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在水上:致宋淇书信集》是一本由吴兴华著作,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46.00元,页数:275,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天分极高,所以自负且纯粹。读书要“痛读”,翻译要“猛译”,哪管什么红尘时局,在自家的精神世界中就足可以天翻地覆了。早年青春意气,一力担当,逞着天资做学问——“做英国文学要超越英国人”,胸中境界痛快沉着,一些见解极好。中年后转向沉郁,与宋淇信中屡次谈及“知己”,读之落泪。
●读了无比惋惜难过。易色之年,他在信里跟宋淇说:“一切皆已渐上正常轨道……学术研究,也极自由,说不定这是too good to last……”直觉惊人地准确。但他分明又非常矛盾,对林语堂周作人颇有微辞,觉得文艺毕竟无用,对“改造”抱着天真的幻想;又且是个可爱的人,视宋淇为知己,觉得与知己就不要谈论恋爱和女人,结完婚问知己要结婚礼物:“但你既是我心上最亲爱的人,若补送我一些书之类的小东西,我还是看得很宝贵的……”
●说什么都很苍白。会推荐给每个人。这样打通中西诗学的人,恐怕是再难出了。
●首先要声明的是,我非常不喜欢吴先生写信时中英法文混杂泛滥的画风。他二十出头就以超旺的才气著称,这一点在私密性很强的书信里表现得更明显。凡才子,总容易自视甚高,睥睨天下,却也因为清高,容易成为边缘人。生不逢时,曲高和寡,这是吴先生的宿命,家庭的负重,身体的病相,终于没能让他出洋深造,其过人的才华无用武之地,白白葬送于无知小儿之暴行,真是暴殄天物了。
●4.理想的衰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终于还是买了一本,重读一遍。书中的讹误可见乔纳森和张治的书评。
●不知道说什么,总之就是各种好
《风吹在水上:致宋淇书信集》读后感(一):猛志固常在
大凡书信集,往往逃不离一些琐碎的絮叨话,对无心领略八卦的读者而言,往往颇具提纯难度,而吴兴华这六十余封信全可脱诸此虞。
吴宋之交当是纯精神层面的来往,纯以书信内容视之,并不见太多火灶气——而纯在诗,在论,在自省。贫病僦居、兵隳临境,吴兴华仍有心旁若无人地与宋谈论古人的梅花诗,这样对生活极端之冷漠与对精神极端的热情两厢交织,委实令人神往。
作为被时代掩误的文人,吴兴华自身颇具矛盾感。他中国古典腹箧极深,但审美批评体系却全出西方,这一点与钱钟书恰恰相反。他自视极高,却也不肯接受超乎自己水准的赞誉。他不崇古,也不附今——每有自出机杼,倒也显然未存标新立异,与人争胜的心。这是个极天真,甚至日常交流时或许令人不适的天才,这种灼热与跳荡。如非宋淇这般水样的性子,怕也少有人接得住。
吴亦出有几本文集,看去倒却不如书信集更见锋芒。书信随意,不存着标立世人之前的心,也便更见真切,也为其读写的脉络保存了时间线。他评诗对音节律动的要求近乎严苛——这种要求不独出乎国人古音的审美,亦兼有西诗体系里挽歌对句、轻重音切换、六步格诸类的考量。
他的诗歌作品仍是散文化的,以当代的观念来看够不上纯粹的现代性,但在一封封书信的推动下我们看得出,吴兴华一直在致力于实验和进取,也一直在与自己的观念战斗。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种战斗的精神,在论诗的干货之外,对我们这些窥看他信件的人来说,当也是一层附加的鼓舞。
此外,我亦看到他曾与我关注过同样一拨沉埋在历史中、极其冷门的清人——如舒位,如王昙。他曾心心念念撰文打捞,为以翻案起复,而为其性子耿狷,又英年早殁,如今他的才华尚半作沉埋,况他人乎?
总体来看,对于没有太多诗学根骨的人,这本书或者并非必读,但倘有这个余兴翻开,我以为也不至后悔。散漫流转的灵思、推心置腹的探讨、鲜热叠递的成果、破纸而来的狂热,均颇得那个我们崇拜却无力抵达的时代独有的锐气。
倘你有心学诗,又在故纸堆和老夫子面孔里日复一日思力麻木起来,我以为颇不妨翻开书本,以这沉眠已久的锐气自刺一剑。
惊醒而后,谁知是个什么世界。
《风吹在水上:致宋淇书信集》读后感(二):吴兴华的信
上周我们在书店一起写字,高路说起《平复帖》和张伯驹二三感人事。历史原因,中国第一收藏家也受到批判,但80年代恢复名誉,虽然最后一贫如洗,义气和风范令人敬佩汗颜。
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捱过某些时代。
吴兴华(1921—1966),1921年生于天津塘沽,祖籍浙江杭州,著名诗人、学者、翻译家。燕京大学西语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52年任北京大学西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精于多门欧洲语言,在新诗写作方面成就极高,外文译作备受称道。
今年年初,广西师大出版社推出五卷本的《吴兴华全集》,《全集》诗集共收164题,两百多首新诗,对中外文学的评论和散文25篇,以及大学毕业论文《现代西方批评方法在中国诗学研究中的运用》,译作莎翁的《亨利四世》,和吴兴华写给挚友宋淇的书信六十余封。
这批信件自1940年7月18日起,至1952年7月19日中断,跨度长达12年。吴兴华与宋淇的交情,宋以朗在《宋家客厅》这本书中专门章节讲述,那篇文章也作为这本书信集的附录之一,作为后辈的角度讲述两者这种“今年恐怕很难再有”的友谊。还有一件,孙道临原名孙以亮,吴兴华认为孙道临是“天生的诗人”,后来宋淇笔名之一“林以亮”亦与之有关,可谓对朋友的纪念与致敬。
