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是一本由刘亮程著作,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58.00,页数:320,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在新疆 我看见过生长一棵树的时间, 长老一个人的时间, 河水干涸,绿洲变成沙漠的时间…… 新疆给了我一种脱离时间的可能,一种向后走的可能。 中汉文化的末梢,印度-佛教文化东移的过渡地,阿拉伯-伊斯兰文明的远方,希腊-罗马文明的断魂处。 库车 热斯坦巷 佛教-清真寺做晚礼拜的喊唤 克孜尕哈 汉、魏晋时期的和田马钱、龟兹"汉龟二体钱"(钱币中铸有汉文、龟兹二种文字)、察合台汗国钱、十七世纪后期的准噶尔"普尔钱",以及贵霜、波斯、拜占庭等古老王朝的钱币 中亚大草原 哈萨克草原 夏尔希山谷 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纯粹的乡土新疆,魔幻又现实,淳朴也愚昧,但却是有温度有触感的吸引人。
●2019-22 刘亮程的散文不能一次性看太久,时间长了,心就像气球一样,飘飘忽忽,继而整个人也飘飘忽忽的飞起来了,飞到他那魔幻一般的新疆
●(40岁以前,活3年算一年,岁数迟迟不往前走,永远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40岁以后,活一年算5岁,几年就活到八九十岁了。) …… 〖沉思……〗
●最近几年对新疆最感兴趣。艾多斯·阿曼泰的汉语书写是读者了解哈萨克族当代青年的一种途径,阿拉提·阿斯木的汉语书写是读者窥视维吾尔语的言语方式与思维方式的一种途径,李娟的书写主要是哈萨克族的北疆,而刘亮程的则是维吾尔族与汉族的南疆以及更广阔的新疆。这本书里我最感兴趣的是前三辑。第一三辑中,刘亮程引导我们见到了无数个买买提,驴的历史叫声眼神与脾气,榆树杨树,夏尔希里的山坡,喀纳斯的灵,大巴扎的尘埃……对我而言,第二辑比较新,极其感人,尤其是《先父》这一篇,——我上一次看过感人的书写是周素子对母亲的书写,然而那种感人的方式是不同的,周素子的是浙江人的细腻的、古典的、克制的书写,而刘亮程的则如风一般自由,带着汉族人的那种传承的观念,在新疆广阔的空间与时间里自由穿梭,叙述、抒情,浑然一体。我爱这种书写。
●对我来说有很特别的一章。
●四星半吧。感觉像八十年代初中期的新疆,与之后的社会形势有脱节的感觉。这大概是作者的美的寄托吧。
●刘亮程自称是“通驴性的人”,不得不感叹刘写驴真是绝妙!此前一直对王小波笔下的驴印象很深,不同于王小波讲社会人性道德,刘则是基于对梦的探索,他的语言带着一种很温暖朴实的幽默感,鸡零狗碎的事情也变得活泼有趣起来,一如他写小村庄,村庄里的故事很慢,像是春日暖阳中等待寂寂冬雪,你听不到它的声音,只在暗夜万籁俱寂时,枝桠枯朽地崩裂,它悄然降落,化为涓涓细流,读此书给我的感觉也是如此。 《先父》则又有他文字的另一面,厚重悲恸而情深 《月光里的贼》又有点儿《百年孤独》的手法,文字是造梦术,在捕捉、塑造这个世界。
●继续做梦
●和李娟的新疆不同,刘亮程的新疆像一个我们永远也到不了的传说里的地方,像一千零一夜一样,不知道他写得是真实还是幻想,又贫瘠又富有。最喜欢第四辑里的几篇,真像是最后一篇文章写得那样,是从梦里学来的文字。非常推荐,看了本书能从现实鸡血的世俗生活中超脱那么几个小时。#No. 036#
《在新疆》读后感(一):他们的新疆
深夜看完,想写点什么,沉默了很久。
从李娟老师开始,我爱上写新疆的文学,这个地方我没去过,但我想即便我作为游客去过那里,却也很难感受到他们笔下的新疆,于是我常常钻进关于新疆的文字里。
刘老师笔下的,又有些不一样。他写得很淡雅、质朴,像他在最后一篇散文《向梦学习》中说到的那样,“文学是梦学”,他在书中创造了另外一个自己,这个主人公慢慢悠悠地从童年走到中年,在梦中回忆这半生的风、夜晚、月光和梦,在梦中看沙县的巴扎,巴扎上的人,看树,看驴,看时间也看历史。几千年几百年流传下来的东西,在淡雅的描述中充满力量。这个地方虽然没有熊熊斗志,却用它能抗住时间的淡然向世间诉说它的坚持。
作者对新疆很熟悉,同时也在文字中给予它足够的尊重和敬仰。在我们自己的城市里,感受不到的鸡鸣狗吠,瓜熟蒂落,麦子扎根,尘土飞杨,在那里都能感受到;还有一代代人的坚持,死亡和新生,在那里都清晰可见。
我很爱这本散文集,深沉而热烈。
《在新疆》读后感(二):梦里来梦里去
也许正如刘亮程在最后一篇散文中表达的那样,这是一本关于梦的散文辑。但我更愿意将它当做梦幻真实来读,谁说梦就一定是假的呢。
浮生一梦。刘亮程写他的童年青年和如今,一笔文字写人生。
他在后来写到他用他的文字塑造了一个新的童年,忘掉了苦难,放大了些美好。
其实我也觉着是这样,我曾为小学作文杜撰过一个故事,那是我从小写到大的故事,后来它就真的成为了我经历过的,我一度深信不疑。
刘亮程的文字里多的是村庄和村庄里的一切,也正因为此我才爱上他的文字,我从他的文字里寻找我的慰藉。
我也是吮吸着村庄的乳汁长大的,我所拥有的一切还带着村庄的影子和味道。
最先读的不是《在新疆》,而是《一个人的村庄》。
那些牲畜、草木、农具、风雨等等的一切都活出了生命,它们也拥有着自己的一生,我就是它们。
自幼年幻想着村庄以外的世界,那里会有什么,我用了全部的童年去幻想,幻想乱七八糟的世界。
也许那些幻想不是乱七八糟,我现在的生活才是乱七八糟。文学带给我的不只思想还有痛苦。但是没有了文学又会有其它的什么东西来到,我仍然会学会思考,以及痛苦。
我永远爱我的村庄,哪怕我从不了解它。至少我梦到过。
《在新疆》读后感(三):《在新疆》:还有什么被遗忘在成长中了
