儿?
农村殴斗,历来第一仗谁沾光了就是真沾光了,打完就是说和,一般情况下两边就算了,不会接着再打第二场。最重要的是,老查今日虽败,并非败在实力,而是没有集齐人。老查的精锐部队根本就没有参战!
又或者今晚就让那些练武的痞子们回去,不让他们再继续留下来折腾,损失可能也会大大缩小。这样做虽然不一定有多大帮助,事态至少不会再继续恶化下去。今后两强保持一定的均衡,总体上还是对老景有利。
但老景此时正当意气风发,哪里会考虑这些?有必要考虑这些?谁还敢颠憨不服?
“还∽∽∽有∽∽∽谁∽∽∽?”老景的心里此时一定是像斧头帮的冯帮主那样厉声狂啸!
老景的狂傲和轻敌,让他在明天到来的巅峰对决中,一个猛子扎到了深坑的淤泥里,再也没有爬出来。此后几十年,在寅山村的政治舞台上,老景家一直处于陪衬的角色,跟在老查家的后面亦步亦趋,再没有翻出大的浪花来。
这世上历来没有卖后悔药的,所有该发生的或者就是必然要发生的吧。
三 再战
老景一干人在家饮酒狂欢,大肆庆贺,老查这边毫无意外地也不闲着。只不过他可没有心情喝闲酒,而是急锣密鼓布置复仇的计划。这场失败,对老查说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老查回家第一件事儿就是好好地洗了把脸,用上好香皂认认真真洗了两遍。但是,脸上的口水洗掉了,心里的口水却还留在老查的心窝里:留在心窝里的口水得让老景给他洗出来!
当务之急是赶紧调人。得把今天的情况赶紧通知老二,不能让他在单位里值班,得让他赶紧回家商量明日报仇的事情。正要安排孙子去水泥厂里叫老二,可巧老二回来了。回来进村的路上老二已经从别人那里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和经过,没有回自己的家,径直来到了老爸的家里。
“家里人都快让别人打死了,你到轻快,躲到外面享福去!你还有脸回家?该死哪里给我死哪里去!”看到老二回来,母亲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
“你看我这不回来了。”儿子们都有点儿怕母亲。
“行了行了,别再说了。”老查赶紧制止老婆对儿子毫无任何意义的责骂。
了解到老景那边从外面找的外援,并且到现在还没有走。明天的战斗要完成的任务,不仅要彻底把老景的威风全部打掉,还要设计把那些帮凶好好地捶一顿,决不能让他们占上半点便宜!这次一定要一劳永逸地解决两家长期以来所有的积怨。
累了一天,老查让弟弟带着儿子和朋友早早回去了,只留下自己的家人商量明天的具体事宜。很快,一个完整的计划在老二的脑子里形成。爷几个敲定完所有的细节,已经到了后半夜。
然后,半夜里,老二没有回家,直接乘坐小吉普回了单位。
次日上午一大早,没用任何中间人,查家老四亲自到老景家里,开门见山表明此行目的。
“有种不?有种今天到南场再干一架!”
“中!没问题,你说几点到?”景家老二接过话来。
“等你家吃完饭,上午10点到南场。不去王八孙子!”
“王八孙子!”昨天已经取得了辉煌的胜利,现在外援还没有走,为什么不去!
那时农村人吃饭往往喜欢在家门口,或者大街上,一边吃一边和邻居闲说话。谁家有啥事儿,村里有什么新闻,一顿饭的功夫全知道了。和现在的朋友圈群聊的功能一样。查家老四到老景家去的时候,正是吃早饭的点儿,寅山村的一部分闲人都已经看见了,几个人还跟着查老四到了老景家。
看到又有一场精彩的大戏马上上演,大家非常兴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是能动的,就像看电影一样,都早早跑到南场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推测,占据最佳的观看位置。
还没到上午的10点,9点半多一点儿,老景就组织自己的部队提前来到了南场。老景家来的是昨天的原班人马,士气高昂。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乘着昨天下午的余威,这些人都很亢奋。
但是很奇怪,都快10点了,老查家的人却还没到。等人最是无聊。见敌人还没有上战场,老景家的正规军按耐不住,又见周围来了这么多的人,觉得这是一个弘扬传统文化、普及宣传传统武术的大好时机,顺便还能显摆一下自己的厉害,何乐而不为?很多人在场子里即兴来了一场传统武术汇演。
有的人现场表演了一套拳法。但见下腰踢腿,拳掌翻飞,大开大合,虎虎生风。有的人连续几个空中翻,吓得一帮妇女孩子连连惊叫。还有的什么也没干,现场普及武术理论。什么“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手眼身法步,眼耳鼻舌身”。老百姓根本不懂,也不愿懂,谁知道说的什么。就是觉得热闹好玩儿:免费的武术表演谁不愿看?村民很满足,现场叫好不断。
就在此时,谁也没注意到一辆大解放悄没声息地停在了南场的南边,人群的外围。后面车厢里黑压压满满的一车人。车辆停稳,都从车上跳下来,几乎全是20出头,30左右的壮汉,大概估算足足有三四十人。这些人手里全拿着棍子、铁锨等武器,没有一个空手。驾驶楼打开,从副驾驶位子上跳下来的正是老查的四儿子,四老缺!