1942年12月25日的信中,他说:
前几天我有了一个奇怪的经验,在读诗时,我竟大哭不已,把书页全浸湿了。你知道我最恨随便动感情的人,写诗读诗以至批评诗据我看都需要一付冷静的头脑,然而当时我竟抑制不住自己,而我所读的说出来你也许会奇怪,是陶潜的《形影神》,一首平常人似乎不太重视的诗。
在对待友人方面他也是这样,不大表现在外,但很直率,他在信里说,这不表示他不爱他的朋友,“我爱的东西或人在这世界上本来就没多少,这些朋友更是我不肯放弃的。”
“我想你现在大约也离不开上海那种hecric的生活,但平时总要静一静心,现在社会一团糟,谁都厌恶,有些人因之就纵意自恣起来(不只在享乐一方面,一切平日遵守的moral code 全都认为无干系了)——这种嫉俗的表现若趋于过分也非至善。我与你隔绝甚久,无从得知你现在的心理与处境,但无人比我更知道得清楚在旁人说话是好说,身受苦楚的人的苦心是别人看不见的。我只有希望你还能竭力保持你纯真而美的性格,如果你根本没有改变,那么多年朋友的关心,你也不至于生气觉得我僭妄罢!”(1946年4月17日)
作为天才,他自然也是骄傲的。“我想生活和心境稍微安定下来就着手编著一部巨型的中国诗文选集,以实在立得起的作家为主,每人好好替他们写一篇批评。这番工作我‘不敢多让’的缘故就因为大多数成名的作家全集我都从首叶翻到末叶过,而且人人都殚精钻研,直到我像面对他们为止。”(1944年10月13日)可惜最终,因在文革中与苏联专家持不同意见而被划为右派,死时年仅45岁。他曾在书信中对宋淇说,旧诗中最悲哀的句子就是王安石的“天地兴亡两不知”。
看吴兴华的信,很难想象他身逢乱世,谈艾略特,谈里尔克,谈林庚,谈梅花诗…穆旦当时被他认为是很有希望的新诗诗人,但他自己作为与钱锺书、陈寅恪比肩的大师,16岁便发表无韵体长诗《森林的沉默》 ,也是第一位把《尤利西斯》引进到中国来的人,又以“三韵格”自意大利语翻译的但丁《神曲》和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被翻译界推崇为“神品”,却没有多少完整的诗集留下。
去年里尔克逝世90周年之际,商务出了陈宁译的十卷本《里尔克诗全集》 ,陈宁做的“汉语里尔克”网站上也有吴兴华译里尔克的文章。想起去年在书店一起读里尔克的时候黄圣将这篇《预感》与北岛翻译的《认出》放在一起比较过。
《风吹在水上:致宋淇书信集》读后感(三):贻我彤管
洛阳下大雨。原定去石窟的行程,怕是要推迟了。 昨晚与你打完电话,准备睡觉,对面合住的男生便开始兴高采烈聊异地风俗,声音很大,热闹中更显此地静寂。我知道,你我,现时都处于虚弱的状态,身体的机能无法控制,稍不注意就跌进情绪的谷底。所以,切记:走路、吃饭,其余的暂且放下。 洛阳还是让我亲近。但凡历史上的古都,再怎样发展、历经多少年,都仍残留旧时的余貌。与荆州类似,洛河将洛阳分成新旧的两块。我住在老城这边,处处是九十年代的风俗。那些细窄的胡同,从城市的平面凹陷下去(洛阳的石板路也这样的坑坑洼洼),废墟、颓僻的木梁、杂草将任何可能的地方都覆盖了。我听着老妇人蹲在龙头边冲洗碗筷,仿佛时间的溪流也迢迢穿过二十年赶来:年轻的男人带着小孩,蹲在红砖房的墙角抽烟,脚下是狗尾巴草,脏兮兮的;而褪了色的“囍”字剪花,反而映照出无数色彩.......北方的空气,将尘土的味道不知道放大了多少倍。 这里的繁荣也是上世纪的。西边的阳光尚留一点余温,油炸豆腐、海鲜烧烤、水席的摊铺就沿街摆开,那种简易的霓虹灯牌,摊主上下翻飞的巧手,还有杂乱、蛮横、排山倒海的油烟气,我想,不多说你也能明白。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间,举单单一只小碗(一点难得的灯油),我这样讨厌拥挤的人,也感到舒适惬意。虽然食物不过是粗暴的咸与辣。 昨天我到白马寺,人多,烫着细卷的北方妇女,或是横肉的大老板,排着队叩头。他们一个个叩过去,那些神神鬼鬼,也排着队等他们了。此中原名刹,里外满是皇族的贵气,被盘旋在佛陀上空的金龙、层叠的悬柱,被古往今来、大是大非牵扯着,离新世纪总是一墙之隔(你知道,现代人是不理会什么大是大非的)。你在苍山,跟山神在一起,说时时有忘我的感受。而我沉浸在一种短暂的、有关过去的幻觉当中——仿佛消逝的事物重新回来,仿佛可以永远这样走着——这是“还乡”,是渴望与求之不得,此凡俗的体会,其实与西方式的超验、宗教没有关系。如果时间能留在此一片刻——不想身前身后事,满心满意只是下一个新鲜的地名——便同样是“忘我”,可以分一杯“自由”之羹。可是为什么,我蹲坐在脏兮兮的汽车旅馆,“此刻”却仿佛窗外大雨,铸成一所金丝的牢笼,除了写信给你,我哪儿也去不了? 寺院深处有一间幽闲的茶社,由旧寺改造,名“止语”,藤蔓已完全覆盖。茶水自助,你若是不懂,会有年轻的僧人帮你取碗、倒茶,他们的笑容缠夹在树影中间,温淡可亲,却隔了一条河水......我已开始想念打在剥落墙面上的晦暗的灯光,而一片荒芜中间,笔法讲究、装裱精细的观音像和山水画兀自漂浮,青灰的墙壁似涟漪重重——静极。 这次来,我读吴兴华给宋淇的书信。一则是课程的需要,二来......我也要凑近了看看,你所说过蜘蛛与蛛网的比喻。此牵系与别处当然大不同。在老城区,我望着银发的老妇人,着廉价花布衫,坐在巷子口择豆角。她有家庭,为丈夫儿女操持过,又要为他们耐住晚年的寂寞。我知道这样的想象是充分审美化了的。像《一一》里面的小男孩,我只敢绕到她身后拍一张——背影:天知道我多么向往为责任牵系的生活! 缺少实在的责任,恐怕是现在许多问题的根由。那位陌生女孩在你手机上留下的告别短信,我此刻想到,再次感叹是多么有力的几行。