新疆跟内地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夏天八点钟天亮,十点钟才天黑,人们起得晚,做事也晚,刘亮程说:“你们天亮开始工作,我们还在睡觉,等我们醒来,你们把好多事都干完了。” 新疆和内地确实有时差,除了刘亮程说的工作时间,气候,风土,植物的气息和人的气质,一样有时差。这一点,始终生活在新疆的刘亮程恐怕最有体会。 刘亮程是新疆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出生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叫库车,库车就是以前的龟兹国,古代西域大国,以库车绿洲为中心,最盛时包括轮台、库车、沙雅、拜城、阿克苏 、新和这六个县市。 刘亮程早些年种过地,当过乡农机管理员,三十多岁出了乡村,但始终没有离开过新疆。他说自己懒,是个懒人,新疆离内地太远,路上就要耗掉一天,他又说:“我还是喜欢在新疆走动。这个地方我没看够。” 懒人刘亮程,一直以来的书写都是关于新疆,关于库车这个小村庄,关于他没看够的地方。 飞速发展中的中国,乡村一点点被城市吞食,同时失去的还有大片的农田,大块的草原,大把的时间。远离内地的新疆同样有这个趋势,但维吾尔族人,库车人,在用自己的方式放缓这个进程。在新疆,时间仍是慢的。 用刘亮程的话说,农耕时间缓慢,因为作物生长慢,人得耐心等种子发芽、等叶子长出、等花开花落,果实成熟。他所理解的乡村文化,就是在等着作物成长的缓慢时间里,熬出的一种味道,一种情怀,一种生活方式。慢生活是一种充满了等待的生活。 慢生活里的人与内地人也不一样。《在新疆》,是一本很慢的书,一本可以坐下来慢慢看的散文集。 刘亮程写“收旧货的玉素甫”,“库车老城里有卖不完的旧东西。从两千年前的汉代马钱、龟兹古币,到明清时期的瓷器,以及伊斯兰风格的各种铜器,还有现代电器、废铁烂桌椅,玉素甫见什么收什么。他知道谁家有哪些东西,哪些东西已经用旧,该换新的了。那些人家的新电视机从巷子口抬进去的时候,玉素甫就知道,这件东西迟早是他的。别看他们几千块钱买来,过不了十年,他几十块钱、甚至几块钱就收购了。他有的是时间等那些东西变旧、变坏。” 给人剃头的买买提,从新疆大学法律系毕业三年,在龟兹古渡西边,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低矮房子里,做着不挣钱的剃头生意,剃刀常常闲得生锈。“房租一年一千二百块,工商税每月二十块,税务税二十块,水、电费三十五块。买买提一天到晚挣五块十块钱,几乎在白干,但是没这件活儿人就闲住了。他的师傅牙生对他说,人得有件事情在手上,大事小事都行。没钱花穷一点可以过去,没肉吃啃干馕嘛,没事情做这一天可咋过去。” 维吾尔族的生活习惯,古老缓慢,喜爱手工制的物品,“维吾尔人对铜有特别的喜好,他们信赖铜这种金属。手工打制的铜壶,八十元、一百元一只,比铝制壶贵多了,他们仍喜欢买。尽管工厂制造的肥皂,换了无数代了,库车老城的自制土肥皂,扁圆的一砣,三块钱一块,满街堆卖的都是。让它们退出街市,还要多少年工夫,可能多久也不会退出,就像他们用惯的小黑毛驴。即使整个世界的交通工具都用四个轮子了,他们仍会用这种四只小蹄的可爱动物。” 新疆特有的“托包克”游戏,“一般两人玩,请一个证人,商量好,我的一块羊髀矢,刻上记号交给你。在约定的时间内,我什么时候要,你都得赶快从身上拿出来,拿不出来,你就输,拿出来,我就输。关键是游戏的时间。有的定两三年,有的定一二十年,还有定五六十年的。” 羊髀矢就是羊膝盖关节处的一块骨头。玩输了的一方要给赢了的一方一只羊。刘亮程讲述的新疆人吐尼亚孜,在约定的四十年时间中输掉了五十多只羊。四十年里,那个跟他玩托包克的人,只给了他一小块羊骨头,便从他手里牵走了五十多只羊。 日子就算慢,仍然在流逝着,如今库车已经不在兴托包克游戏了,扑克牌和汉族人的麻将成了人们的新爱好。 刘亮程写道:“还有什么被遗忘在成长中了,在我们不断扔掉的那些东西上,带着谁的念想,和比一只羊更贵重的誓言承诺。生活太漫长,托包克游戏在考验着人们日渐衰退的记忆。现在,这种游戏本身也快被人遗忘了。” 克孜尕哈千佛洞仅有的两棵榆树,长在佛窟遗址附近,那里干旱缺水,干得土都冒烟,佛窟遗址的看守人阿木提一家到七八里外的村子拉水浇树,早些年用毛驴车,三四天拉一趟,那时树小,喝水也不多;后来家里有了小四轮拖拉机,树也长大,一周拉一次,280公斤的大桶,装3桶水,勉强够人和树用一周。 但树一年年长大,需要的水越来越多,树不能在干旱的地方生长,没人给它浇水,榆树只能死掉。阿木提一家现在害怕这两棵树了,早些年他们拉来自己家的羊粪,给树施肥,但后来几年,只是每周按时浇一次水,保证不让它旱死。阿木提一家养活了它十几年,它就像他们的家人一样。 刘亮程感叹,“佛在库车被供养了一千多年,人们不再供养它的时候,佛死了,剩下山体上千疮百孔的佛窟。树也一样,你把它植在不适合生长的干土中,你就得去养。养到养烦、养不起、没人养了,也就死掉了。” 林贤治说,刘亮程是中国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位散文家,他的作品,阳光充沛,令人想起高更笔下的塔西提岛,但是又没有那种原始的浪漫情调,在那里夹杂地生长着的,是一种困苦,一种危机,一种天命中的无助、快乐和幸福。 很容易理解刘亮程散文中的诗意、浓缩的命理、沉重有分量的抒情来自哪里,看着他文字的时候会想到新疆的田野,沙漠,降水,严寒与酷暑;想到一个人枯坐在地上,看着羊吃草,半天不挪一个地方;想到云慢慢飘过天空,风吹三十年吹不平一个丘陵。或许这就是时差,新疆与内地的时差,乡村与城市的时差,自然与社会的时差。
《在新疆》读后感(四):《在新疆》摘录
007:
过去的岁月多么辽阔啊,你差不多把一生都过掉了,它们埋在黑暗中,你很少走回去看看。你带走太阳,让自己的过去陷入黑暗,好在回忆能将这一切照亮。你一步步返回的时候,那里的生活一片片地复活了。
011:
在飞溅的火星和叮叮当当的锤声里,那个人逐渐清晰,从远远的麦田中直起身,一步步走近。
012:
铁匠从不轻易把他打的镰刀毁掉重打,他相信走远的人还会回来。不管过去多少年,他曾经想到的那个人,终究会在茫茫田野中抬起头来,一步一步向这把镰刀走近。
013:
那些锤点,落在多少年前的锤点上。叮叮当当的锤声,在一条窄窄的胡同里流传,后一声追赶着前一声。后一声仿佛前一声的回音。一声比一声遥远、空洞。仿佛每一锤都是多年前那一锤的回声,一声声地传回来,沿我们看不见的一条古老胡同。
030:
这条街上,他们的青春多么陈旧,早就有人像他们一样生活过,那些不再新鲜的快乐,依旧吸引着下一代人。
043:
一朵暗处的花朵,她的美丽向更暗处开放,直至凋谢。
前半夜里说着后半生的事情,后半夜全是自己记不清的梦。
044:
在更暗的夜里,他们聚在树梢上面的高远星空,东一片西一片,发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微弱光明。我们再不会走过去,伸出手。那是一种永远的远,对于我们。
069:
死亡就是这个样子,他们都在动,你不动了。你还能看见他们在动,一直地走动,却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喊醒你。
071:
我留下贫穷,让她继承;留下苦难,让她承担。我没留下快乐,她要学会自己寻找,在最简单的生活中寻找快乐,把自己漫长的一声度过。
学会唱歌,把快乐唱出来,把忧伤也唱出来,唱出祖祖辈辈的梦想。如果我们的幸福不在今生,那它一定会在来世。我会教导我的孩子去信仰。我什么都没留下,如果再不留给她信仰,她靠什么去支撑漫长一生的向往?
