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栏河畔的歌声
地名马栏，据说是因当年秦国在此牧马，故得其名。想必也真有其事，因不远处的石门山中，就有秦直道遗址依稀可辨。当年的秦直道，南起淳化，北通漠外，在其近旁设置马匹饲养场，也算是合理的战略部署吧。恰如当今的高速公路，沿线必有服务区、加油站，又如建个军用机场，不远处也许就有个不小的油库做为配套呢。所以我相信着这个地名的渊源。然而当我第一次步入马栏山坳，却也曾生出过疑惑。这般逼仄的山地，远不及著名的山丹草原，能养出多少马匹？但在几次实地游历之后，这疑惑方渐渐打消了。
子午岭横亘于陕甘交界，由北向南，绵延数百里。这个叫做马栏的地方，就躺在子午岭的山怀之中。从早年航拍的陕西版图上俯瞰，过了渭河北上，就是大面积赤褐色的黄土高原了，而唯独子午岭，偏偏是镶嵌于这片黄土地上的绿色翡翠。十几年前，当我在《中国地理》杂志看到那张图时，目光久久顾盼而不肯游移。我为此不解，瀚海般的黄土高原，怎么就突兀的有了这块蓊郁的绿色？后来，读到过贾平凹的小说《库素兰》，他写的便是子午岭上的一段传奇，丈夫护林狩猎，女人能剪出漂亮的纸花，他们孤独的生活在子午岭上，仿佛与世隔绝，偶而有货郎上山，为女人送来彩纸。而且这夫妇与狼和熊之间，也有过神奇的对峙与交流际遇。这让我对于子午岭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很早，在我工作过的文艺部门，有位陕北时期的老干部，他曾是边区民众剧团的演员，言谈话语中，经常能听到他关于马栏生活的红色回忆，讲得有声有色，不乏经历了艰苦卓绝之后的骄傲，他让我第一次记住了马栏这个地名。再后来，朋友的邻人中也有了一位从马栏农场劳改释放的服刑者，我知道了那里还曾有个劳改监狱。总之，有关马栏的种种信息沉淀，使那个地方在我脑海里变得扑朔迷离，这便勾起了我对此地向往探看的欲望。但因那里偏处一隅，总也无暇光顾。直到两年前的夏末秋初，满足好奇的愿望之旅，才终于有缘成行了。
参观完纪念馆之后，我站在广阔的水泥场坝上抬头北望，只见一座巍峨的山峰耸立眼前，这山，郁郁葱葱，苍苍翠翠。别的山原上，多以灌木为主，间杂些槐树、桪树、槲树之类，而对面的山峰，密扎扎长满了清一色的松树，那林子已经密不透风，用当地土话表达，是已经绣实了，看不见一点点裸露的地皮或岩石，那林子，地毯似的覆盖了整个山峰，遮天蔽日，想象着那里边是根本无法进去穿行的。而且覆盖着“黑松林”的山脊一直向北伸延，让人不知道会伸展到哪里去。但凡松柏成林，其他植物似乎就很难插足。想在溯风阵阵之时，遍地林涛怒吼，会是多么恐怖而震撼的场面。我久久注视着那座座峰峦，一种神秘而敬的感觉畏便油然而生。我想，这就是子午岭了，不知其最具代表性的主峰会在哪里，但眼前的山峰，已经让我见识了子午岭的真正风貌。从航拍图上看到的那片绿色，一定就是这里的森林所呈现的色彩了。子午，最早用于计时，所谓子时、午时，乃一日中的正午时分。而用于方位，则代表中心分割之处，比如子午线，即中心分割线也。那么，这座子午岭，也会是中国版图的东西分割处么？
植被浓密，水就充沛。从子午岭各条沟壑与森林里流出的水，便形成了马栏河。沿小河往转角方向下行，两岸有大块密扎扎、绿油油的玉米地，偶而也可见一块块零星的西瓜地或豆类植物，因雨水滋润，庄稼显得格外茂盛。想在两千年前，秦人大概不种玉米，这里当然就是绵延的草地了。水草丰茂，马匹也会健壮油光。如今的马栏河，已经变成了涓涓细流，或许秦代时，其流量要比现在大的多，但河水依然清澈。驱车在山间油路上滑行，沿途少见村社人家，行十几里许，见到了马栏劳改农场旧址，而今，改劳教为文化改造，监狱撤离，这里也被荒废，遗留些废弃的房舍。回想那大片的庄稼地，或许也有当年服刑人员的开垦劳作之功吧。继续前行，偶尔在路边遇见些经营土地的农工，他们多系外来务工者，有江西、安徽人，也有山东、湖北等地之人，拖家带口，来此以农为生。有的养蜂，有的割漆，有的种地。这一发现，让我打消了山沟里遍地庄稼而不见村落的疑惑。
世间物事奇妙。人常说，若有缘，不走的路也要走三回。当我第一次游历了马栏之后，不久就有了第二、第三次游览马栏的机缘，而且分别是在春、夏、秋三季。这年秋天，当我再次徜徉于马栏河畔的时候，便被这里的景致所深深迷恋了。