我宁愿获得那样的几行,宁愿听小吃摊主、老人家、旅馆的老板拉家常,也不想回到虚弱、封闭、自哀自怜的语调中间——任何痛苦都不该被否认,可唯有互相理解、帮助,建立心灵间强烈的联系,才能从痛苦中唤取健康的元素。 诗照样写不出,想写,可是情绪没有平复,也无法摆脱精密物件的诱惑(我想祛除那些萦绕在小玩意儿上的感伤气味,终不能够)。在齐云塔,慈目的中年尼姑着灰衫,买来晚餐的菜蔬。大尾笤帚扫过地面,发出“刷刷”的声音.......日影沉沉,有鸡冠花夺人眼目——你随处走,便能看见艳红的,在僧人住处的墙角,或者花园的最隐秘处,一丛丛,宛若弗朗门戈的裙尾,向上翻涌,一刻也不停歇。这些飘飘荡荡之物,无来由地从枝头涌出,无来由,分散在时间的各处,高擎极微弱的火焰,仿佛除此以外一无所有。于是,枯槁的心也抖将着燃烧起来。我想到,人与人的相聚、分离,不也在昏暗间,如此艰难地行进吗?他们闪闪烁烁,求救般捕捉彼此光与热的讯息,然而完全的亲近,时空上终究难得——近于不可能。 我一个人走得累了,趿拉个脚随意晃,便盼望什么时候我们再一起出去玩儿......来日方长,此刻,切记:走路、吃饭,其余的暂且放下。 17.9.25
《风吹在水上:致宋淇书信集》读后感(四):一次不自量力的评论
我几乎不作评论,真正意义上的评论,达到哲学层次的评论,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作这种评论的能力。因此这注定是一次不自量力的评论,前景堪忧,如读到此处罢休,必不至于最终的勃然大怒。 不作评论,总的来说,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要知道,评论权是人权之一,是用巨大的牺牲换来的权利,因此每个人都要珍惜这种权利,既不能自动放弃,也不当滥骂一气。在评论问题上,我主要的顾虑有三个: 一是对象问题。自古英雄皆降龙伏虎者,驳斥烂书固有警示来者之意,但终究无法惊天动地; 二是心理问题。自幼家母叮咛莫要惹是生非,莫要闲言碎语,因而形成了我胆小怕事的性格心理,终日惶恐自己言不慎; 三是资格问题。资格问题重中之重。真正的评论,必是哲学的评论。譬如齐泽克,评论前,总要说上几个不堪入耳的笑话,但没有黑格尔,马克思,拉康给他撑一下腰,他的评论将彻底的不堪入耳。 就兴华先生而言,我个人认为,评论他至少需要三个条件,至少当是诗人,当是学者,当是翻译家。必会有人觉得我的说法苛刻了。但评论者若没有与之匹敌的才识,无非只能高山仰止一番,此种评论虽不似某种笑话那般赤裸猥亵,实则比那些不堪入耳的评论更不堪入耳。无疑我的评论是不自量力的,将是不堪入耳的。为何我要做此种丢人现眼之事呢?因为我很久没有如此沸腾了。一种温柔又野性的沸腾,突如其来,无法抑制。如果不把这种沸腾宣泄出来,我可能要久久难眠。 我不是一个擅于藏拙的人,无法为了掩饰自己苍白的文墨,而去强记一些野史轶事。我也不是一个精通外语的人,英法德西诸语,虽有涉猎,皆十窍通了九窍,相比那些七窍玲珑,口齿不清,评点古今的奇才,甘拜下风,自愧弗如。我也不是一个诗人,或许是因为颜值不如二维码,吓走了诗歌女神,虽作了十几年的诗,无一见得了人。至于翻译,略微做了一些,仅自娱自乐,不登大雅之堂。由此可见,我是完全不合格的评论者,我的评论注定一无是处,因此如果您勉强读到了这里,一方面我要感谢您,另一方面我向您致歉。 幸好,兴华先生的全集中有书信集一册,对于不懂诗,不懂译,不懂文,不懂论的我是再好不过的宝物,因为没有它,也就没有我的评论了。当然,我不是一个人在这么评论。 书信,一种非常personal的东西,笔记也是如此,如能出版兴华先生的笔记,倘若存世的话,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真是大幸,届时我又可以作一篇不成体统的评论。一般来说,除传记作家外,有志于诗,有志于译,有志于学,有志于文的人不太会关注书信或笔记,我之所以关注书信和笔记,倒不是因为我厚颜无耻,希冀有一日靠八卦吃饭,跻身一流书评人的行列。影响我关注书信的人有两位,一位是Cioran,一位是Foucault。Cioran法国哲人,文体家,他一生最爱读书信,他认为这是最能看清人的东西。Foucault晚年转向伦理学,提出了“自我技术”这一概念,Foucault将书信和笔记视为人构建自我的一种重要方式。由此可见,书信绝非是微末之物。 有些人,在书信中是一面,在作品中是另一面。比如尼采,书信中的尼采,一介布衣,凡夫俗子,僵卧病榻,痛不欲生,丝毫不见超人的影子。再比如海德格尔,黑色笔记一出,再度惊世骇俗,非因为他思想的深刻,而是因为他内心的黑暗。有的人,至始至终只有一面。比如兴华先生,至少从目前出版的信件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 只有一面的人,即便毫无才华,也是最容易陷入危险的人。我不是要鼓吹一种两面的人生,也非主张一种保身的态度。如果你问我有没有另一面,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由于我的另一面和我的这一面相同无用,别无二致。 回到兴华先生,他的一面,就是求真的一面,于他而言,没有比真更重要的东西,然而真恰恰是最危险的东西,求真需要巨大的勇敢,可能付出可怕的代价。由于真是恐怖的,因此绝大多数人只是假装求真,制造伪真。因此我不想称他是一个文弱书生,他是一个真正的猛士,在求真的道路上奋然前行。 对话和对弈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无论如何,对象至关重要,虽然看烂片和读烂书是我的另一面,但我始终不愿意去评论它们。一个好的对话者,可能比一本好书更启发人。在读书问题上,我和伟大的培根有些许不同。