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祯
1
上世纪90年代初,22岁的谢全经人介绍去县城某服装厂做熨烫工,看上了同厂子18岁的缝纫女工孔朝霞。
孔朝霞面冷心善,不爱与人交谈,吃饭做事都是一个人。听闻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床上拉了个布帘子。下了工吃过饭就洗漱睡觉,跟谁都冷冷的。
就连搞卫生的大妈都说,这姑娘心思重,不苟言笑。骨子里傲慢得很。
谢全知道她面冷心善,是因为有次有个新来的小姑娘缝坏了一百多件衣裳,走线全错了。小姑娘急得直哭,又不敢声张,怕要赔钱。组长要拖她去“认罪”,她哭着讨饶,说她家里困难,赔不起。
孔朝霞就是这时候站出来的,说缝错了可以拆,虽然麻烦了点,但大家都出点力帮衬帮衬,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可大伙儿的工资是计件制,多缝一件就多一件的钱,谁会浪费自己的时间帮人干活儿?
有人嘀咕,你能耐,你帮她弄啊!这平时一声不响的人,这会儿倒冒出来充好人。
孔朝霞就说,别哭了,我帮你弄。说着就扛了一摞到自己桌上,拿剪刀一件件地拆,拆了再重新缝。
老板周顺看出了拆线的痕迹,知道是孔朝霞帮她弄的,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打那以后,有人说孔朝霞这人不赖。也有人说孔朝霞跟老板有一腿。要不这么严重的事儿怎么一点责罚也没有?虽说全都弄好了,那也瞎耽误了不少功夫。要不是有靠山,她凭什么一年到头对人爱理不理,目中无人?
2
谢全看上了孔朝霞,可孔朝霞看不上谢全。
她跟他,一个缝纫,一个熨烫。她脚踩踏板,使针尖灵巧地游走于衣料之上,勾勒出一根根规规矩矩的线条。他手持熨斗,把一件件褶皱的衣服熨得平整服帖,在那热气升腾中,机械地呼吸。
他感觉他熨的不是衣服,而是他的未来,把这没有希望的前路熨得愈加焦灼,滚烫。唯有想到她,他才能在这苦闷的日子里咀嚼出一丝淡淡的甜味儿来。这是他一个人的甘甜,静悄悄的无人知晓的甘甜。
每次他去她们车间取货,她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有一次她把货交到他手里时,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指头,她立刻条件反射地缩回去,仿佛他是一条毒蛇,会咬人。
3
事儿,发生在腊月廿六的下午。彼时厂子已经放了年假,只留了十来个技术娴熟的缝纫女工和两个熨烫工赶年前最后一批货。孔朝霞和谢全都被留下了。
谢全去老板办公室拿统计表,却在门外听见女人挣扎抵抗的声音。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门就突然被拉开了一道口子。透过那口子,他看见了孔朝霞的脸!但下一秒,她就被老板周顺猛拖回去,按倒在沙发上。
孔朝霞踢他,打他,抓他的脸,揪他的头发,都无济于事。她的衬衣敞开着,头发凌乱,裤子也已被扒至大腿了。
谢全呆了,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
周顺不知道有人在门外观望着这一切。倒是被按压在沙发上无法动弹的孔朝霞和谢全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使谢全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可他的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脚下也生了根。
周顺一只手对付孔朝霞,另一只手慌乱地扒自己的裤子。就在内裤已然扒下,就要对孔朝霞实施最后的侵犯时,孔朝霞摸到了沙发旁边桌上的台灯,猛朝周顺的头上砸去。周顺啊一声从孔朝霞身上滚下来。孔朝霞得以逃脱。
逃到门外时,孔朝霞扔下一句,臭不要脸的你等着,我一定会报警的。
4
到底周顺是*未遂还是孔朝霞勾引不成反诬陷,这两种说法,像两条蜿蜒崎岖的小路,铺展在谢全这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面前。
就在那个阴冷干燥的下午,周顺在孔朝霞跑掉后,也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呆若木鸡的谢全。他很快反应过来,把谢全请进门去,关照他坐下。接着,他亲自给谢全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又当着谢全的面,把他没来得及拉上的裤子拉链给拉上。
只是周顺并没有注意到,他刚刚胡乱穿起的衬衫扣子全都扣错了位。
周顺慈爱地注视着这个紧张局促、脸红到脖子根儿的小小熨烫工,温柔地笑着:“小伙子长得挺精神啊!”