072:
我在心里深深地心疼着她,又面含微笑,像另外一个人。
如果我真的死了,我会坐在一颗闪亮的星宿上,远远地望着我生活过的地方,望着我在尘土中劳忙的亲人。那时,我应该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一切都能够说清楚。可是,那些来自天上的声音,又是多么的遥远模糊。
073:
他或许在等一阵风,我不知道他等待的那阵风里,他和那些熟透的果子,谁先被摇落。
074:
当她说她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时,我突然感到人世的荒凉与陌生。
078:
一代人一过,天上会落下一层土,把该埋的埋掉一些。下一茬人在尘土上过生活,不必知道脚下踩着什么。树往高长,果实结在枝头。一百年里落下的土,有三尺厚,够麦子扎根,够让土豆和胡萝卜埋牢果实。除了埋人,人不轻易往更深处挖土,那是老城死去的部分,已经成为根。
080:
一个父亲,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一如我把整个童年、青年带回到他眼前。
084:
我不知道40岁以后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亲没有把那时的人生活给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让我时刻回到童年。在那里,他的儿女永远都记得他收工回来的那些黄昏,晚饭的香味飘在院子。我们记住的饭菜全是那时的味道。我一生都在找寻那个傍晚那顿饭的味道。已经忘了是什么饭,一家人围坐在桌旁,筷子摆齐,等父亲的脚步声踩进院子,等他带回一身尘土,在院门外拍打。
多少年后,他早不在人世,我们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我们叫他父亲,声音传不过去。盛好饭,碗递不过去。
086:
你在世间只留下名字,我为怀念你的名字把整个人生留在世上。
087:
我在生活中失去你,又在记忆中把你丢掉。
097:
成长着的庄稼,不以它们的成长惊扰我们。
099:
我只是独自怀想那片远地上的麦子,一年年地熟透黄落,再熟透黄落。我背对它们,走进这片村庄田野里。
135:
还有这个村庄的人,他们不会因为住进崭新砖房而有所改变,相信他们的心灵依旧是古老的。这些古老心灵,才是比文物更需要细心保护的。
173:
在我们遗忘的时间里,胡杨树把早年的干旱记忆在枝干和树皮,戈壁上石头碰石头、沙埋沙的风景依然成为永恒。此刻刮过南疆的一场大风,并不晚于一千年前的那场风,也不比一百年后那场风早。在新疆的缓慢时间里,他们同时到达。
一场风压在一场风上面,在每一场风中,所有时间被翻动,所有的阳光暗淡。一个声音唤醒所有声音。一个顶风回家的人,走在所有人的道路上。
177:
树是喜好丛生的植物,再大的树也不想独独一棵立在大地上。生长在丛林中,永远是一棵树的梦想。想想丛林中的树吧,刮风时一棵拍打着另一棵,一棵树可以听到它的声音通过另一棵树,另外的树,向无边际的远方传送。树的根也在地下的土壤中,相互沟连。一棵树一样通过另外的树,把自己的根系伸到远处。
188:
夜清净得像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月亮移过树梢的声音都能听见。星星眨眼的声音都能听见。
216:
根是树投在地下的影子。树是根做在地上的一个梦。
217:
树知道自己死去的时候,心里的所有东西,一下全放下了。
246:
等待本身也是古老的,这里的人,一直在过着一种叫等待的生活,在老城达达的驴蹄声里,尘土飘起,尘土落下。时间像一个个远路上的亲人,走到这里不动了,到家了。它用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走来,在每一样东西上都留下了路,时间一直沿着它的老路走来,它到来的时候,河滩上的毛驴在鸣叫,桥头卖烤包子的师傅在吆喝。时间静悄悄地到来,成为看不见的一部分。
254:
狗在夜里的长吠像在朗诵,声音一下变得跟平时不一样。仿佛它在诵写在月亮上的诗,它朗诵给人听,给白杨树和房子听,给村外田野的麦子棉花听,给驴和羊听,也给它们自己听。
273:
我确实是一个不一样的人,在我二十岁前后那些年,我跟这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后来就一模一样了。
《在新疆》读后感(五):乡村哲学家的妙语
托包克的玩法就像打髀矢的某个瞬间被无限延长、放慢,一块抛出去的羊髀矢,在时间岁月中飞行,一会儿窝窝背背,一会儿臭九香九,那些变幻人很难看清。
不论什么情况,打镰刀的人都会将这把镰刀打好,挂在墙上等着。不管这个人来与不来。铁匠活儿不会放坏。一把镰刀只适合某一个人,别人不会买它。打镰刀的人,每年都剩下几把镰刀,等不到买主。它们在铁匠铺黑黑的墙壁上,挂到明年,挂到后年,有的一挂多年。铁匠从不轻易把他打的镰刀毁掉重打,他相信走远的人还会回来。不管过去多少年,他曾经想到的那个人,终究会在茫茫田野中抬起头来,一步一步向这把镰刀走近。在铁匠家族近一千年的打铁历史中,还没有一把百年前的镰刀剩到今天。
吐尔洪会从父亲吐迪那里,学会打铁的所有手艺,他是否再往下传,就是他自己的事了。那片田野还会一年一年地生长麦子,每家每户的一小畦麦地,还要用镰刀去收割。那些从铁匠铺里,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镰刀,就像一弯过时的月亮,暗淡、古老、陈旧,却永不会沉落。
买买提的剃刀常常闲得生锈。房租一年一千二百块,工商税每月二十块,税务税二十块,水、电费三十五块。买买提一天到晚挣五块十块钱,几乎在白干,但是没这件活儿人就闲住了。他的师傅牙生对他说,人得有件事情在手上,大事小事都行。没钱花穷一点可以过去,没肉吃啃干馕嘛,没事情做这一天可咋过去。买买提才二十五岁,活到跟他师傅牙生一般大,还有四五十年,这可不是个小数字。打发这么多年月得有一件日久天长的大事,可大事在哪呢。靠个小理发店打发这么长的一辈子他真不愿意,但他的师傅牙生就是靠剃头活了一辈子。十五岁学徒,现在七十五岁,带着几个徒弟,很多老顾客的头,还是他亲自剃。他剃过的头有一半已经不在人世。另一半,从黑发剃到白头。师傅对人头脑里的想法,比买买提知道的多。许多躺在椅子上让他剃头的人,情愿把脑子里的想法说给他听。只要他的剃刀挨近头皮,那些人就会滔滔不绝地说起往事。你看,我哪儿都没去过,守一件剃头的小生意,却知道库车城里的许多事。那些管历史的人都没我知道的多,我只是不说出去,那些来剃头的人都愿把埋了好多年的话说给我听,他们知道我不会说出去。我一天到晚都在理发店,不会闲得没事跑到街上传闲话,这都是我的收获呀。钱嘛,算啥。师傅牙生经常对买买提说,你要有件事情在手上,牢牢守住。