客观上来说,读书无疑是好的。但主体如果有问题,那么读再多书也不见得有效果。好比说有的人如貔貅一般,只进不出,越读书,越无用;而有的人如饕餮一般,贪得无厌,越读书,越暴力。论语里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因此出门带人比带书好。但辩证的来看,万一不留神和杀人犯同行,请赶紧逃跑。如果是历史学家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毕竟历史的主要内容就是杀人和吃人。 兴华先生在翻译上有很高的造诣,一方面是他的天才,另一方面还是他的天才。翻译是写作对写作,如果你不是一个文体家,你就不是一个翻译家。我妄想从兴华先生的译文中破解出他的译法,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天才的译法是天才根据自身条件所创造的,反观我自身的条件,好比是一台史前计算机,难以运行其天才的算法。 在文体问题上,兴华先生不同于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同时代的人似乎都急着创造新文学,急着冲入西方文明的核心,兴华先生则对旧学,古文情有独钟,这份冷静是难能可贵的。时至今日,我们的诗人,我们的学者仍旧急着冲进西方,无法耐心地为读者写好一个句子,无数的概念向我们涌来,各种语法不通的句子将我们包围,不禁令人怀疑,现代西方难道是一个精神错乱的世界?现代西方作家竟无一人能写一句正常人可理解的话?作为较早关注西方文化的兴华先生及他所译的文章来看,西方文学和中国文学,形式上确有差异,本质上皆是人类之共情,虽有南北之分,但无天地之别。因此世上只有南橘北枳的翻译,东施效颦的译者,而没有不可相通的文学。“文之悦,这是幸福的巴别”。最后,用巴特的名言来了结此次不自量力的评论。读到此处者,我相信您一定是爱上了我,请赶快去冲个凉水澡,消灭一下此魅力的幻觉。 鈊哲 2017年3月4日
《风吹在水上:致宋淇书信集》读后感(五):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當我想到一生不過是有數的幾十年 自己還正走在中途 說不清再有多遠 就達到大家共同的目標 那時 向後轉 看看從前的事準是可悲可笑又可憐 同時我又怕我尚未將我的工作趕完 我的筆就和我一齊在土中深深收斂 那時縱使我想向你 或一切別人 呼喊 “聽著 我已明白生命的意義” 也是徒然
吳興華 《平靜 》
風吹在水上二零零七年,宋以朗整理文件時發現吳興華致父親宋淇書信六十二封,覺得很有文學史價值,希望能有機會出版。十年後書信收入廣西師大理想國五卷本《吳興華全集》第三冊《風吹在水上.致宋淇書信集》。
吳興華吳興華一九三七年十六歲時入燕京大學西語系,同年發表《森林的沉默》無韻體長詩轟動詩壇。燕京就學時,吳興華選修法文德文意大利文,多有發表詩歌創作,學術研究和文學翻譯。一九四一年,吳興華成績優異畢業留校任教,本有機會去牛津深造,因太平洋戰爭爆發不果行。燕大南遷,父母病故,吳興華須撫養弟妹,只得留守北平,在此期間,他大量研究中國古典詩詞,創作新詩,翻譯西方文學作品。
燕京大學畢業時的宋淇宋淇(1919-1996),筆名林以亮等,文藝評論家,翻譯家,在文學批評紅學研究翻譯電影諸多領域皆有建樹;與張愛玲錢鍾書傅雷吳興華夏志清等素有深交。
以下簡要摘錄書信幾則,略析一代才人吳興華詩歌創作,文學翻譯,理想志向隨眼界閱歷時代更迭而發展變化的心路歷程。限於個人水平識見,略去吳興華詩文技巧靈感構思創新評述,尚祈見諒。
一.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五日,吳興華初讀里爾克全集,非常震動。覺得自己幾篇得意的作品,相形之下,總像少一點東西似的。略評里爾克之詩,【他詩最大的特色,是在“沉思而入”,所以每篇詩中都有一些別人見不到的地方。】
同時計劃訓練自己成一個好散文作家,想要寫地道的中國偉大傳統中的散文,【這問題最大的糾葛還不在句法,歐化與否的問題,而是在文氣和精神。我正在念古文(周作人攻擊唐宋八家,南星也是同一意見,在我看這不值一笑。周氏之文不能說不干淨,不過,我敢說這是確不可移,後世一定會公認的意見,他的文就像桐城的方苞和姚鼐,所謂“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字阮亭詩”是也。)其正“偉大”的散文還是在韓柳三蘇,及漢六朝的賦家,章表作者,你隨便翻一翻《文選》,就可以看出中國古時詩文氣味的相近,如何寫文也是一種art,類似雕刻的art,而現在散文墮落的情形了。】周作人《苦茶隨筆 楊柳》文中寫道:“第二類(指韓愈以後的古文)的我實在不覺得他們有什麼好,他們各人盡有聰明才力,但在所謂唐宋明清等等八大家這一路的作品卻一無可取。文章自然不至於不通,然而沒有生命力。”對於韓愈,“我對於韓退之整個的覺得不喜歡,器識文章都無可取,他可以算是古今讀書人的模型,而中國的事情有許多卻就懷在這般讀書人手裡。他們只會做文章,談道統,虛驕頑固,而又鄙陋勢利,雖然不能成大奸雄鬧大亂子,而營營擾擾最是害事。講到韓文,我壓根兒不能懂得他的好處。”(廠甸之二) 此文作於一九三五年,知堂對韓昌黎如此苛評,蓋未曾料到自己日後竟附逆事耶。