谢全不笑,谢全哆嗦,惶恐,连声音都是飘的。
你叫谢全是吧?今年多大啦?打算一直做个熨烫工啊?有没有别的打算?
打算?穷人最现实的打算就是填饱肚子。他是穷人家的孩子,一度被一个沉重的“穷”字压得透不过气,看不到头顶那片蔚蓝的天空。
年轻人,没点长远的考虑可不行啊!做小工是没有前途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做得风生水起啦!你将来要娶老婆养孩子,靠一把熨斗,是撑不起一个家的!
……
隔了两天,孔朝霞勾引周顺不成反诬陷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一个熨烫工去楼上送资料亲眼看见孔朝霞自己脱了衣服往周顺身上蹭,被周顺骂了一顿之后恼羞成怒,不仅对周顺施以暴力,还污蔑周顺*。
因为这个丑事儿孔朝霞从做了四年的厂子滚蛋了。虽是年关,丝毫妨碍不了丑闻的传播。北方的冬天阴狠凛冽,这消息如尘沙漫天飞舞,所到之处无人不知。
再然后孔朝霞被叔婶赶出了家门,因为孔朝霞的未婚夫家因为这桩丑事退了婚,把彩礼给要了回去。
孔朝霞父母早逝,跟年幼的弟弟寄居于叔婶家。父亲一死,她的学业就断了。她成绩好,求学若渴,却被迫去厂里上班。进厂之前还在餐馆做了两年洗碗工。
要不是弟弟需要倚赖叔婶过活,要不是叔婶待弟弟还不错,她也不会这么委曲求全地活着。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她容身之处?
5
有人说,孔朝霞这么年轻就使得这样的好手段,勾引老板,让老板提拔她做管理,无耻!
周顺则无不惋惜地说,要不是她动了歪念,指着通过*来发达,他还真有意送她去学习,学成之后委以重任。
这是实在话。孔朝霞是这方面的好材料。她读书多,脑子活,还会外语,是外派学习的不二人选。他知道孔朝霞求学若渴,才一次又一次对她做出暧昧之举。只是他没想到这丫头这么不识抬举,连他这座金山也敢拂逆。更没想到这一切会被一个小小的熨烫工瞧见。
没有人知道这一年除夕孔朝霞是怎么过的。这个一度被说眼高于顶的女人成了厂子里的笑话。人们对她的嘲笑惊人地雷同:再也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啦!读那么多书有个屁用?天天窝在帘子里学习,就能高人一等?心术不正,读多少书都白搭!
周顺没有食言,让谢全做了主管。他是一步步被提上去的:先熨烫了一阵子,然后提到统计员,再到验货员,到车间小组长,生产班长,最后主管。
周顺肯接连提拔谢全,不仅因为那件事儿,还因为谢全确实干得好。这小子有两下子,不管做什么都比别人多份心思,能把活儿细致化,比有经验的老人都做得出色。
说起来,要不是那件事儿,周顺一时还发现不了这个人才。如今看来他是因祸得福,捡了个得力助手。
彼时厂里的一些重要岗位被周顺家亲戚霸占着,拿钱不干事,靠一手敷衍的好本事混日子。谢全洞察了周顺想清理蛀虫又碍于情面不好下手的心思,这里捅捅那里戳戳,查出了不少猫腻。不算不知道,这一清算,账目惊人。
周顺大怒,让谢全接替了亲戚的位置,就连采购的任务也交给了他。结果他上任不到半年给厂里节省了20%的开支,把周顺都给惊着了。
不可否认谢全是个能人,德才兼备。从一个小小的熨烫工变成了大权在握的领导,他是实打实地拼出来的。
有一次库房着火,他不顾众人阻拦,奋不顾身冲进火海,只因为有一批上等料子在里头,损失不起。结果火灭了,料子抢下来了,谢全的后背和脖子烧伤了。
说到谢全,无人不服。他能给厂子带来效益,连周顺也对他竖起大拇指。外人看来,他风光无限。可谁又知道,每每夜深人静之时,他的舌尖上总能咂摸出一丝无人知晓的苦涩。
他心里有一个女人,一个被他坏了名声,逼入绝境的女人。尽管他俩不曾讲过一句话,尽管她连一个温柔友好的眼神都不曾给过他,可他爱她的种子却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开出一朵芳香的花朵来。
他今天的地位,是踩着她的名声得来的。这攀升的步子有多沉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常常去车间盯着她以前干活儿的靠窗的位置发呆,回忆着她埋头缝纫,一丝不苟的样子。
6
此时的孔朝霞正在距离谢全几百公里的大城市学服装设计。她已经读完了好几个课程。谁能想到,给她援助的竟然是她当初在厂子里帮过的那个小姑娘呢?