买买提还没想好该怎样度过一辈子,不能像师傅教导他一样教导自己的徒弟。师傅的所有意图是让他安下心来,把一件事做到底。做到底又能怎么样呢,会不会像师傅牙生一样,握把小剃刀忙了一辈子,没挣上啥钱,只装了一脑子生活道理。这些道理说不上有多好,也说不上有啥不好。那种生活,适合人慢慢地去过。只是买买提还年轻,有许多梦没有醒。俗话说,腿好的时候多走路,牙好的时候多吃肉。买买提腿和牙都好得很,可是,路和肉在哪里。
那颗落定不动,不管刮多大风,过去多少头毛驴都不会飘起的尘土,是库尔班大叔。他此刻就坐在尘土飞扬的街边,看街上行人,看耗掉他一生的短短街道,看他再也无力追求的漂亮女人们。
有人说,南疆农民懒惰,地里长满了草。我倒觉得,这跟懒没关系,而是一种生存态度。在许多地方,人们已经过于勤快,把大地改变得只适合人自己居住。他们忙忙碌碌,从来不会为一只飞过头顶的鸟想一想,它会在哪儿落脚?它的食物和水在哪里?还有那些对他们没有用处的野草,全铲除干净,虫子消灭光。在那里,除了人吃的粮食,土地再没有生长万物的权利。
在新疆,哈萨克人选择了马,汉族人选择了牛,而维吾尔人选择了驴。一个民族的个性与命运,或许跟他们选择的动物有直接关系。
阿格村的空气布满浓浓的木头味道,仿佛那些白杨树晒了整天的太阳后打出一连串饱嗝。
前半夜里说着后半生的事情,后半夜全是自己记不清的梦。我们只是偶然路经,在车灯的一晃中看见那些异族的童年身影,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聚在那里,又会在什么时候,悄然地散去。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的生活,朝我不知道的一个方向推开窗户,他们享受着我看不见的阳光雨露。
现在,这口没挖出水的枯井,也成了克孜尕哈千佛洞的文物,来看佛窟的人,都要到井口探望一番。为防有人掉下去,井口钉了木板,封了。我和阿木提就蹲在井口的木板上,说着井和那两棵树的事。阿木提捡一个小石头,从木板缝扔下去,好久,石子落到井底的声音才传上来。
那些各种各样的干果,在轮回的转卖中,在库车特有的烈日和尘土下,渐渐有了一种古旧的色泽,它们更耐看了。只是,它们的甜不知还在不在里面。一年年的尘土落在上面,却看不见。仿佛那些尘土被它们吸收,成了它们的一部分。在老城那些世代相传的买卖人手里,不知有没有半筐一千年前的杏干,一直卖到今天。
没事干的男人,希望在巴扎上碰到一个熟人,握握手,停下来聊半天。再往前走,又遇到一个熟人,再聊半天,一天就过去了。聊高兴时说不定被拉到酒馆里,吃喝一顿。
当然,巴扎上更多的是热闹,是有意思的事情,我随便写了几件,有兴趣你就看看。就像公驴上巴扎主要不为拉车而是为了看年轻母驴,谁在巴扎上都有自己的兴趣,别人并不十分清楚。
这还不是最小的生意。离她不远,另一位蒙面妇女,面前摆着拇指粗细的七八把香菜,一把卖两毛钱,菜叶上洒了水,绿盈盈的。看装束是城里妇女,或许从赶集的农民那里,四毛钱买来一把香菜,再分成更小的七八把,摆在街上卖。
卖坎土曼的老人也早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更不着急。坐在摆放整齐的坎土曼后面,双眼微眯。他不吆喝,也不还价。大坎土曼十八块小的十五块,就这个价钱这个货,没啥好商量的。卖掉一只算一只,卖不掉的,傍晚收回家去,第二天又摆在这块地方。他从不挪窝,错过的人有的是时间再回头。钱不够的人,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把钱凑够。他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等到坎土曼生锈,落满沙土。等到那些挑剔的人,转遍全库车的铁器摊铺再回来。等到库车河边的引水大渠,被泥沙淤死。又要新开一条百里长渠了,全县一半劳力投入挖渠,坎土曼又一次派上大用处,供不应求。
有数的两筐杏子,一麻袋青菜,价格卖好了能吃一盘素抓饭、两个烤包子,卖不好就只有啃自带的干馕子。收成是可以想到的,一年里只有几样东西能变成钱:不多的几棵树上的杏子、一小畦没种好的辣子和西红柿。地里的麦子刚够自己吃,埂子上的几行苞谷,早掰掉煮青棒子吃了。屋后的白杨,长粗还得几年。几只土鸡的蛋,一个个收起来,不知够不够换茶叶和盐。儿子眼看就长大了,要盖房子娶媳妇。对于大多数人,永远不会有意外的收入。只有可以想到的一些损失:那些杏树中的一两棵,杏花被大风吹远,白长一年。不坐果的杏树,密密麻麻长满叶子,遮阳光、挡风雨,秋天落下来,喂羊喂驴。还有那几亩麦子,种不好了一半是草,种再好也不会有剩余的,总要损一些养活鸟和老鼠,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一年一年,几袋麦子一两只羊,陪伴一家人的日子。父亲老掉了,儿女莫名其妙地长大,不会有更多的快乐幸福,但也不会再少。县上的统计报表中,有这些贫困村庄的人均收入,少得不能再少。有没有一份报表,统计这些人的笑声。他们一年能笑多少回,今年和去年的笑声,是否一样多,哪一年人们的笑声减少了。有没有人去问问那些忧郁沉默的人,你怎么不笑,怎么好长时间听不见你的笑声了。有没有人去问那些快乐欢笑的人,你高兴什么呢,有什么高兴事让你一年四季笑个不停。
我只有不停地走动。在我没去过的每条街每个巷子里走动。我不认识一个人,又好似全都认识。那些叫阿不都拉、买买提、古丽的人,我不会在另外的地方遇见。他们属于这座老城的陈旧街巷。他们低矮的都快碰头的房子、没打直的土墙、在尘土中慢慢长大却永远高不过尘土的孩子。我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些时,的确心疼着在这种不变的生活中耗掉一生的人们。我知道我比他们生活得要好一些,我的家景看上去比他们富裕。我的孩子穿着漂亮干净的衣服在学校学习,我的妻子有一份收入不菲的体面工作,她不用为家人的吃穿发愁。
那个九十七岁的老父亲阿不都拉·斯麻依,活到儿子死了,第五个老伴归西,祖传的一小片果园荒在河滩上,枝老根枯,树梢稀疏的一些果子早熟了,但他已没有伸手的力气。他或许在等一阵风,我不知道他等侍的那阵风里,他和那些熟透的果子,谁先被摇落。我坐在这个老人身旁,原想听他讲讲身世,后来却突然地沉默了——他的一生全摆在这里。一个人的全部时光都到齐了,他不用再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用问,就像坐在晚年的自己身旁,心里清清楚楚的,对着一张多年后自己也会长成的沧桑老脸,无悲无喜。
