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圈圈
1
赵三那人,不说长得一般,就连嘴皮子都格外呆,见了女的,话都说不利索。当初他们经人介绍认识时,她稍微挨得近一点,他就满脸通红,有时还会打摆子。
平时见了寡妇小媳妇之类的,都是能躲就躲,活像那些女人要吃了他似的。
常燕也曾怀疑过赵三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她听说有些男人就有这毛病。
她对赵三的条件很满意,力气大,也肯干活。虽然家底不厚,可她自己的条件在那儿摆着,不能要求太高。
不过,常燕留了个心眼。
她怕赵三真的对女人没兴趣,她可不想守活寡,于是,在提议结婚前,她找机会把赵三睡了。
于是,两人结了婚,有了一儿一女。
后来赵三爸摔断了腿,常燕妈又生了场大病,儿子要上学了,哪哪儿都要钱,日子苦得挤不出一丝甘味。
常燕整整三年没有睡好觉,女人再强悍,在夜色的笼罩下,她也想被坚实的肩膀搂在怀里,也想变成赵三怀里的一滩水啊!
可为了不让赵三担心,她从来不敢提。
赵三每个月只留五十块钱,其余的都寄了回来。
他每天都要挤时间打电话回来,那时候电话费贵,每次掐着讲三分钟。
于是,每天都要视频,他清楚家里的一切,哪只公鸡打鸣了他都知道。
就这样一个没钱、恋家、还怕女人的赵三,会有情况?
2
那天常燕跟赵三视频时说,要去广州看他,她还没去过大城市,想见识见识。
赵三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咧开嘴笑,好啊!可家里怎么办?你放得下吗?
常燕心里就打了个突,以前赵三说过几次让她去广州陪他几天,是她为难,不同意的。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有那么多牲畜,她哪儿走得开啊!
最近几年,赵三就不再提这事了。
常燕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这个家是她花了近二十年亲手打造的。为了省钱,两间横屋,猪圈,牛栏,都是她亲自一点点建起来的。有人劝她多请几个工人,可她一想到赵三在工地上又瘦又黑的样子,不忍心了。
家里一摊子事丢不开,可比起自家男人,那都不算什么!
她狠狠心,花了一笔钱请邻居帮忙照顾家里,对外说儿子要考试了,她去陪读几天。
很怕,可她还是用力攥着包一步一步地踏进了广州城。
她的男人,陪伴这座城市的时间比陪她的多多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赵三当初不愿背井离乡,就如同现在的常燕也不想千里出行。
但这生活啊,就嬉皮笑脸地撵在他们后头,追着推着挤着压着,哪管你乐意不乐意。
3
常燕先去了工地,没见到人,又去了临时宿舍。那些男人眼神古怪地看着她,问她是赵三什么人。
常燕觉得不对劲,于是咧着嘴说,嗨,我是他老乡啊!我来找活干的,可是在车站被杀千刀的毛贼偷了包,电话和钱都没了,这不,找个老乡救救急。他不住这儿吗?
他们说赵三在附近租了个小单间,他人在那儿。
常燕谢过了,转身的时候听到他们小声地嘀咕,不会是赵三老婆吧?
错不了,赵三有情况!
要不然,那些工友不会那个反应。常燕又慌又气,用力抠着墙壁发泄,指甲被抠断了一根,疼得钻心。
来之前,她也想过假如赵三真有情况怎么办,可她心里未尝没有抱着侥幸,希望表弟看错了,希望赵三没变,希望她来这里只是给了赵三一个惊喜。
可现在,她侥幸不下去了!
她已经很久没好好照过自己了,每天天一亮,头发随手一拢,就开始忙。衣服也是捡着方便的来穿,买猪饲料送了几件蓝大褂,她成天都穿着,耐脏。
她的头发糙了,黄了,脸上的皱纹很明显,胸往下掉,腰却往横里长。
她眼里起了雾,她虽然不是美人,可也曾年轻水灵过。谁知道岁月就这么把她最后一点青春,毫不留情地割走了。如今镜子里的她就是个普通的,操劳过度的农村中年妇女。
于是,抬脚去了赵三的出租屋。
到了赵三屋的门口,常燕想一脚踢开,最终还是敲了敲门,她不能让别人看她笑话。
赵三拉开门,见到她,先是震惊,可身体比语言更快反应过来,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
然后,叫了一声燕子。
赵三的声音哽了,他顺势把常燕拉进屋,脚一踢,木门就吱嘎嘎地关上了。
接着,常燕落到了赵三怀里。
几乎一瞬间的事,常燕就哭了。
她有多少个日夜没有被这么用力地搂着了?赵三身上的味儿并不好闻,工地上沾的材料臭味,还有汗酸味,可她几乎是陶醉地埋在他胸前。
那一刻,常燕觉得,什么有情况,都他妈是狗屁。
4
只是,再长的拥抱也有结束的时候。
脑子里那股热轰轰飘荡荡的激动缓过去后,常燕以女人的敏锐,立刻就发现了不对劲。
赵三是个很传统的男人,他对着外头的田啊山啊有使不完的劲,但却不知道衣服是要叠好收进衣柜的。换而言之,在生活上,他是个邋遢男人。
可那小小的,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却出奇的整洁,没有一丝异味。这毫无疑问,经过一个女人的打理。
常燕没能忍住,推开赵三,尖着嗓子问,她是谁?!