她熬通宵帮小姑娘改了一百多件缝错了的衣裳,还常常留下来教她缝纫技巧。小姑娘便天天黏着她。小姑娘说,她们都说你冷,我觉得你不冷。她们是嫉妒你长得漂亮又有学识,活儿又干得好。
小姑娘用她灿若桃花的笑容,撬开了这缝纫女工紧闭的心门,成了她在厂子里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只是没多久她就因为老娘瘫痪而辞工回了家。
小姑娘说她打听了好久才打听到了她的下落。她说她家里发了财,要资助她学习,态度十分诚恳。
孔朝霞心中有一万个疑问,却也没有拒绝。人到了绝境是无需考虑活着以外的事的?唯一的机会摆在眼前,她只想紧紧抓住!
多年来两人一直保持通信,偶尔拍了照片寄给对方。一晃几年过去了,她学业有成,拿了很多证书,被一家大公司聘为设计师。做了两年,有了不菲的成绩,升为总监。
这期间她们见过几次,每每问小姑娘一些私事,她总是含糊其辞。这些年她一直穿着朴素,并不像家里发了财的样子。但她不说,孔朝霞也就不再问了。她总有法子查得到。
7
孙朝霞查到的是,小姑娘是谢全的妹妹。是谢全先进的厂,没过多久她也来了,跟孔朝霞一组做缝纫。
出了那件事以后,谢全把真相告诉了妹妹,她愿意为哥哥做中间人,以自己的名义出面补偿这位恩人姐姐。
只不过,资助孔朝霞学习,并不是谢全一个人出的钱。那些学费对于当时还只是一名小工人、并且需要资助老家父母的谢全来说,太庞大了。正因为如此,他向另一个男人提了要求,这个男人就是周顺。
谢全当时向周顺提出的交换条件,首先不是要给他一个施展才华的空间,而是要给孔朝霞一个去大学深造的机会。否则,他就把在办公室门口看到的全都给警察说出来。
那个年代人们的观念相对保守,*这种事儿,是可以被当做国际新闻来传播的。不管最后是否被定罪,光是大家伙儿的口水都够他一辈子做不起人了。何况周顺又是县里屈指可数的名人,受过政府表彰。不像现在有钱人遍地都是,一桩性丑闻只像一枚小石子投进水中,来不及惊起波澜,即被人们快速遗忘。
那天在周顺的办公室里,小伙子紧紧攥着的拳头不住地发抖,说话间牙齿打颤,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让人畏惧的狠劲儿!他以不容商量的口吻,把周顺逼至无可逃遁的角落……
所以,起初资助孔朝霞的钱都是周顺出的。谢全升职后,也开始每个月挪出一部分工资给她。尽管周顺给的钱已经足够多了。
8
2002年,已经做了厂子二把手的谢全拿着从厂子里辛苦赚得的一大笔钱另起炉灶,重新办了厂。有人说谢全有胆识有魄力,也有人说谢全没良心。
周顺说,谢全只是借了他的东风而已。以他的能耐,在哪儿都能爬上去。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周顺笑着,其实他心里有句话没说出来。他觉得谢全和孔朝霞是一样的人。他们不属龙不属凤,他们是属蔓藤的。向上攀爬是他们的使命。他们不甘于平凡,一心顺着嶙峋陡峭的山崖爬去,就连呼吸,也要吸那山巅最清冷的空气。
2005年,孔朝霞和谢全见面了。他们约在县城最高档的一家咖啡厅见面。彼时谢全35了,孔朝霞31,谢全离过一次婚,孔朝霞未婚。
谢全已经成了谢老板。他是真谢了,因为太过操劳,头顶空出一大块。孔朝霞非但没有变老,反倒端庄美艳,让人瞠目。
谢全以为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结了婚,又离了,她大概也辗转了一些男人吧!他们早退下了当初那份青涩,由一层厚厚的现实风尘包裹着,油腻得看淡一切,不再能对任何事情动情了。可他还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慌了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孔朝霞比他镇定多了。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么多年的钱,该还了。
谢全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把卡推到他面前:谢老板,别来无恙啊!
