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房门口，看着床上枯枝败叶一样的衰老残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慰。
但同时，许多其他的复杂情绪一起涌出来，让我的鼻子眼睛一阵酸楚。
“小慧，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都十年没回来了，先进屋休息会儿吧。”表姐拍拍我的肩，想把我揽进屋里。
我用力甩了下肩膀，冷漠地说道：“人我也看了，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赶时间走。”
说完我转身就走，表姐赶紧拦住我说：“小慧，我妈毕竟对你有养育之恩，你不能这么无情啊！”
“你还有脸说我无情，小时候她拿刀砍我，长大又把我卖给老男人就有情了？”
我继续对着她吼道：“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你说她只剩一口气了，我才不会回来呢，我就是想看她怎么咽气的！”
表姐终于绷不住哭了出来，我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一定很痛苦也很狰狞。
我三岁那年，我妈因为不堪忍受家暴喝农药死了，我爸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从我记事起，赵素琼就没对我露过笑脸。
而我哪怕只是摔断一根旧铅笔，赵素琼照样举起蒲扇一样的巴掌就抽我。
边打她还边喊：“你妈死了，你爸跑了，你还敢糟蹋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打完还不解气，她还会拿出一个破旧的本子记上我又糟践了她多少钱，说等到了数，她就把我给卖了抵债。
我永远也忘不了，有一次她以为我偷了家里的钱，见我抵死不认，竟然举起菜刀要砍我的手。
虽然临了她把刀刃和刀背调了个儿，但刀背砍在手上还是疼得我直求饶。
没等我从惊恐中回过神，赵素琼又把我扔到门外。
大雪天里我只穿着单衣，差点被冻死的时候，是邻居于奶奶求情我才被领进屋。
日子久了我就明白了，姑父和表哥去世了，大我十几岁的表姐早就远嫁了，她这是觉得自己命不好，拿我当出气筒。
可我在这个世界上只能依靠她，于是我拼命表现好，年年都当三好学生。
但我只要稍不如她的意，她就不停地念叨“你妈死了，你爸跑了。”
这八个字牢牢把我钉在命运的耻辱柱上，终于让我对她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关键是他能让我真正感受到尊重和温暖，这是赵素琼从未给过我的。
她像疯了一样冲到我们教室，扯着我的头发大骂我不要脸，说我是小小年纪就勾引人的臭婊子。
同桌上去拉她，还被她回了一巴掌。
这件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我也从重点班被调到普通班，不用说我也知道，这是同桌妈妈在背后操作。
可我怎么能怪别人呢？要怪只能怪赵素琼，从那以后，我真正开始恨她入骨。
但我也没有任何学习动力了，中考也考得一塌糊涂。
我甚至不想读书了，整天躺在床上不起来。
赵素琼可能觉得理亏，开始还没骂我，等看到别人都拿到通知书了，就又开始动手打我。
而且还不忘念叨：“你妈死了，你爸跑了，你不读书干脆死了算了！”
我一把抓起她的手，指着她的鼻子骂：“你才该死，你个老不死的活该没儿子送终！”
不就是戳心窝子吗？我也会，而且我长大了，赵素琼老了，看谁比谁更狠。
说到底，赵素琼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从那以后连话都很少跟我说了。
我找了间职高开始上学，学的是面点制作。
之前那件事情的重创已经让我无心高考了，我只想赶紧学个实用的手艺尽早独立，早点逃离赵素琼。
我边学习边打工，再没花过赵素琼一分钱。
职高毕业后，我很快找好了实习的地方，但我根本没告诉赵素琼。
等我偷偷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竟然发现她站在角落里数着两沓钱，目测有两万，她对面还站着一个满脑肠肥的老男人。
瞬间我就想起，从小到大她都在我面前念叨，要把我卖了抵债，没想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幸好我们住的是平房，我顾不上腿软，拿起简单的行李就翻窗逃跑了。
这一跑就是十年。
吃了多少苦我也记不清了，直到前年，我和朋友合伙开了蛋糕店，今年终于买了自己的房子。
本以为这辈子都能平静充实地活下去，没想到疫情刚稳定下来，我就接到了表姐的电话。
她说赵素琼每天昏昏沉沉，只是一个劲儿念叨我的名字，所以表姐想让我回去。
而我之所以答应，确实是想看她咽气。
我扔给表姐一张银行卡，告诉她卡里有三十万，完全足够抵消赵素琼在我身上的花销，多的钱就当我做慈善了。
表姐抹了抹眼泪，根本没去看地上的银行卡。
她一字一顿说道：“你以为我叫你回来，就是为了找你要钱吗？”
“不然呢？她可是从小就跟我念叨，我花了她多少钱，还一直拿本子记着呢。现在我一次性还给你们，我们之间两清了！”
表姐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没理会我的怒火，问我是不是一个棕色皮的旧笔记本。
见我没有否认，她赶紧进屋拿出一个本子递给我。
看来她们今天一定要把我的伤疤揭个彻底了。
面对那个无比熟悉的本子，一时我竟然觉得烫手不敢去接。
可转念一想，赵素琼每在本子上写一个字，我都觉得离我被卖掉的日子又进了一步。