四老缺人未落地,就朝人群大喊一声:“寅山村的父老爷们!没你们事儿的都躲一边子去。家伙山(就是家伙什儿,我们那里的方言。)不认人,误打了你们可别怪我没提前说!”
四围人群一听,扭头就跑,迅速空出中间的一大片空地,老景的大部队几乎全部聚集在中间。这下子和昨天的情况全反过来了,变成了老查对老景两三个打一个。
很显然,这些车上的人都是镇上水泥厂的工人,是查家老二昨天夜里回到工厂后连夜召集起来的。那时交通条件和交通工具与现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工人们上完班后除了家在附近的可以回家,家离得远的,都是住到集体宿舍里。厂长一句话,工人们为老板卖力的忠心,比武校的校长召集徒儿们还要强烈:有物质奖励!
工人们在四老缺的带领下,一个个如下山的猛虎一般冲向老景的战队,没头没脑地拿着手中的家伙砸向这帮自负狂妄,又手无寸铁的家伙。老景的家人自不必说,在这些人面前不堪一击。老景的正规部队,也是毫无还手的能力。
一则事发突然,光在村民面前卖弄了,没任何防备被人搞了个突然袭击;二则对方手里有武器,己方赤手空拳。这些武器都是工人们平时上班使用的工具,得心应手。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两三个手里有工具,又是天天干重活儿,浑身蛮力的工人壮汉围着一个两手空空的人打,结果怎样不难想见。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景家老三结巴船大吼一声,就近跑到牲口房里取出几把村里装粪的铁锨,加入战团,直奔查家老四冲过去。四老缺手里也有家伙,两人一边大吼,一边招呼,你来我往打到一处。打到酣处,一不小心被四老缺的棍子扫到了眉头,一下子咧开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结巴船抹一把脸,非但没有退下,反而激起了更强的斗志,大叫一声,脱下棉袄,光着上身冲上前去扭住四老缺撂倒地上,两人滚作一团。
景家老二到底是部队复转军人,临危不惧,胆色非凡。仗着人高马大,带着其余人呼啸着冲向对方人群,试图空手夺过来对方手里的工具。几个工人见对方勇猛,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踩住后边人的脚,摔到地上。
工人们见状,招呼一声,立时几个人围着景家老二集中火力开打。不一会儿景家老二身中数锨,又疼又累,体力不支倒在地上。好像提前安排好的,见他倒在地上了,工人们就不再动他,转身去围攻其他人。
老景没有冲进战团,站到一边大声指挥。虽然自己一方节节败退,但老景好像并不惧怕。他非常相信自己亲家翁派来的这些专业人员。他认为对方不过是突袭成功。待缓过劲儿来,武术家们很快就可以扭转危局,打败对方。他一边大声疾吼,奋力指挥,一边观察着形势,很诧异老查怎么没过来。
就在酣战之际,老查带着大儿子和两个侄子赶过来了。老查目标精准,直奔老景而来。
这是头天夜里合计好的。四老缺今日凌晨悄没声儿地去水泥厂和二哥汇合,查厂长把人员召集齐,安排好注意事项,绝对不能打出人命来。重点对付那几个会武术的帮手,打倒他们,再对付老景家的人。工厂的车辆先把人拉过去,由老四认准目标,以免误打到乡邻横生枝节。家里的人先不忙着去,一方面避免吃亏,一方面是给老查留下机会单独对付老景:老查一夜都在想着把老景的耳朵咬下来。
战场上的形势越来越明朗。老景的部队越来越不支,有几个人开始被对方追着满场地乱跑,其他人士气也开始低落。果然是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这些会武术的猛士们在对方暴徒的围攻下越来越泄气,越来越没有斗志。好几个人都被棍子、铁锨砸得满脸是血,一身功夫全无用处。
有两个武术家被工人打到没地方跑,一不小心掉到了沤粪池里。粪水虽然不深,但天气寒冷,粪水冰冷。这二人上来怕挨打,池里又太冷,加上一身臭气,狼狈不堪。有几人被逼到牲口房里,围着牲口团团转,惊了一匹白马,扬起一脚,踢中了一位武术家的小肚子,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其余的人已毫无斗志,围着南场到处乱窜。我们小孩儿图看热闹,也跟着乱跑。追逃的人健步如飞,我们也是脚下生云,他们跑哪里,我们跟哪里。
如今传武广受质疑,被指骗子。几十年前我亲见的这真实一幕,或许也能说明问题。