一代人一过,天上会落一层土,把该埋的埋掉一些。下一茬人在尘土上过生活,不必知道脚下踩着什么。树往高长,果实结在枝头。一百年里落下的土,有三尺厚,够麦子扎根,够让土豆和胡萝卜埋牢果实。除了埋人,人不轻易往更深处挖土,那是老城死去的部分,已经成为根。
我听说玉米是怕受惊吓的作物。谷粒结籽时,听到狗叫声就会吓得停住,往上长一叶子,狗叫停了再一点一点结籽。所以,到秋天掰苞谷时,我们发现有些棒子上缺一排谷粒,有些缺两三排。还有的棒子半截了没籽,空秃秃的,像遗忘了一件事。
你知道吗,驴眼睛看人最真实,它不小看人,也不会看大,只斜眼看人。鸡看人分七八截子,一眼一眼地看上去,脑子里才有个全人的影像。而且,鸡没记性,看一眼忘一眼。鸡主要看人手里有没有撒给它的苞谷,它不关心人脖子上面长啥样子。据说牛眼睛里的人比正常人大得多。所以牛服人,心甘情愿让人使唤。鹅眼睛中人小小的,像一只可以吃掉的虫子。所以鹅不怕人。见了人直扑过去,嘴大张,鹅鹅地叫,想把人吞下去。人最怕想法比自己胆大的动物。人惹狗都不敢惹鹅。老鼠只认识人的脚和鞋子。人的腿上面是啥东西它从来不知道。人睡着时老鼠敢爬到人脸上,往人嘴里钻,却很少敢走近人的鞋子。人常常拿鞋子吓老鼠,睡前把鞋放在头边,一前一后,老鼠以为那里站着一个人,就不敢过来。
我说,即使我离开两百年回来,我仍会知道这块田野上的事情,它不会长出让我不认识的作物。麦子收割了,苞谷还叶子青青长在地里。红花红到头,该一心一意结它有棱角的种子。它的刺从今天开始越长越尖硬,让贪嘴的鸟儿嘴角流血,歪着身子咽下一粒。还有日日迎着太阳转动的金黄葵花,在一个下午脖子硬了,太阳再喊不动它。
也许那头驴脑子里的事情,是这片大地上最后的秘密。它不会泄露的心思里,秋天的苞谷和从眼前晃过的一男一女,会留下怎样的一个故事。你欢快的笑声肯定在它长毛的长耳朵里,回荡三日。它跟我一样,会牢牢记着你。
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片叶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饮,左邻一只叫花姑娘的甲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褐黄蚂蚁。这样的秋天,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粥一样稠浓的西北风,喝一口便饱了肚子。
不想过冬天也可以,选一个隐蔽处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暖草绿。睁开眼,我会不会已经不认识你,你会不会被西风刮到河那边的田野里。冬眠前我们最好手握手面对面,紧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阳光从东边照来,先温暖你的小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来等我一会儿。太阳照到我的脸上我就醒来,动动身体,睁开眼睛,看见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尘土。
我钻进老魏的羊群,蹲下身,看羊的嘴在密扎扎的麦茬中捡拾干黄草叶,偶尔碰到一两株青草,赶紧吃到嘴里。遇到半截麦穗,也吃到嘴里。羊的嘴唇很厚,大概不会被麦茬扎疼。
看上去羊不住地低头吃草,吃到嘴里的却很少。我蹲在一只白绵羊身边看了十几分钟,它才吃到五片枯黄叶子,一截被别的羊啃过的枯草根,它又啃了几下,好像没嚼到什么,口水把草根下的土弄湿了。有两只羊干脆卧在地里懒得找草吃。有一只的眼睛一直盯着其他羊的嘴。还有一只大黄公羊,高出其他羊半截子。像个当官的似的,在羊群里闲转,肚子却饱饱的。它一会儿闻闻这只母羊的屁股,一会儿又亲亲那只母羊的嘴。它转到一只卧着的白母羊身边,用前蹄推了推它,好像说,起来,吃草了。白母羊懒洋洋地站起来,公羊嘴对着它的屁股闻了闻,又绕到前面亲它的嘴。母羊好像装得没反应,公羊又绕到后面,用嘴亲母羊的屁股。这下母羊的尾巴朝上翘了一下,我看见里面流水了,公羊长叫一声,抬起前蹄爬了上去。我这才明白过来,正是羊配羔的季节了。
“这么多母羊,公羊能记住哪个爬过了,哪个没爬。”我又问。“公羊知道呢,它能闻出来。”老魏说。“要是公羊偷懒,捡年轻漂亮的配了,丢下老弱难看的母羊不管,你咋办,你就一只公羊。”“公羊不偷懒,就是一开始挑挑拣拣。不过,到最后都能配上。”“有没有配不上的。”“没有,都能配上。公羊不会落下一个母羊不管。”我和老魏坐在埂子上,又抽了一支烟,说了些庄稼和牲口的事。这时公羊已配完那只母羊,正昂头朝老魏走过来。我起身离开。坐到车上时我想,我要有几十个女人,也不会落下一个不管。人跟羊是一样的。
赶车骑马出外的人,口袋里都装着苞谷豆,牲口走不动了掏出一把,捧在手里喂牲口吃。一次喂一点点,引着牲口走。有时牛车陷住了,死活拉不出来,人扔了鞭子,抓一把苞谷豆递到牛眼睛跟前,牛看见了,伸脖子去吃。当然吃不上,人只是在前面引逗着,牛实在馋极了,猛往前一蹿,车拉出来了。
在冬天,圈棚上的干草垛越来越矮时,牲口和人都会望着。刚入冬,人爬上高高的草垛顶,离天很近,鸟都擦着头皮飞。人有一股一年到头的高兴劲,成捆成捆给牲口撒草。牛羊马驴头仰得高高,仿佛接受天赐隆恩。
现在是英格堡的秋天。太阳从西边向开阔地斜照过来,人一挨排坐在山脚下的土墙根晒太阳。我过去蹲在他们中间,一人发一根烟。蹲了不到两分钟,我觉得太阳把我嘴照热了,有想张嘴说话的感觉。
新疆的秋天紧挨冬天,一场大雪,没收回来的全埋掉,冬天老鼠在雪底下找农民漏收的粮食吃。老鼠不种地,也一年四季有粮食吃。老鼠和人一样懂得储存粮食。老鼠的财富观可能和农民一样:仓里有粮,心里不慌。老鼠慌的时候就往人家里跑。在地里拾不到粮食,就要到人家里来偷。所以农民收获时,总要有意无意在地里掉一些,老鼠在地里拾够了,就不会进村。村里人要没粮食吃了,就往城里跑,往有钱有粮食的地方跑,这和老鼠的想法一样。老鼠算动物界的富翁了,因为它懂得储藏粮食。我们说一个人“穷得跟猴子一样”,猴子不会储藏,就两只手,即使碰到一片苞谷地,也只会掰一个扔一个,到头了依然穷得屁股都遮不住。
现在想想,完全可以不做什么,去过一种闲懒生活。其实我喜欢村里那些好吃懒做的人。一个小地方的活是有限的。说通俗点,就是就业机会和岗位是有限的,不需要人人去忙碌。那些闲不住有活干的人,要感谢没事干的人。忙人要感谢闲懒人。是他们把就业机会给了你。或者说,因为你把有限的活干了,把有限的钱挣了,别人就没事干,只能闲着,没钱。所以在西方福利保障健全的国家,待在家里没事干的人,总是在享受由那些忙碌的人所创造的社会福利,什么事不干都能活一辈子。以往我们老批评懒人,认为个人的贫穷是懒造成。社会就这样无赖地把贫穷的责任推到一贫如洗的穷人身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