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九日,吳興華提出兩派散文理念,【我心裡散文的ideal 有兩派:或心中有好意思,婉轉洞達的寫出來,如左文之論說。或者以華麗為主,但下語要有根據,如六朝的駢文,漢賦(譬如枚乘的《七發》,《水經註》,《洛陽伽藍記》等。就連唐小說也不必除外,比如《紅線傳》的文筆,是後人很難摹的。】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日,【前幾年我在詩的形式上下苦功時(這一段 initial labor 現在過去了,謝天謝地!)我採取的辦法是這樣:當讀一首不論中外的詩時,我很嚴厲的先把內容講甚麼完全拋在一邊,只領略著拍子與轉接處的鬆緊等問題,然後合上書想在甚麼心情下才能產生出這樣的詩,慢慢的 so to speak, work my way back 到詩人的心裡。這樣完了,我所獲得的益處是solid的,我可以把它放在一邊,等候用的時候再抽取。自然你真能master的形式必須極多極多,我光在十四行上就費了幾年新,絕句是我念了一輩子舊詩的結果——我可以不帶驕傲的說我是新詩人中極少真能窺舊詩之奧的人。林X,朱XX 的四行,句拼字湊,神孤離而氣不完還不講,他們處理題目的手法還在原始階段中。只寫眼前所見,心中浮薄之感,哪用得著四行那樣的詩體?不能掂播形式的重量,而妄想開十石硬弓,笑話莫有大於這個的了。】講述自己讀詩體會之法門,掌握多種詩歌形式,走進詩人心裡,頗可借鑒。
一九四三年四月三十日,【我現在整天跟古文駢文詩詞一齊生活,每天晚上必要揚聲謝上帝使我降為中國人,能夠親切地感到中國文學寶藏豐富的美,這種幸福是甚麼也換不來的,用甚麼我也不肯換的。Gissing也說是自幸生為英人 a propos de Shakespeare (莎翁名著),然而事實是我們能夠 in some degrees(一定程度)欣賞莎翁,而他們對中國詩則永遠是doomed to be(注定是) 如盲人捫鑰。】各美其美,概不外予,皆書癡也!可發一笑。
一九四三年十月廿二日,【前幾天我又翻了一遍錢鍾書先生的雜感集,裡面哪管多細小的題目都是援引浩博,論斷驚闢,使我不勝欽佩。可惜我此時局促在北方,不能踵門求教,請你若見到他時,代我轉致傾慕之意。近來我總沒心念英文,也找不到一個有點腦筋的談談英美文學,此地大部分號稱主修英文的人,等畢業了,關於整個世界文學的智識,還趕不上我們大一的時代。】書中註解雜感集為談藝錄未刊稿,書後附二宋以朗提到1949年7月此書再版,中書君附記感謝“向君覺明,吳君興華皆直諒多聞,為訂勘舛偽數處”,勘誤能得默存君認可大不易也。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述祖母去世,又苦於獨學無友晨夕相研,【我這一陣心境也很不好,有時常常會惘然的想起Milton 少年時代的那首十四行詩,可以自慰的是我在達到二十三歲生日那天,總算一下自己據有的文學財富,比那位《失樂園》的詩人總還強點。真的我一時還想不起任何人能在同樣的立足點上與我相峙的,便是Keats,我也不覺得有對他大讓其步的必要。】比肩米爾頓濟慈,少年心事當拿雲!吳興華根植中國古文辭賦傳統擅五古七律絕句,亦得歐洲現代詩玄學詩特別是里爾克啟發而作十四行詩無韻詩及譯詩,可謂別開新面,惜流傳不廣。讀其詩,如無註解,或真如信中所言:【(張)芝聯從前曾取笑我道,我的詩將來除非自己注,自己批,才會流行。】提及對上海喜劇大走紅運的看法,喜劇之易受歡迎和實難出色是小兒皆知的事情,【然而在epigrams 與一些技巧的把戲上卻真能無法掩飾的看出一個人的才能來,用不著你自己大吹大擂,而美惡俱在。一個強拼亂湊窘態百出,毫無鋒芒的俏皮話正像一個奇醜的女人一樣,脂粉和義務廣告是幫不了她多大忙的。】此評亦適用今日也。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十四日,祝賀宋淇訂婚,並準備刊印自己舊日詩作,擬分甲乙稿,甲部收錄深深根植在本國泥土的詩及一些形式上的模仿,五七古,七律及絕句等;乙部收燕京四年受英法德意詩影響所作十四行詩,無韻詩,詩節,歌謠,哀歌及古典節奏的實驗體及部分譯詩。接下來,推心置腹詳細講述自己詩歌鑑賞的實證體會,【我先是陷在十九世紀的泥沼裡,然後左腳拔起來,右腳陷入了現代詩,然後是玄學詩,教訓詩,然後再回到中國詩,由清代往上一層層的壘,只要眼光稍偏時,我就重重給自己一劑相反的藥。譬如我的性情,你是知道的,一向是側向於輕盈空靈的詩,後來我拼命矯正自己,困難的穿過《樂園復得》,《羊毛隱遁者》等長而呆板的詩,現在才有時(mind you, 只是有時)能使自己平衡在一片薄如刀刃的邊緣上—也就是說,真正能從詩的觀點批評且喜歡一切詩。芝聯曾笑我有時過於飄入那另一個極端,而只要看見冗長,費力,用典多,枯燥的詩就興高采烈,我的回答是:不但為我自己,為現在一般的詩人說,學一個劣等的Milton比學一個Mediocre 的Shelley 要來的有益的多,一點著實,真摯的詩句對那些除了念何其芳就是Baudelaire的人是不會有多大害的,你的意見如何?】大量讀詩往復層壘矯正批判,是真愛詩也!引彌爾頓雪萊波德萊爾作喻,亦可謂吳興華之詩學觀。
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二日,【現在許多人說我詩中缺少的成分,Eliot之流,都是我在大三大四時就走到盡頭而撇下的了。真要談到外國詩,我也不用瞞你,我可以站起來說,英法德意不管哪一語言裡,只要是提得出名,道得出姓,詩站得住腳的人,你提出他不管哪一首好詩,我若是說不出它的形式上一切細節,內容的好壞,那我準再回家去念十年書。】拿自己《有贈》《錦瑟》和林庚的詩比較,【那時我真是“飲水在泉源處”,絕沒有經過任何林庚的道理,我真是放自己在傳統的大流中,感覺自己無異於一個古人在筵上題詩贈人,或追憶過去的豪遊,我就是古人好像濟慈就是希臘人。林庚的手法你一定也曾注意到,只是在自己面前豎起一個非常Arbitrary(隨意), artificia(做作)與舊詩無內在聯繫的形式,然後往裡裝一點他自己輕飄飄,學魏晉六朝也沒到家的情感,所以他的詩永遠是很清楚的兩半,要合合不起來,分開哪一個也不入眼,和我的詩完全談不到一塊。此外我從古律中提煉出來的詩也是戛戛獨造的,絕不依傍任何人。】詩人現身說法,評介林以亮詩,結合自己詩歌閱讀創作心得以及借鑒突破,與林庚詩比照,難能可貴之詩歌評論典範。