赵三脸上的喜悦被冻住了,他的眉毛,眼袋,脸颊,嘴唇统统往下耷,灰败,忐忑,愧疚。常燕从没见过他如此丰富的表情!
赵三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哆出个字来,只是手一直攥着常燕不放。
他居然不说,不说就是护着她,不说就是掰扯不开!
常燕气闷,抽不出手来,就直接抬脚踩在他脚背上,赵三吃痛,嗷了一嗓子,但手还是没放。
常燕跳起脚冲赵三乱踢,嘴里大骂,眼泪鼻涕乱飞,她像个泼妇,不,她现在就是一个泼妇,男人有了别的女人,她还贤惠个屁!
门突然开了,一个女人端着盆进来,看见屋内的情况,盆掉在地上,惊动了常燕。
常燕想冲过去啐她一脸,想撕掉她的头发,想咬下她的肉!
可是,那女人扑咚冲她跪下了,她颤抖着声音说,大妹子,我对不住你啊……
常燕浑身颤抖,太阳穴突突地跳,嗓子眼又干又涩,她用力吞下一口唾沫,喉咙辣得发疼。
她有脸叫自己大妹子?!
于是,常燕抬手给了赵三一巴掌,转身想给那女人一巴掌。看清她的样子时,又放弃了。
5
那女人叫周琴,年纪比常燕还大,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身体瘦得没胸没屁股,脸上尽是愁苦。
常燕愤怒又悲凉,脑子呼啦啦闪过很多东西。最多的一件是,她被一个老女人抢走了男人!
赵三想跟,常燕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吼,你他妈敢跟着我,老娘剁了你!
吼完,常燕就觉得嘴里很腥。
她千里迢迢来找男人,结果被怄得内出血,窝不窝囊?!
常燕在外边胡乱走,她知道赵三和周琴都跟在后边。
她不想理会,踢着马路上的石子,都市没有夜晚,车辆人流呼啦啦从她身边流过,没有一刻是安静的。这个城市的热闹,却赶不走她心里的凉意。
常燕找了个花坛坐着,想啊想啊,想怎么办。
想了很多很多。从前到现在,赵三到自己,连家里那头猪都想了。最后她有一些难过,假如,她不知道就好了,假如,她没来广州就好了。
这么一想,就更觉得难过。
常燕坐得屁股麻了,火车上呆了一天,又气了一场,身体倦得很。
门口,赵三和周琴隔了五六米的样子等着,上来迎她。周琴先开口,大妹子,回吧,夜里不安全。
常燕微微抬头,心里长长地叹气,默不作声地任赵三把行李接过去。她抬着腿,重如千斤。
她死死咬着嘴唇,这就是操蛋的现实,她连98块钱一间的房都不敢开!
6
周琴没有回出租屋,让给了常燕两口子。
路上赵三买了点吃了,他招呼常燕先吃,然后拎着桶出去了。
他蹲在地上,替常燕脱了鞋,抓着她的脚放进热水里。
赵三洗得很认真,每个脚趾缝都不放过,擦干净了就抱在怀里替她剪指甲。
常燕怀儿子的时候,肚子大了,弯不下腰,赵三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只要他在家,他都这样做。
常燕还没想到怎么说,她儿子的班主任打电话过来,说她儿子的英语有点差,他建议报个补习班,可是儿子不同意,所以想让常燕做做思想工作。
可班主任说得很有道理,儿子其他科都不差,唯独英语弱了点,这在高考上要吃大亏的。
赵三拉了一下常燕,示意她答应班主任。
赵三说,读书的钱不能省,他能挣。
常燕这才有工夫仔细看赵三,他胳膊看着还是那么有力,可明显也老了,额头上的纹都能夹死苍蝇了,生活从来不曾饶过他们,岁月夺走了她的青春,又何曾忘了赵三?
他手足无措地立在床边,常燕叹了口气,说上来吧,明天你不出工了?
那一夜,两人都睡了,赵三明天要上工,常燕累了一天,两人连失眠都不敢。
早上起来时,赵三买好了早餐。
早餐是馄饨,他还记得常燕不吃葱花。
常燕红着眼睛暗骂了一句王八蛋,把馄饨连汤都喝光了。
7
那天赵三收工早,回来就把跟周琴的来往都交待了。
常燕这才知道,赵三在工地上曾经出过一次事,一根钢管砸到他脑袋上,头骨差点开裂。
几个工友轮流照顾他。可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的,闲的时候,帮忙照看下没关系,忙起来,谁还顾得上一个病号?