我去过的一些村庄,一小块绿洲,陷在无边的沙漠中。人均七八分地,种麦子都不够口粮。我若住在那样的村庄,也想不出更好的生活办法。也许他们那样生活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在根本没办法挣到钱的状况下,学会过一种没有钱的生活。学会用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钱,把日子过下去。忘掉新衣服是啥样子,忘掉新皮鞋啥样子。肉嘛,想一想味道就行了。总之我是吃过肉的。谁年轻时没风光一时。少走路就不会磨坏鞋子,少干活就节省衣服。那一小块土地,忙死也长不出金子。还不如闲着,少用劲少吃粮食。节俭着过啊。懒本身也是一种节俭。
我们确实不知道那些没收入的人们在怎么过日子,他们买面买米的钱从哪里来,中午的时候,他们跟我们一样在吃午饭吗?他们吃的什么饭,有饭吃吗?我们光知道身边有多少多少贫困人口,却不知道他们的贫困是什么。因为我们从来没走进那些贫民的家里,看看他们碗里的饭,看看他们的被褥,还有他们的孩子。社会的贫穷被广大的穷人隐藏起来,穷人越来越远离繁华、远离闹市,把财富垒筑的城市让给富人们。这座城市不久前,还是他们的庄稼地和果园,后来就变成富人的天堂了。穷人退后到边缘,悄无声息地过自己的穷日子,在他们中间,有我大哥、叔叔和姨姨,有我多年不曾往来的亲戚。他们穷得几乎过不下去,却从不到城里来向我借一块钱。他们从来就会过穷日子。偶尔一两年,好像也富裕过,好景不长,很快又穷得啥都没有了。
从古老的萨满教到佛教到伊斯兰教,宗教像一个个尊贵客人,留住在村里。就像他们不轻易丢掉旧东西,那些属于古代的,也一样属于现在将来。时间在这里迷失方向,几千年的岁月都没有走开,拥挤在这个隐秘河谷的小村庄里。
新农村建设把墩玛扎村的老房子都拆了,几乎一间没剩下。新盖的砖房齐头齐脑,排列在路边,像一队乐呵呵的傻子。以后几十年上百年,墩玛扎村就是这副样子了。不光墩玛扎,许多新农村千篇一律地都变成这样。不再有高矮错落的土房子、破旧的留下岁月痕迹的斑驳土墙、油漆脱落露出木纹裂缝的笨重木门。新中国以来那些跟新有关的运动,都在不遗余力地消灭旧东西。最后剩下的旧农村,这一次算是被彻底消灭干净了。像墩玛扎这样的村庄,已经是文物了。
开车的蒙古师傅说,夏尔希里的意思是晚霞染红的山坡。我们离开的时候没有晚霞,太阳西斜到哈国的天空上,像一张走远的脸向这里恋恋张望。
我小时候住在能望见这座阿勒泰大山的地方。那是准噶尔盆地中央的一个小村庄,从我家朝南的窗户能看见天山,向北的后窗能望见阿勒泰山。它们都远远地蹲在天边,一动不动。我那时常常听见山在喊我,两边的山都在喊我。我一动不动,待在那里长个子,长脑子。那个村庄小小的,人也少。我经常跟风说话。我认得一年四季的风。风说什么我能听懂。风里有远处大山的喊声,也有尘土树叶的低语。我说什么风不一定懂,但它收起来带走。多少年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它走遍世界被相反的一场风刮回来。
风流石的传说是我在另一个山谷听到的。我们翻过几座山,到谷底的嘉登裕时,风也翻山刮到那里。云没有过来,一大群云停在山顶,好像被山喊住说啥事情。我看见山表情严肃,它给云说什么呢。也听不清。我把头伸进风里。
来山谷的人越来越多,人的脚步嘈杂唤不醒灵。灵不会这样醒来。灵睡过去,草长成草的样子,树长成树的样子,羊和马长成羊马的样子。人看喀纳斯花草好看,看树林好看,看水也好。一群一群人来看。灵感到人是空的,来的人都是身体,灵被他们丢在哪里了。灵害怕没有灵的人。没有灵的人啥都不怕。啥都不怕的人最可怕,他们脚踩在草上不会听到草的灵在叫,砍伐树木看不见树的灵在颤抖。
有的山看上去没摆好姿势,斜歪着身子,不知道它要干啥。是起身出走,还是要倒头睡下。这些大山前面的小山,一点没样子。而后面的大山又太大,地太小,山只能趴在那里。阿勒泰山就这样趴着,它站起来头和身子都没处放。坐下也不行,只能趴着。像山这么大的东西,可能趴下舒服一些。我从远处看阿勒泰山是趴着的,走进山里,山在头顶,仍然看见它是趴着的。它站起来头会顶到天外面去。可能天外面也没地方盛放它。我们人小,站起趴下都在它的怀抱里。
山这么巨大的东西,似乎也心存孩子般的好奇。我感到山很寂寞。我们凑成一桌喝酒唱歌,山坐在四周,山在干什么。如果山也在聚餐,我们就是它的小菜一碟。可能它已经在品尝我们的味道,它嫌我们味道不足,让我们多喝酒,酒是它添加给我们的佐料,酒让我们自己都觉得有味了。山把有酒味的人含在嘴里,细细品尝,把没酒味的人一口吐出来,拨拉到一边。
我童年时,月亮在柴垛后面呼唤我,我追过去时它跑到大榆树后面,等我到那里,它又站在远远的麦田那边。我再没有追它。我童年时有好多事情要做,忙于长个子,长脑子,做没完没了的梦。现在我没事情了,有整夜的时间跟着月亮走,不用担心天亮前回不来。
其他的汉语名字都很直白,如白杨沟、大南沟、小南沟、干沟、东沟、西沟,皆因方位和沟内植物命名。这些简单的名字本身没有故事,缺少想象。但是实用。汉族人到一个地方会先确认方向,新疆的好多汉语地名跟方位有关,比如我们把天山叫南山,把沙漠叫北沙漠,这是汉族人的文化心理,东南西北确定后,自己的居中位置也就定了。
沙湾县志记载的一百六十五条沟中,除一个蒙语沟名,二十七个汉语沟名,其余全是哈语命名的。这些沟名生动记录了哈萨克人在沙湾天山一带的生活和历史。哈萨克人对自然地理的命名非常有趣,谁最先和一条沟有了关系,这条沟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这和他们给孩子起名的方式一致。据说哈萨克孩子的名字,多与孩子出生后第一眼看见的东西有关。对沟的命名也以先入为主。 1910年,有个叫多格什的哈萨克牧民在一条沟里放牧,这条沟就叫多格什萨依。同一年,另一个牧民用木制渡槽把泉水引到一条沟里,这条沟被称为娜瓦勒萨依,意为有渡槽的沟。类似的沟名很多。还有一条沟叫喀拉阿拉阿特萨依,意为黑白花马沟,因最初一位骑黑白花马的牧民在这里放牧而得名。
许多山沟用名字记忆着最早到达这里的先民。现在,即使我们在一条沟里做出天大的事情,也很难使它改变名字,名字就是历史,除非这条沟以前没有名字。
我们的政府文件,大都以两种文字下达。汉文在前,维文在后。因为维文从右往左读,书页从后往前翻,所以在他们看来,汉文排后,维文在先。从汉文的角度看,正好相反。两种文字就这样背靠背,好像一对好兄弟。这边汉文说什么,那边维文也说什么。虽然表达上好像没有异议,但前后位置却是不让的。
新疆开会的时间也比内地长一半,因为传达的文件和领导讲话,大都要维汉两种语言表达,会场上的情景大多是,用汉文念文件时,维吾尔族人在睡觉,用维文读时,汉族人在睡觉。因为两种语言表达的是同一种意思,即使懂双语,也没必要听两遍。但每一种意思都要表达两遍,因为对每个人来说,母语听到耳朵里才是可靠的。