从小我不就想看看里面到底写了多少钱吗？
我拿过本子开始翻看，前半部分写着我花了多少钱，和我记忆中没有两样。
但没想到，从最后一页开始，还记着另一本账。
上面写的全是我小时候得的荣誉，大到被评为校级三好学生，小到听写满分得了表扬。
我甚至发现，其中还夹杂着“4月13日，小慧用奖学金给我买了一个发夹”这样的话。
我本想说那些字迹肯定是表姐伪造的，可墨迹一看就和前半本一样，是多年前留下的。
表姐告诉我，有些事情不该隐瞒我这么多年的，还劝我如果真的觉得没办法放下仇恨，不妨还是回趟老家吧。
我只觉得心情异常烦躁，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跑了很久才发现手上还拿着那个笔记本。
往后很多天，我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
梦里我小小的身躯总是挨着赵素琼的铁掌，但这几个梦和我之前做过的梦都不一样，是倒着回放的。
就在我挨打之前，我很羡慕同学有一盒子的新铅笔，于是趁着和同学玩闹的时候，故意把旧铅笔摔断了，想着哪怕就买一支新的也好。
没想到，还是被赵素琼给识破了。
又一次挨打前，赵素琼煮好了荷包蛋端给我，我怪她说话不算数，即使我考了前三名，过生日连散装小蛋糕也吃不上。
虽然后来我知道她的钱被人偷了，但我还是只记得她打我的痛。
许多纷繁杂乱的念头搅得我不得安宁。
我想起表姐的话，有些死结也许只有回了老家才能真正解开。
五天后，我从老家回到城里，又来到老房子前。
上次来的时候我还没仔细看，城郊这一片低矮逼仄的房屋十年来愈发破败，周围的住户因为拆迁改建已经陆续搬走了。
而我度过了童年岁月的这间屋子，像一个又老又倔的人，在一整片残破废墟前展示着倔强的生命力，和屋里躺着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表姐接了一盆水，正要端进屋里，发现我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突然愣在原地。
我直接走过去，从表姐手里拿过盆子，继续默默无言走到赵素琼床边。
拧好毛巾后，我坐在床边给她擦脸。
表姐就这么守在旁边，一时间，屋里静极了。
我和姑姑的人生已经足够不幸，但我回老家打听到的事实更让我撕心裂肺地疼。
我爸是爷爷的老来子，从小就被宠坏了。
爷爷去世后，姑姑想纠正他一身恶习已经来不及了，好不容易娶了我妈后，他还三天两头家暴。
终于我妈忍不了了，拿起锄头就朝我爸打过去，没想到却打中了来劝架的表哥。
好巧不巧，她打中的是表哥的太阳穴，没等送到医院，人就咽气了。
表哥从小优秀，那年刚收到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全家的骄傲。
表哥去世没两个小时，我妈就喝了农药，我爸也跑得没影了。
没多久，深受打击的姑父也心脏病发去世了。
一时间，两个家都垮了。
剩下的人尽管千疮百孔，也只能抱成团互相取暖。
姑姑为了远离伤心地，带着我来到县城，这样我也不用在异样的目光中长大。
从老家回县城之后，我特意先拜访了于奶奶。
当年离家出走后，有一次我走投无路了，正巧碰到于奶奶，多亏她借钱给我，我才能渡过难关。
当时我还心想，邻居尚且能帮助我，自己的至亲竟然想卖掉我。
于奶奶说，当年我职高毕业，姑姑以为我没找到工作，就准备了两万块钱托人帮我找工作。
没想到我不告而别了，而她帮我那次其实也不是巧合，是姑姑一直在关心我，不过怕我不接受，这才托于奶奶出面。
我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仇恨竟然像一个笑话，因为我把爱恨想得太过肤浅。
姑姑对我所有的严厉和苛责，只是害怕我走歪路、沾染坏习气。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活在巨大的痛苦和自责中。
她肯定觉得，如果能早点把我爸的品行纠正过来，是不是这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呢？
为姑姑擦拭完，我打开床头的抽屉。
跟我预想的一样，里面装满了我从小到大的奖状、荣誉证书，还有笔记本里提到的发夹。
以前每次我得了奖状，她都不肯挂在墙上。
我以为她撕了或者扔了，或者干脆当成废品卖了，但从来没想过她会悉心珍藏起来。
抽屉的角落里还放着一张照片，是我们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合影。
照片是在我们离开老家前照的，一老一小脸上都没笑容，瘦小的我像躲在母鸡羽翼下的小鸡一样，被高大的姑姑紧紧护在怀里。
我隐约记起，就是从那时候起，姑姑开始说“你妈死了，你爸跑了。”
但她第一次说这话的原句是“你妈死了，你爸跑了，姑带你过，带你活出个人样。”
表姐告诉我，即使她和表姐夫买了大房子，劝姑姑跟他们一起住，姑姑也不愿意走。
她想守着我和她的家，这样不管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总有个家可以回。
因为有恨，她从不把爱宣诸于口，但却把剩下的爱全都给了我，等我明白过来，她却快永远离开我了。
我紧紧握住姑姑干枯的手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陪她度过最后的岁月。
希望现在说爱还来得及。
PS：
大家好，我是王不，
现实中我们也常能遇到这种情况，
明明是最亲近的人，
却做着最伤人心的事，
等到悔悟时，伤害却已然造成。
最后，希望大家都能被生活温柔以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