二.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五日,【我往往覺得我們最大的毛病就在自恃聰明太過,侈言凌人,結果成就常常反不如人,又事事覺得古人愚直可笑,不求快捷方式而故采迂途,因此好為無根之論以震駭凡俗,心醉於片時的喝彩,便無暇計及真正的不朽之業。】從自視甚高到對照古人自我檢視,發人深省。
一九四七年九月二十五日,評宋淇詩,【你那首詩很好,我不願意對你作朋友的吹擂,但我想我可以誠實的說那篇詩每行每字都流露出一個 gentleman;而我個人寧可看見一首這樣的詩也不願看見千百首目前搜章摘句或狀若狂囈的詩。近來我慢慢覺得詩文作為一種事業甚為無聊,把神智和精力耗費在鑽研字句太實在太可惜,當然文學修養和對於Arnold式的偉大的詩的愛好是必不可少的,但不必虛拋心力想要作詞章專家,假如一個人能讀書思考,而成為一個類似中世紀或文藝復興時代那樣的well-rounded上等人,學問淵博,志氣大,下筆作詩自然就好,而胸襟氣象也自然與那些整天在筆硯間討生活的人不同。你的詩看了使人覺得可愛,想認識作者和他所寫的人,這就是成功,我但願我的詩能夠都如此。自然,現在懂文學的人幾乎要擎燈去找尋,未見得人人都欣賞這樣的詩,但我想遇到知音時,一定會覺得我的話不錯的。。】 讀其詩,想見其為人,亦可謂吳興華之詩歌鑑賞理念。
信末提到北方教育圈子生活極苦,【北大清華的教授有些身住大雜院,專以賣書為生,實可稱斯文掃地。先生也是浮躁煩悶,不肯用功。上海來的程度較此地學生好,但看時勢所趨,將來也不過是多替國家早就一批高等華人及闊太太而已(假定能找得到那麼多闊人可嫁的話),甚為可嘆也。】對照胡適日記一則,【1947.9.23日 北大開教授會。到了教授約百人,我作了三個半鐘頭的 ,回家來心裡頗悲觀:這樣的校長真不值得做!大家談的,想的,都是吃飯!向達先生說的更使我生氣。他說:我們今天愁的是明天的生活,哪有功夫去想十年二十年的計劃?十年二十年後,我們這些人都死完了!】倉廩實而知禮節,為之苦笑。
一九四八年六月十五日,【你講到當初一班朋友現在活動的情形,我時常也有此感,然而方眼看今日這種世界,不求聞達也未始不是保身之一道。我近幾年心境屢有改變,對許多事看法都已與從前不同。學問方面雖是照舊的熱心,寫作則久已拋在一邊,偶爾執筆也覺思路梗澀,看來慢慢要與此道絕緣了。不知將來作甚麼好——這是大家共具的困惑心理。我有時想從前抱的大志向,很可笑也很可悲。這恐怕是必要一人親自長大了,受到幻滅的打擊後,才能體會。不是任何文學作品和教訓所能啟示的——亦猶後漢書中記馬援在蠻煙瘴霧裡看見飛鳶落水而想起馬少遊的modest願望:乘款段馬,下澤車,守祖先墳墓,得鄉里稱善人一樣......】時事江河日下,又因肺病赴美留學未能成行,只能束手待之。遠大志向困惑幻滅,即如謙卑願望亦為難得。
【我對英美現代文學還甚留意,小說戲劇,詩散文,無所不看,對比之下,中國情形真叫人灰心,恐怕須一百年之後才能普遍的抬頭,目前只有耳聞某某作家不錯,有希望,眼見的作品毫無例外的都是幼稚不堪。此地朋友常常笑我見了古書洋書都是愛不釋手,唯獨不屑一顧人人搶著看的鉛印書。其實在我看起來,理由是非常充足的,想你和芝聯一定也是如此。】厚古薄今,不愛今人愛古人也。
三.
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二日,【我倆分離這許久,兩人經歷的事情一定都很多,感慨也很多。當初在大學的時候,年紀輕,人聰明,前途遠大,把世界上的事情看得輕而易舉。過了這些年,被命運buffeted around之後,志氣銷沉了,身體都變得不大好,眼看許多庸陋之流,策駿足,登要津,實在有說不出的感覺。這就是,我想,為甚麼你看了我的那首《病樹》詩如此感動的緣故,同時也解釋了為甚麼我讀了你關於《病樹》所寫的話,覺得你是我難得的知己。這種關係現在一般生氣勃勃,滿腦肥腸的人一定要認為是病態的相憐憫,但我們全知道 it goes in deeper than that。只是沒法子給他們講罷了。
此地外國人都已逐漸離去,Miss Cochran可能下月到香港,我已將你的地址給她。我目前在系裡地位”日益重要“,由此也可以看出真人才之缺乏矣!現在世界局勢變幻很快,不知何日能夠重見暢談,而心上不夢着戰爭......等陰影,願你多保重,並且常來信。】吳興華肺病纏身,暫停教學養病,經濟奇窘,SOS求助宋淇。加之朝鮮戰事爆發,燕大美籍教授紛紛回國。人心浮動,志氣消沉。
一九五一年二月二十日,【又:你知道不知道王荊公的這一段詩?我覺得整個舊詩領域內很難找到如此悲哀的句子,比Houseman引Milton 的那句有過之而無不及。詩是這樣的(記憶可能有錯):願為五陵輕薄兒,生當開元天寶時,鬥雞走狗過一生,天地興亡兩不知。 你是解人,一定明白我喜愛這段詩的心理。(原詩為:願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鬥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王安石《鳳凰山》)】宋以朗在《宋淇與吳興華》文中記曰:【Houseman 引 Milton的那句是什麼呢?父親在《論讀詩之難》一文中提過,那句就是“Nymphs and shepherds dance no more(仙女與牧人不再跳舞),你覺得悲哀嗎?】燕大此時為當局接收,改為國立,人心惶惶,心境大壞,管它天地安危勞什子,真是心如死灰了。