新疆一向作为远方而存在。它的地域之遥远,历史文化之悠远,精神之高远,都使它成为中国和世界的远方。被称为四大文明唯一交汇地的新疆,在我看来也是古代世界文明的尽头和终结地。这块古游牧之地,是中华汉文化的末梢,印度-佛教文化东移的过渡地,阿拉伯-伊斯兰文明的远方,希腊-罗马文明的断魂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成了这些古代文明的最后归宿。它们尘土一样飘来,又梦一般消失。其中一些文明沉落下来,成为我们今天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
一场风压在一场风上面,在每一场风中,所有时间被翻动,所有的阳光黯淡。一个声音唤醒所有声音。一个顶风回家的人,走在所有人的道路上。他被西风吹歪屋檐的家是我们所有人的,他被搜刮的空空荡荡的院落是我们所有人的。
我认识的活在新疆时间里的那些人,前半生在赶巴扎的路上,后半生在去清真寺的路上。 40岁以前,活 3年算一年,岁数迟迟不往前走,永远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 40岁以后,活一年算 5岁,几年就活到八九十岁了。一百多岁的老人到处都是。其实一些人,早就忘了自己多少岁。有一年我在尉梨县罗布人村,和当地有名的百岁老人阿不都聊天。我问他多大了。 123岁。他说。过了三年,我又去罗布人村,问他多大岁数了。118岁。他说。这 3年他往回缩了 5岁。后来才知道,当地人为招揽顾客,让他做招牌。“别人问你多大,就往一百多岁说。”旅游区的人这样安排。他自己的岁数到底多大了,已经说不清楚。在我看来,他肯定比一百多岁还要大,我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和胡杨一样古老而结实的东西。一种特殊的只有在新疆时间里活出来的年龄。
我的目光肯定是这个地方的。地域的辽远和开阔,使我的眼球朝后凹进去,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这是一种新疆人的目光,中亚人的目光。也是汉史中时常描述的“窥中原”的目光。他看见的事物肯定会不一样。
偷鸡最简单,但要选好时间。在天亮前,头遍鸡叫和二遍鸡叫之间去偷,最保险。那时天最黑,人也睡得死,头遍鸡鸣叫不醒人,叫醒了人也不睁眼睛,一迷糊又睡过去。这个时候的觉,给个国王都不换。有一个顺口溜说人世间的四香:鸡骨头,羊脑髓,东方白的瞌睡,小女子的嘴。东方白的瞌睡,说的就是天亮前那一阵。至于小女子的嘴,可不像偷鸡那么容易偷到。
夜里发现一个贼,半村庄人都会醒来。捉贼的人一多,贼就高兴了。贼被追急了,一转身,混在捉贼的人里,跟着捉贼。有时候,贼跑在前面,大喊捉贼,半村庄人跟着贼跑。贼说,贼往东跑了。捉贼人呼啦啦朝东跑。贼喊,贼往北跑了。人们又呼啦啦朝北跑。贼比一般人跑得快,跑到后半夜,后面跟随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下贼,孤独地站在月亮下。
“一个人要朝哪边拐,早早就有拐的意思了。心里的想法在脚上呢。心朝哪边想,脚就往哪走。亚生村长出门前肯定想好要去谁家,去干啥,他的脚尖早早就朝那边撇了,所以很好判断。你要跟踪我们这些老头的脚印,就看不出来。因为我们出门前,没想好去哪。就是出门闲转。从巷子走上公路前,也没想好朝左走还是朝右走。所以你就看不出,不知道我们上公路后去哪了。我们不去哪,公路上站一阵,找个墙根坐一阵。屁股坐疼了再挪到公路上站一阵。年轻的时候嘛,一天过去太快了。现在嘛,太慢了,白天天老不黑,晚上天总不亮。”
不白用,还斧头时,顺便带一截木头梢,算是礼节,就像借用了人家的驴,还回去时驴背上搭一捆青草。
树倒下的地方几天后死了一只鸟,眼睛出血。一只比麻雀稍大的灰鸟。艾肯说,灰鸟经常晚上在大杨树上落脚,它的巢在树上。可能灰鸟晚上过来,以为树梢还在那里,脚一伸,落空了,一头栽下来摔死了。也可能鸟也老了,想落到老杨树上,看见树没了,鸟不想再往别处飞,鸟闭住眼睛,伸直腿,翅膀收起,往下落,最后重重地落在大杨树的断根上。
大黑狗出县城后径直朝阿布旦村方向奔跑,穿农田过荒野。它没走大路,人的路太绕弯。大黑狗喜欢县城街道,直直的,像狗走的路,但又不直通到狗要去的地方。狗在世界上没有路。在村里没有,村外荒野上也没有。狗追兔子时,不顺着兔子的路跑。兔子路太绕弯。狗只是对着兔子跑的方向追,狗能判断出兔子跑的方向,它跑直路追,所以兔子绕来绕去,还是被狗捉住。
想到这些时,大黑狗觉得自己真对不起主人,给他惹了多少麻烦,让他操了多少心,连自己图痛快干下的风流事,都要主人破费收场。自己给这个人家做过什么呢,看看院子,不丢东西。它的主人穷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丢。自己在村里的狗中间,也算数二数三的厉害狗,却并不能使主人成为村里有能力的富裕人。村里哪条狗它都敢咬,多数狗都害怕它。可是,它的主人却经常受人欺负。主人被谁欺负了,大黑狗就去咬谁家的狗。主人光知道它惹了多少事,却不知道有些事,是它帮主人出气惹的。主人是村里的穷人、弱人,他的大黑狗却是狗群中的强狗,主人好像从来没有为此自豪过,反而经常为它苦恼,这是大黑狗最伤心的了。
托乎提一早在文物摊上看一圈,没他要的东西,就坐在桥头等。做文物买卖要的就是等,那些旧东西,你不知道它啥时候出来,有被风刮出来,被水冲出来,更多的被坎土曼挖出来,不管它啥时候出来,在啥地方出来,托乎提都只坐在桥头等。他的徒弟们围坐在身边,眼睛不闲地看漂亮女人。托乎提不看,闭住眼睛,他能闻出各种女人的味儿,年轻的、老的、胖的、瘦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味道都不一样。闻到有漂亮女人的味儿时,托乎提就睁开眼睛。他喜欢看女人的后背和屁股,这是他看牛羊看出的习惯。
“年轻人有一种味道,中年人、老年人又有不同的味道。一般来说,一个人在人世间待的时间越长,味道就越不好闻。味道最好闻的是小孩,有一股新鲜的奶香味。其次是少女,少女是花苞,有一丝清香偷放出来。少女开苞的时候是最香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光知道要找处女,要第一次。第一次是啥。不光是摘人家的第一朵花,主要是闻第一缕花香。少女遇到你们这些年轻人,都糟蹋了。多少少女被你们急死慌忙地搞掉了,在草垛上、羊圈棚里、果树下、苞谷地、沙包后面,你们尝到啥味道了,啥都没尝到。你们也是青瓜蛋子,年轻看不见年轻,只有我们这些老头才知道啥是年轻。那些野外的地方适合和少妇去偷情,少女嘛,如果你要娶她,就要保护她,让她留到新婚之夜。每一朵花开都有一个仪式。巴郎子,仪式懂吗?”