谢全是真的懵了!她这是赦免他了吗?她不怨恨他曾经对她做的事?
孔朝霞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她缓缓伸出手,去触碰他的手。而他受了惊似的猛将手缩回去,一如当年他去她车间里取货,触到她的手,她也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迅速将手抽回……
宽恕?她觉得没什么宽恕不宽恕的。如果不是当年那件事,她又怎会被叔婶赶出家门,又怎会去外面拼搏闯荡,又怎会有今天这样光鲜体面的生活?这从某种角度来说,难道不都是他成全的吗?
9
是的,谢全脑子转得多快啊!那天在办公室外面,当他目睹了那不堪的一切。在被周顺请进门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个能同时改变他和她命运的机会。他必须抓住!
早在这之前,他就从妹妹那里知道了孔朝霞的心思。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缝纫女工,把她的心事告诉了这个视她如姐姐的小姑娘。于是,谢全知道了她的苦,懂得了她的愁,理解了她的冷……所以,谢全也知道,如果他能籍着这件事,为她打开一条向上的通道,尽管她要因此付出名声,对她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而孔朝霞也不傻,这么些年了,她怎么会不知道资助她的人是谁?查证之后,小姑娘无可抵赖,全招了:姐,我哥说,这小小的服装厂,容不下你,你值得更广阔的天空!求你原谅我哥吧!我哥是浑,他为了巴结厂长坑了你。可他已经在赎罪了呀!
孔朝霞没有再言语,她知道,一个真正恶毒的人,是不会在乎被他踩在脚底的人的死活的。他虽说是为了自己,但同时也为她铺了路。孔朝霞懂,她全懂。当年在厂里,她曾被这个男人炙热的眼神烫过。她知道他稀罕他。可在这偌大的厂子里,看上她的男人多了去了。她不想为这些事烧脑伤神。
因为,她志不在此!
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别人说她眼高于顶,她不否认。眼高于顶有什么错?她志向高远,为什么要一辈子困顿于一个巴掌大的小地方和一个不能跟她并驾齐驱的男人生活?
因此,她拒绝一切暧昧。
这些年她一直在默默关注着谢全。甚至有杂志刊登过他的事迹。她对他的感情是复杂而多变的,从一开始的恨,到后来的理解,再到最后隔着千山万水的牵挂与敬服!
多年前,她是缝纫女工,他是熨烫工。如今,他是小有名气的大老板,而她是精明干练的公司高层。他们凭着底层人向上攀爬的意志走到了今天。这样两个心意相通有着共同志向的人,不在一起,还要跟谁在一起呢?
谢全哆嗦着把手重新放回桌上,扶着杯子。杯里的水抖得厉害。这是一双粗糙的长满了茧子的手。孔朝霞再次将她的手缓缓移过去,覆在他的手上。这一次,他没有退缩。他感受到了她手心的温度。
再抬头,他已泪流满面。
人这一生中,有多少进退取舍?生存不易,谁不是在向上攀爬的路上,流血又流泪?没有绝对清白的人,更鲜有轻而易得的成功与幸福。既已一路披荆斩棘,达到了充满阳光的彼岸,又何必去计较那过程中的一些阴暗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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