马栏河静静地蜿蜒穿流于两山之间，河面时而稍宽，时而又成了一条细线。在距离革命旧址纪念馆七八里的地方，不知何年还建起了一座水库，库容虽不算大，但形貌狭长，几里长的水面，尽让一湖碧水将山沟挤得满满当当。感觉里，那便是山与水在做最亲密的相吻了。两面山上植被茂密，空气凉爽清新，阳光格外灿烂。庄稼成熟了，山沟里各种植物也都膨胀到了极限，举目四望，显得到处都很拥挤。在一处开阔地带，我将小车直接开进河里，脱掉鞋袜，取出抹布洗车。当我一边戏水一边洗车时，竟有一只螃蟹夹了我的脚趾。我想，既有螃蟹，也一定有鱼，一时不顾了洗车之事，在杨柳垂岸的河堤边摸起鱼来。这时候，不知怎么就萌生了想要歌唱的念头，觉得这条山沟，这条马栏河，是应该有一首歌的。说来也真巧，当我刚刚想要唱歌而还不知该唱什么的时候，河的对岸，就传来了一个女人隐隐的歌声。抬头望去，是一位尚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妇女，也许是农场的职工或家属吧，她洗完了菜，提着筐子正往回走。菜是那种叫做“雪里红”的青菜，北方人在入冬之前的深秋季节，喜欢将那种菜洗净晾干，然后去腌咸菜。她边走边唱，我听清楚了，她唱的正是我熟悉的一首老歌，歌名叫《看见你们格外亲》。随着她的歌声，我也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
“小河的水呀清油油，庄稼盖满了沟。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拉起了家常话，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看见了解放军，就想起了老八路。那一年枪声紧，同志们进了沟，刀劈狗汉奸，枪杀鬼子头，虎口里救出了众乡亲，狼群中夺回了羊和牛。一同打鬼子，一同端炮楼，一同闹减租，一同护秋收。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八年打败了日本鬼，你们又去打蒋匪，迎接新战斗。自打胜利到如今，山新水新天地新，总路线，大跃进，公社的红旗插在咱们村。每逢遇到高兴的事，就想起当年的八路军。想亲人，盼亲人，山想水来人盼人，盼来了老八路的接班人。你们是咱们的亲骨肉，你们是他们的接班人，党的恩情永不忘，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
那引起我唱歌的女人已经走远了，也许已经回到家中，可我，竟将这歌儿一遍又一遍地哼着，唱着，咀嚼着。唱到得意动容时，竟然阔着嗓门在山谷里大吼起来。说实话，我喜欢这样一首歌曲。触景生情，时间的跨度在往事的回忆中无限伸展，我们都经历了一些什么？尽管有些经历，在时过境迁之后看来已不那么值得赞颂，但那却是真真切切的一种经历啊！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我还是不忍离开马栏河，心中也一直萦绕着那首歌的旋律。我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就是想唱，就是想唱这么一首歌曲。尽管我也知道，这首歌曲的诞生，也许出自于山东或山西的太行山抗日根据地，但这时候，我觉得唯有这样一首歌，最恰当地迎合了我在马栏河畔的心境。我知道日本人并没有到过马栏，这里，是当年远离抗日前线的敌后根据地，这里也没有歌中所唱的那样的山村和那样的百姓，但我不求歌词的内容与此地完全融合，宁愿以此来做一种借代，使之仅仅成为我移情的承载，也许我所要的，正是那歌儿的旋律吧。
离开马栏河，回到西安很久了，我还一直在想，马栏河有自己的歌曲吗？有人为马栏河写过歌曲吗？如果有，那将会是一首什么样的歌曲呢？一个地方应该有一个地方的歌，当我们无法用语言表达某种情境的时候，音乐，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感谢那位不知名的女人，是她引出了那首歌，让我在马栏河畔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时刻，马栏河，从此深深地镂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