前后两个来小时,战斗终于结束了。这一战,老查家大获全胜。老景家的人已全部丧失了所有的战斗力。武术家们更是惨不堪言。所有人都挂了彩,大部分被打得倒在地上。其中那位被马踢中小肚子的哥们儿已被抬出马圈,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哼哼唧唧,不知道伤得怎么样。两个跳粪池的也已经被允许上来,浑身几乎湿透了,散发着臭气,寒风一吹,瑟瑟发抖。四老缺和结巴船被人分开,各自怒目相视。
但老景和老查两人的战斗还在继续。和昨天一样,老景被老查的两个侄子左右困住手脚,丝毫不能动弹。老查先把昨天老景送过来的所有神兽加倍送过去,又把前几日老景额外赠给自己的大嘴巴子还回去。
联想到这么多年老景骂大街时屡屡在自家门口指桑骂槐,一家人忍气吞声这么长时间。老查同志越说越激动,情到深处,干脆跑到牲口房抓了一大把牛粪糊到了老景的脸上。也不知道有多少顺便捂进了老景的嘴里。围观的大人们还比较克制,象征性地在一边劝一劝。我们小孩儿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知不觉时间已过了中午。冬天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南天上,阳光照射下人们都有些发困。水泥厂的工人们无一挂彩,按照原先的计划全部安全返回,走得一个不剩。都坐车回到厂长那里报功领赏去了。现场只剩下老查家几个人,和老景家的所有人。表面看起来,仍然是老景家仗势欺人。
就在这个时候,南边公路上又驶来一辆车,这一次是派出所的警车。
下面的事情就简单了。所有在场的人,凡参与斗殴的人员全部去派出所交代问题,一个一个做笔录。很快,派出所就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当天就做出了处理的决定。大意就是前来帮忙打架的痞子们无一例外地受到训斥、警告。老景本人也被派出所重重警告了一番,不允许其再寻衅滋事。被马踢伤的那哥们儿送到医院检查,受了重伤,肠子被踢断了,但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跑到马圈里去玩儿,只得自己承担所有责任。老景自愿负责所有人的医药费。
双方在派出所里达成和解协议,承诺双方都有责任,互承永不再去找对方的麻烦。其余事情不再追究。双方都没有意见。签字画押。
整个过程,查家老二都没有露面,更没有直接参与。但事情却办的极其漂亮。事后派出所来调查时,看见的也只是双方的力量对比悬殊,无法想象老景吃了大亏。表面上你根本看不出来查家老二和派出所所长有什么私交,一切都是秉公处理的,甚至老景本人对这个结果还非常满意。
四 战后
在查家老二的运作下,老查家不但出了气,立了威,最重要的是达到了根本的目的,就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两家长期以来所有的积怨。经过了公安机关的调停,老景再也没有能力,没有胆量跟老查家对着干。被老查当众糊到脸上甚至捂到嘴里的牛粪,终其一生,再也没有抹下来,一直带到了他的棺材里。
这一次殴斗的另外一个结果,就是查家四老缺顺理成章地干上了村委会主任。老查家成为了寅山村仅次于魏家的最有实力的大户。寅山村的一颗政治新星冉冉升起来了。在此后的几十年,老查家的势力在寅山村越来越强大,终于一步步地成为了寅山村唯一的一家超级大户。
在长达三十年的岁月里,四老缺一步步设计。逼走少支书,对决老马家;十几年的时间里书记、主任一肩挑;呼风唤雨,称霸乡里。一边做了不少的对村里有利的好事儿,一边做了不少的欺男霸女、为禍村里的恶事儿,直到他2018年在打黑除恶的风暴中锒铛入狱。而老查家的势力也随之土崩瓦解,村里再换了新颜。
如今的寅山村平平静静。昔日的平房被一排排的楼房代替,世世代代务农的村民们也像城里人一样住上了楼房。但已经没人记得这是四老缺在任时为寅山村做的功劳了。老查家的后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在寅山村的存在感越来越弱。后起的年轻人像当年的老景家和老查家一样角逐村里的话语权和控制权。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周而复始,重复着前人们的事业。
岁月如流,白云苍狗。曾经的富贵不过是梦里的一枕黄粱,昔日的繁华终归成为了过往的云烟。世事流转,日月沧桑,芸芸众生,有谁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