一九五一年三月三日,【我們年歲都在少壯之時,也安知將來不震眩一世?但拉下臉來兀兀不休的努力,也可不必。讀書本來是為自己,也不見得定要有所表現,你覺得然否?】吳興華近來瀏覽佛乘與老莊等書,時有會心之處,看事洞徹。
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三日,感謝宋淇第二次匯款,第一次二月二十日送款一百萬,【政府據聞有大規模開展編譯工作之意。我們大家現在正在擬書單(英美文學)。錢鍾書現在全部時間幾乎沉浸在《毛澤東選集》裡,所以很難見到他,但聽說此事他是主動者之一,甚可喜也。】主動者默存君言者,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提到1950年8月應喬冠華請錢鍾書奉調入城參加翻譯毛選,1954年翻譯告一段落後被古代組借調做《宋詩選注》。
一九五一年六月十三日,【此地舉目所見百廢俱新,頗令人奮發。你若能來看看,對你一定有好處,身體,精神—一切。】邀請香港宋淇北上參觀新社會,又提及因稻糧之謀為蕭乾翻譯五萬字小說刊登《人民中國》。
一九五一年九月十八日,【你說西洋文學方面人才缺乏,“真”好的少,的確很對。但真好的人現在也難以施展,因各大學都在走翻譯等路線,對文學大家諱莫如深。解放到現在,沒有人敢對歐洲文學作一篇—一篇—系統的估價介紹。前些日子開會遇到卞之琳,每討論一本書就要問馬克思是否提到過它,有保障沒有?令人哭笑不得。聽周煦良說他給北大外語系研究生出題:其一為以馬列觀點,回溯英國詩歌的歷史。考生皆為之擱筆。不知他自己對這題怎麼樣答法?】鼎革後教學及思想為之大變,真才實學無所適從,戰戰兢兢,只得惟馬首是瞻。又向宋淇訴說無筆可寫實在痛苦非凡,不看書寫作的人不知此苦也。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三日,燕大開展教師學 運動,大家也很興奮。【近來偶爾還作些筆耕的工作,代人捉刀翻譯。汪中《吊馬守真文》所謂“如黃祖之腹中,在本初之弦上”似代我今日發言。費掉許多精力,千秋萬歲,誰能知道?反不如W.Raleigh獄裡寫一大套《世界史》足以自娛。】代人操刀,盡如人意如禰衡於黃祖之“如祖腹中所欲言也”無妨,情不得已若陳琳於袁紹之“矢在弦上不得不發”而強為之,苦不堪言也。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十八日,介紹女友“燕京校花”謝蔚英,彼時已參加土改。結尾寫道,【現在校中文學課大部分已處於靜止狀態,因學生方面要求新材料,新教授法,而教師們都很無把握。自己念的書也全不知道有用沒有?目前大家全往語言作文翻譯裡逃遁。朱光潛等人也非例外。】弼馬溫入如來神掌,哪裡逃得脫。
最後的燕京大學一九五二年一月十七日,提到三反運動,北大清華燕京三校合併,土改,【我本來也有去參觀土改的可能,但國家財政困難,已大大的削減了名額。芝聯也未走成,我希望恐怕更渺茫了。我的女友已去參加土改,她本來是一個徹頭徹尾只會享樂和玩的孩子,現在來信也大有進步。可見那一場經驗是極動人的。革命好像是一個大熔爐,良非虛言。。。】信中講校長陸志韋也準備檢討,【有些激烈人士就有不滿之意,認為他太久缺鬥爭性。可見現在身為首長,說話舉動要孚眾望很困難。】巫寧坤《最後的燕京大學》寫陸志韋在各種會議上檢討交代,接受全校師生的揭發批判,“我對這一套逐漸麻木不仁了,可是在最後一次全校批判大會上,吳興華也登台作了大義凜然的發言,卻使我感到震動。”吳也檢討自己埋頭學問不問政治自命清高,成為資產階級思想的俘虜。接下來思想改造,忠誠老實運動,目睹這一切,巫寧坤痛道:誰會料到,三反運動竟會敲响了燕京末日的喪鐘!
一九五二年七月十九日,告訴宋淇自己上星期和謝蔚英結婚及思想改造,讀書興趣等,随附了兩張照片,【芝聯和我在五六月間都參加了亞洲及太平洋區域籌備會議的翻譯工作,得到了很大的教育。我國現在已無疑的成為世界被壓迫人民所仰望的燈塔與旗幟,而我們的政府首長樸素可親及艱苦的作風是語言很難描述的,像許多人一樣,我已經放棄並批判了自己過去許多的錯誤思想,包括對共產黨的幼稚而錯誤的認識,以為他們沒有文化,不給人自由等等。法國詩人阿拉貢曾有一首詩感謝黨還給他失去的歌聲,寫得極動人。我現在離黨的標準當然還差十萬八千里,但可能因此而重新寫起詩來也未可知。】巫寧坤回憶當時參加亞太會議翻譯先後有朱光潛錢鍾書卞之琳吳景榮蕭乾楊憲益夫婦等。吳興華思想改造似頗有成效,陳垣老先生1950年致友朋書札亦有論及解放後得學毛思想,始幡然悟前者之非,一切須從頭學起云云。
吳興華贈宋淇照片信中說,【我們結婚很有意思,一切全由系裡其他先生代辦,我根本沒有參加意見,也沒有出多少錢,現在的儀式全是這樣,很簡單。】《鄧之誠文史札記》記述吳興華婚禮情形,【1952.7.3 吳興華來,言彼星期日結婚,不敢驚動我,當於婚後,同來拜見。7.6 全校教師冒雨入城至教育部聽錢俊瑞三校合併第二次報告,吳興華結婚行禮畢,亦逐隊而往,蓋教師學 結合三校調整,不可缺課也。】時代不同了,吳文藻冰心婚禮當年在燕大臨湖軒舉行,司徒雷登主持,客廳綴滿鮮花,鋼琴小提琴合奏,嘉賓雲集,真不可同日而語也。
吳興華結尾感慨道,【年紀慢慢大了,才發現再也不能找到像舊日一樣的好朋友了,同時許多舊日看起來不值一笑的文人學者都自有其可取之處,我們的名字將來恐怕還遠趕不上他們。這並不是喪氣,僅僅是比較實際一些的看問題而已。】理想志向不再提及,實際看待問題,接受命運安排。
信函止此,其後因怕“海外關係”給吳興華惹禍,宋淇再沒有回信,連吳興華結婚也沒恭賀。
四.
