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酒吧迎来了一位新朋友,她想写一篇关于“吻”的小说。在一杯啤酒下肚后,小说开头油然而生。
有一名男子叫欧比纳斯
撰文:双雪涛
对于“窄门”来说,今天是正常的一天,对于我来说也是。白天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发生的事情都是应该发生的,或者说是基本上按照我的意志逐个发生的。写作,回了几封电邮,去朋友的工作室坐了坐,争论了一会中美贸易战的问题,虽然大家的信息来源都差不多,不过掺上点自己的理解和世界观就可以算作崭新的观点了。喝茶,上了不少趟厕所,然后走路吃了晚饭,服务员认识我,每次见我都面带笑容,然后把我发配到角落里的单人位置。每当天热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要感冒,感冒就会引起鼻炎,鼻炎的源头要追溯到高中,一次激烈的争顶,对方把我的鼻子撞歪了,我用手扶正,又踢了一个小时。那个少年当时迷恋汪曾祺,从没有听说过纳博科夫的名字,最远去过锦州,从不认为自己某一天也会成为父亲。时间过得好快啊,我喝完了牛肉汤,向“窄门”走去。
在“窄门”泡到夜里十二点,空调非常舒服,Y 是个摆弄空调的大师,永远可以把空调调到怡人的温度。我的背包里带着村上春树的新书,一个访谈录,对话者是川上未映子。村上叫做村上,女作家未映子用破折号代替。我总是以为女作家的话是村上的引申意思,看了一会脑子就乱了。啤酒的温度也刚好,对于啤酒就来说,刚好的温度就是极凉。大概十二点半,Y 坐到了我的桌子旁边,她今天看着也很正常,和过去一样,穿着长袖衬衫,端着和我一样的啤酒杯,没有寒暄,直接坐下。过了一会,一位认识 Y 的女演员 H 也是网络红人坐了过来,我认识她,她不怎么演戏,但是很红,因为在微博上显得很有知识,并且经常有出人意料的精彩观点,实话说,我也偷偷关注了她,只是当面不方便承认而已。Y 介绍我们认识后说,说,老双,H 也开始写小说了。我说,是吗?恭喜,你也要逆历史车轮而动?H 说,Y 说得不准确,我没有完全开始,我才开始寻找那个词。我说,什么词?她说,就是开始小说的那个词,能够进入小说的词语。我忍不住说,你在微博上的词汇都很灵巧啊,生动活泼,一针见血。她说,谢谢你,我现在就是在努力把那些词语从大脑里清除出去。我说,什么词语?她犹豫了一下,打开手机说,我都记在了记事本里,如下,就酱,屌丝,懵逼,打Call,水逆,冲鸭,沙雕,狗粮,安利,硬核,谁的锅,还有很多,我就不念了,念完了就又加强了印象。我说,明白,你说的是语言的纯度问题,但是我有个疑问,既然你能有这些词畅快地表达自己,为什么要写小说呢?她说,不是非要写小说,我不是要成为一个作家,你不用担心,不会拉低你们这个行业的平均水平,因为我不想发表,我只是想让自己不那么焦躁。我都是手写在笔记本上。我看了看 Y,Y 说,她很疯的,去年夏天我和她在河边散步,她突然跳进了河里。我说,然后呢?Y 说,我不会游泳,我看她游得不错,不是想死,我就回家了。H 说,有时候我会被留言气到,开始的时候是自己对着电脑破口大骂,后来就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昨天我走在街上,看见一个男人,我看了他半天,他拿着一个手包,戴着金色腕表,另一手在刷手机,我忽然认出他就是前一阵子发私信侮辱我的人,那会儿也应该是正在给我发信,我走过去打了他一个嘴巴。我说,你很勇敢。她说,当然不是他,他正在用微信给家里报丧,父亲在北京去世了,我们在派出所都哭了。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喝下一大口啤酒,用手揉了揉眼角。
我在心里迅速地想着她的问题,人类语言的流变,文绉绉的,但是当时只想到了这个短语,五四时期我们从译介的西方文学和日本话里头找到了许多新词儿,揉到我们的白话里头,用得还蛮趁手。建国之后我们又有了新的革命语言,革命语言也能用,但是得改造,或者说放在小说里就有了新意思。最近十几年,汉语的语汇大大膨胀了,不只是因为互联网,也因为人们交流的速度变快了,需要语言提供新的速度,我的父母从来不会用“牛逼”这个词,不是因为粗俗,是因为不知道怎么用,因为这词太快,太直,且只有一个意思。保证速度的方式是取消言外之意,你一琢磨就慢了。人类的历史和工具的关系一直如此,人类发明工具,工具作用人类,使人类发生改变。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工具,精神层面的,几乎所有独裁者都先要把语言控制住,等于不用费铁,就先给人戴上了镣铐。互联网的语言自由勃发,趋势是粗鄙,可见人类还是有先天缺陷,戴上手铐憋闷,自由生长堕落,因为粗鄙是最有效的,含蓄的人骂架准输。粗鄙的结果不用分析了,见人就抽大嘴巴是最轻微的表现。
H 看我发愣,没有看见她的一大滴眼泪,有点失望。我挠了挠脑袋说,你最近在写什么小说?她说,想写一篇爱情小说。我说,那我们先从一个词开始,你先想一个词。她想了想说,吻。可以吗?我说好啊,契诃夫有篇小说就叫这个,什么样的吻。她说,充满礼节的,吻在手背上。我说,好,谁吻谁?她说,当然是男人吻女人,女人吻男人手背不是变态?我说,也是,上来就吻还是有个过门儿?她说,还是要先相遇。我说,我想到一个开头,经典的,给你参考。她说,你说。我说,从前,在德国柏林,有一个名叫欧比纳斯的男子。他阔绰,受人尊敬,过得挺幸福。有一天,他抛弃自己的妻子,找了一个年轻的情妇。他爱那女郎,女郎却不爱他。他的一生就这样给毁掉了。然后你可以写你的那个吻。她说,这不是把小说都讲完了吗?我说,是啊,所以叫小说啊。她说,明白了。有意思。
这就是正常的一天,当我离开“窄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外面的风还是挺热,好像把人缠住,动一下都是对抗。我看了一眼手机,发现 H 发了一条微博:从前,在德国柏林,有一名叫欧比纳斯的男子。他阔绰,受人尊敬,过得挺幸福。有一天,他抛弃自己的妻子,找了一个年轻的情妇。他爱那女郎,女郎却不爱他。他的一生就这样给毁掉了。多么牛逼的开头啊。
是鸭。
2019 年 7 月 27 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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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 著
编辑丨是鸭
图片来自 Ken Au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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