赵三不是不想喊常燕过来,通话的时候,话都溜到嘴边了,可是家里的稻子要收了,女儿的作业要签字,丈母娘躺在床上要人伺候,跟她说了,也只是增添她的压力,何苦?
反正,他熬着也不会死。
周琴当时在工地上煮饭。
就她每天过来给赵三送饭,替他换药。
慢慢就熟了,有次周琴屋里进贼了,那会大半夜,她一个人想去找贼。
赵三看不过去,一个女人大半夜的不安全,就陪她找。
他们哪能找得到,可就是不甘心。周琴肿着眼四处乱撞,那是她攒了两个月准备寄回家给她老公治病的,全没了!
她绝望得想疯,就坐在乱糟糟的垃圾堆上嚎啕大哭。赵三想扶她起来,她却抱着赵三的胳膊哭得更厉害了。
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最无望的人,命运在后面追,现实却在眼前断成悬崖,每走一步,都胆颤心惊,飘零却无依无靠。
后来他们就过到了一起,房子是周琴租的,赵三出点菜钱,两人搭伙过日子。
周琴做饭,重活赵三做了,工地上费衣服,破了都是周琴缝的。
常燕想起来了,有一年赵三回家,她发现他裤子上的补丁缝得很好,他当时搪塞说花钱请人缝的。
不过,赵三顿了顿说,我俩没睡过,每晚都是隔着住的。
常燕经赵三一提,抬头看了看, 发现出租房那张床上,中间的地方,确实吊着一道帘子。
常燕不知道该不该信赵三。她只知道自己心里到底还是别扭。没办法不别扭。
她把屁股底下的床单揪成了菊花,很艰难地问,那你,那你以后想跟她过还是跟我?
当然跟你!
赵三猛地抬起头,喘着粗气,脖子根都红了。他说,我没别的想法,就是,一个人呆得难受,燕子,你是我娃他妈!
8
是啊,赵三再是个刚强的男人,常年远离家乡,把自己扔在苦堆里打滚,病了却连个喊疼的人都没有。他需要一个有温度的人在他身边,让他觉得,这日子还是活生生的。
常燕攥起拳头,扬起却又松开了。她揽过赵三的头,在他脑袋上摸索,果然摸到一个疤。那疤厚厚的,亏得赵三的头发浓密,一直被遮住了。
常燕的声音在发抖,你还出过什么事?
赵三犹豫了一下,说一次不小心从上面摔下来,脚崴了。那时候赶工期,就随便找了个小诊所贴了膏药。后来,一到下雨天就疼。还一次发烧到41度,人差点就烧傻了……
这些,常燕都不知道。或许,她猜到外边的生活不好讨,可赵三不说,她也就假装不知道。毕竟,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们能改变什么吗?既然找不到更好的路,那么装聋作哑也要把日子熬下去。
赵三没坐多久,工头就把人喊走了。
常燕想出去,拉开门,周琴就站在那。
常燕让人进屋了,算起来,这房子还是周琴租的。
周琴说,大妹子,我对不住你。虽然我和赵三真的没那啥,可我到底给你添了堵。
常燕听着她翻来覆去地道歉。她并不那么相信周琴和赵三的清白,她曾经想一巴掌掀了动她男人的狐狸精,可是对周琴,她扬不起巴掌。
周琴男人有尿毒症,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在读书,她支撑着一个家。
她说,大妹子啊,你不晓得,那夜里的灯都是冷的,我怕我捱不下去,可我捱不下去了,我男人怎么办?我两个娃怎么办?我得撑下去啊!
周琴弓着背,哭得一脸鼻涕眼泪。
常燕也跟着哭了。她能去怪谁?
赵三没想离婚,周琴也没想过要抛弃病重的丈夫,他们只是在遥远陌生的城市里,把对方当作拐杖,支在现实这块土地上。
他们都是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会寂寞会委屈会渴望。他们不是图对方的钱,只是漫漫长夜里,一个人的体温多么凉啊!那些热腾腾的身体像冬天雪地里的一把火,从身到心,都暖了。
常燕慢慢低下头,用力捶了一下床板。
这该死的生活!
赵三跟常燕一起回老家了。
他说家里荒了很多地,承包下来也能赚点钱。
常燕就主动拉了一下他的手,她明白他是想安她的心。
她也就不计较了。也计较不起。
那张床中间的那帘子,到底有没有收起过,她也懒得问了。
赵三如今在她身边,是两个孩子的爸,他一心向着这个家就够了。
日子那么难,她只希望他们能再用点力,把这苦难的水分挤走,在太阳底下晒出一点快活的味道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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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情参见公号底栏“勾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