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風吹在水上,吳興華向友人宋淇傾訴心聲,讀書之樂寫詩心得,創作靈感困惑苦悶;從信中也能得知宋淇時常與吳興華品文論詩,寫詩讓他點評,幾次施援手寄錢為朋友解困,贈送Sheaffer西華鋼筆等;見字如晤,信中自然流淌的年輕時代純真的友情讓人感動,“我自己有時靜下來想,從愛情金錢聲名上得來的快樂,比起你和芝聯的友誼都顯得空虛黯淡”;“我現在雖已長久不見到你,但想起你時,總還是像在身邊一樣密切”;“我還記得有一次我踏過湖冰去給你看幾首 scurrilous epigrams,你欣然大笑的情形,如今已是過眼煙雲了。但我想只要我們能再見面,即使那種少年的心情不可追捕,另一種比較沉靜而豐滿的快樂仍是會有的。”可惜,這樣美好的日子永遠成為過去,兩人從此再也沒能見面。 吳興華
吳興華謝蔚英夫婦與女兒吳同吳雙妻子謝蔚英《憶興華》文中提到她1952年畢業後想回香港工作,【而以興華的學識,還有至交宋淇的關係,去港工作生活當沒有問題,但在這點上他堅持留在國內,堅決不離開自己熱愛的祖國。】燕大併入北大,吳興華任英語教研室主任,同事有朱光潛趙蘿蕤李賦寧楊周翰等;1956年,吳興華破格以副教授評上高教三級職稱,在全國絕無僅有;1957年,吳興華因異議蘇聯專家教學方法被劃右派,去職降級,剝奪了教書寫作權利;1962摘除右派;1966年,吳興華為怕“含沙射影惡毒攻擊”忍痛燒毀譯作但丁神曲及歷史小說柳宗元等書稿,去世前三天,核對整理家藏《四部叢刊》十二箱,告訴妻子日子過不下去時可以變賣。
女兒吳同回憶吳興華之死,【據目擊者事後講述,那天(1966.8.2)父親在北大校園內頂着烈日勞改時,被紅衛兵小將強行灌入陰溝裡的污水,中毒昏迷後遭到這群暴徒棍棒相向,拳打腳踢,延誤了送醫時間,就此不治。就這樣,我的父親,才華卓絕,學貫中西的天才詩人,學者,翻譯家,含冤離開了人世,年僅四十四歲。】
宋淇之子 宋以朗 張愛玲文學遺產執行人宋以朗,【夏志清在《追念錢鍾書先生》一文中也引述我父親的信:“陳寅恪,錢鍾書,吳興華代表三代兼通中西的大儒,先後逝世,從此後繼無人,錢,吳二人如在美國,成就豈可限量?”後來讀到王世襄也這樣評論:“如果吳興華活着,他會是一個錢鍾書式的人物。”】
宋淇鄺文美夫婦感謝宋淇先生完整的保存了吳興華信函,這不僅是兩人文學和友情的見證,也是彌足珍貴的現代文學史料。誠如吳興華信中所言:【親愛的朋友,我常想在我一生不多的幸運事件中我之認識你可以算是最大的。你所有意無意給我的幫助,也不是我一輩子所能還的清,而我現在還正年青,將來更不敢想,只有希望你能永遠保持著你純潔偉大的人格,將來還有別的強似我的人需要你的指導與援引。(1943.11.26)”】張愛玲臨終前遺囑宋淇鄺文美夫婦整理其作品和財產,《小團圓》《雷峰塔》《重返邊城》《易經》《少帥》等遺作得以重見天日,宋淇先生可謂文學真賞音!設若能將信中詩文評論鑑賞結合吳興華詩作加以整理評述,當可媲美中書君之《談藝錄》也。
讀罷書信,沉默良久,突然冒出徐志摩的一句詩:“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在夢的悲哀裡心碎。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黯淡是夢裡的光輝。”人生的命運理想抱負遭遇時代大潮裹挾,沖入漩渦中心翻騰直至消沉海底不可找尋,真如在夢中,不如在夢中。。
一切消失了,永遠永遠不復見,森林的沉默。。。
五.
讀《吳興華全集》特約策劃袁曉琳的編輯手記《只願五陵輕薄兒,開元天寶當自知》,詳述此書出版背後諸多故事。選題立項,整理文稿,掃描書信,按圖索驥,查漏補缺,逐字錄入,無懼挫折,孤軍奮戰,增補修訂篇幅幾與原書相同,前後歷時三年,“對抗時代的消磨”,文稿就緒,編輯卻要離職了。吳興華的書,是袁曉琳作為編輯,做的最後一套書。
【我只是希望在茫茫人海中,能多幾個人,在看到這些簡短的信息後,能如我當年一樣被驚艷到,然後去了解,去讀,繼而發現自己得到了一個寶藏—雖然憑我有限的學力和眼力,至今都不能完全讀懂,並且終我一生也不可能 得吳先生才華之萬一。只是那些融合中西—運用西詩音步和音律書寫中國古事與意境—的新詩,那些成熟精要的文論與詩論,那些娓娓道來的書評人評—詩自不必說,古詩古文隨手拈來,西洋文學亦評點精當,連病中讀偵探小說自遣,也能認真評點,頭頭是道—至少沒有堙沒在時間的黑洞裡。這也便夠了。】
【吳先生,你在天地興亡的歲月裡都能留下的這樣的文學天才之作,我不信要在開元天寶的時代裡漸漸堙沒。】二零一七年,書出了,版稅也照付,【這是一個時代的良心,是我們能為他們最後所作的事了。】
於此也向這個時代的良心,理想主義者,“一個灰頭土臉的小編輯”袁曉琳致敬!手記中提到二零一七年中國很多作家去世五十週年作品進入公版領域,將是出版界一場群星璀璨的盛會,讀來心驚,為之一嘆!
2020.07.18 庚子五月廿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