在每个小房子里都能听到牲口巴扎上的驴叫。驴把叫声扔到半空,再从房顶天窗落进来。
一个东西,从新变旧是容易的事,从旧变古就不容易。
时间走近一把铜壶的路是能看见的,被牲口贩子托乎提看见了。你看,时间先走到铜壶表面,时间好像不喜欢光泽,它总是先从表面,把一件东西的光泽变暗,变成暗淡的月光一样。接着它找到一些接口和细微裂缝,往里面走,铜壶接口处的绿锈,就是时间凿空出来的东西,像我们挖洞挖出来的土。越来越多的时间进入时,铜壶的接口和裂缝就会变大。接着时间进入铜壶内部。内部也有一个时间——壶自身的时间。它一直在抵抗外面的时间。两个时间汇合时,壶就不像样子。这时铜壶的样子就是时间的样子。时间把每一件事物变成它自己。时间就到家了。
有些声音有根,像驴叫、鸡鸣、狗吠都有根。树叶在风中的哗哗声也有根。拖拉机的声音没有根,汽车、摩托车还有喇叭里的声音也没有根。这些声音也朝天上地下传,但是没根。人的话有些有根,有些没根。没根的话不能听。听没根的话,就像吃了没盐的饭。但没根的话有时候能传很远,传得有根有据。
我就从那时起,想着要干些事情了,我已经 23岁。有一天谁告诉我:你已经 23岁了。我猛然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我一直觉得我还小得很,正是玩耍的年龄。就像另外一天,谁无意说了句“你都 40岁的人了”。我一样惊愕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年龄。我一直觉得我 20岁,很多年间我活在这个年龄。
我在旦江的博文中没看到有关帕丽瘫痪的事,有几篇文章写他早年的飞行经历,一篇写到他开飞机飞过家乡沙县的情景,他违章把飞机高度降低,几乎贴着县城飞过。他本来想从自己家房顶飞过,但整个县城的房顶看上去都差不多,他从天上没找到自己的家。
飞机飞来时路上的行人都很危险,因为好多开车的司机头探到驾驶室外看飞机,骑自行车的人仰头看飞机,这时地上的路只有飞机驾驶员在看。我知道飞行员在隔着舷窗看路,就故意挺直胸脯,头仰得高高,不看飞机,很傲气地望更高处的云和太阳,我想让飞机上的人看见我的高傲,知道路上走着一个不一样的人。
每天都有飞机从县城上空飞过。我把从东边来的飞机叫过去,从西边来的叫过来。我在笔记本上记今天过来 1个,过去 1个,别人看不懂我记的是什么。有时候过去 3个,过来 2个,一架过去没过来。我就想,那架飞机在西边的某个地方过夜,明天会多一架飞机过来。可是,第二天,过去 3个过来 3个,那架过去的飞机还没过来,我想那架飞机可能在西边过两天再过来,第三天那架飞机依旧没过来,第四天还是没过来,我就想那架飞机可能不过来了,一直朝过去飞,这样的话,它就再不过来。有些东西可能只过去不过来。
没活干时小赵就坐在门口,她知道我在看她,朝我笑。有时走过来,和我妹妹燕子说话,她过来时,手里总抓着一把瓜子,给燕子分一点,给我分一点。她给我瓜子时手几乎伸进我的手心,指头挨到手心,我的手指稍弯一下,就能握住她的手。她每次只给我几颗瓜子,我几下磕完,她再伸手给我一点。瓜子在她手心都捂热了,有一股手心里的香气。
我统计过往飞机的时候,顺便把每天刮什么风,风向大小都记了。我把风分成大风、中风和小风。大风是能刮翻草垛的风,一年有几次,我们这里还有一种黑风,我也归入到大风中。黑风就是沙尘暴,一般来自西北边,一堵黑墙一样从天边移过来,从看见到它移到跟前,要有一阵子。路上的人赶快回家,挂在外面的衣服收回去,场上的粮食盖住。黑墙渐渐移进,越来越高,空气凝固了,不够用了。那堵顶天的黑墙在快移到跟前时突然崩塌下来,眼前瞬间淹没在黑暗中。呼吸里满是沙尘,沙尘中挟裹着大大的雨点,落在身上都是泥浆。中风是能刮跑帽子的风。小风刚好能吹动尘土和树叶,又吹不高远。再小的风就是微风了,不用记。
一块表掉在草丛里,滴答滴答地走,旁边的虫子会以为来了一个新动物。表在草丛走了一圈又一圈,停了。表停时可能已经慢了两分钟。因为发条没劲了,就走得慢,最后慢慢停住。表可能停在深夜的一个钟点上。表不走了,时光在走。围着草丛中一块手表在走。时间有时候走在表指示的时间前面,有时候走在后面,有那么一个时刻,时间经过表停住的那个时间点,表在那一刻准确了。表走动的时候,从来没有准确过,一天走下来,总是慢一分多钟。在草丛停住后,一昼夜有两次,表准时地等来一个时间。准确无误的时间。这一刻之前之后,草丛中的表都是错的。时间越走越远,然后越走越近。漂泊的茫然的永无归宿的时间,在草丛中停住的一块表里,找到家。一块表停住的时刻,就是时间的家。所有时间离开那里,转一圈又回来。
有一天他们在地上找不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有谁往天上望,谁会在偏西的一片云海中看见我。我经常一个人在天上飞,左右手插在两边的裤兜里,腿并直,脸朝下。有时翘起半条腿,鞋底朝上,像飞机的鳍。我顺风飘一阵,又逆风飞一阵。逆风时我的头发朝后飘,光亮的脑门露出来。我不动手。我是一个懒人。我想象我在地上的样子,也是多半时候手插在裤兜里。我在地上没干过什么事。当了十几年农机管理员,一直做统计。现在想想,我坐在办公室随意编造的那些数字,最后汇总到县、省、全国的农机报表中,国家不知道它的农机数据是错的。这些数字中有一些是一个乡农机管理员随便想出来的。也许它根本就不在乎这点差错。我每天记录的飞机过往数字没有差错,但没有谁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